第47章
林凱一身黑地等在門口,正歪頭講電話,我和酒窩妹過去,他才匆匆收了手機,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臉上像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幹脆張開雙手朝我抱過來。
我往邊上躲開,用酒窩妹還回來的T恤,随意擦了擦身上的髒污,又潦草套回身上,布料粘上蛋液很快就變得幹硬,感覺像穿了一塊樹皮。
“人在哪?”我問林凱。
“休息室。”
林凱領着我們往往裏走,嘴上不住地抱怨:“聽說幾天沒睡,整個人都暴躁了,就差沒跟人動手。外面這些人也是,昨天已經鬧了一天,我淩晨下飛機過來他們還沒走,今天又是一整天。都瘋了嗎,不用幹活吃飯嗎這些人?”
我也算是剛親歷過,忍不住嘲諷道:“還沒動刀子已經算是理智。唐聞秋要跟誰動手?”
“錦溪以前經濟公司的老板。人家要求也不算太過分,但你哥……”林凱尴尬地頓了一下,又說,“唐聞秋死活不松口,公司那邊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我也不敢去煩他。操!我他媽也快瘋了!”
“你可別瘋。那些人想幹嘛?蘇錦溪不早退隐了嗎?”我不解道,“想趁機撈一筆,發死人財嗎?”
說着話就已經到了休息室,林凱開門前先還刻意回頭看了我一眼,壓低聲音交代:“你自己進去,記得不是要你來打架鬧事,有什麽話大家坐下好好談。我那邊還有事要處理就不陪你們。”
裏邊現在什麽情況我還不知道,帶着酒窩妹多少不方便,只得把她托付給林凱,又請他幫忙搞套衣服,我這樣子待會兒去見蘇錦溪總不合适。
林凱帶着酒窩妹走了,我做了個深呼吸,小心推開門進去,裏邊的人齊刷刷都朝我看過來。
說是休息室,其實更像是辦公室,就是小了點,十平米不到的地方,不但硬塞了辦公桌椅,還另辟了沙發茶幾可以用來招待人。
唐聞秋斜靠在沙發一端,左手手肘支在扶手上撐着腦袋,一張臉白得不見人色,倒是眼睛紅得吓人,他望着我,只是目光空空又像根本沒看。
另外兩個人我都不認識,不過坐在唐聞秋側方扶手沙發裏的,應該就是林凱說的蘇錦溪前老板,一個西裝革履腦袋上有些微禿的中年男人,他見我進來,還稍稍往上擡了擡身,臉上堆起笑來。
“這位是?”
唐聞秋并沒打算介紹我,皺着眉頭,嘶啞的聲音裏隐隐壓着怒火:“誰讓你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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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動忽略他的質問,衆目睽睽下繞到他身後去,徑自在辦公桌前的空椅子上坐下。
眼睛往桌子上搜了一圈,找到唐聞秋的煙盒,拿過來取了一支煙叼在嘴上,轉頭問離我不遠的年輕男人:“哥們有火嗎?”
他大概二十四五歲,眉眼寬闊,皮膚黝黑,看着有點眼熟,可能是蘇錦溪的助理之類。他見我問,表情僵了一僵,不情願地從兜裏摸出火機丢過來。
我點上煙抽了一口,沖那幾位笑:“你們談你們的,不是研究怎麽投資,怎麽發大財嗎,我也跟着學學。”
那助理臉色難看,鬼鬼祟祟沖我擺了一下手,像是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我看出來了,他的良心還在,沒那麽急着要賣蘇錦溪,倒是那位老總,分明就是吃肉喝湯連骨頭都不剩的人。
我吐了個煙圈,忍不住笑:“我說錯了嗎,難道不是投資,是斂財?”
“看小兄弟說的,吳某承受不起。”
自稱吳某的人一副大受委屈的樣子,朝我看一眼,又回頭去跟唐聞秋苦口婆心道:“唐總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小蘇也算是我一手培養起來的,不妨冒昧說一句,我對他的感情,恐怕不比唐總少。發生這樣的不幸我也非常痛心,小蘇的數千萬粉絲……”
“不好意思,”我拿開煙,不識時務地插了一句嘴,“吳先生知不知道外面什麽情況,那些也都自稱是蘇錦溪的粉絲。”
姓吳的臉上擠出一點堪稱悲傷的表情:“這您千萬得理解,他們也是傷心哪,自己的偶像……哎,我這不是舔着臉來跟唐總商量,追思會還是可以搞一下的,對那些愛他的人也有個安慰……”
“我說了沒必要。”唐聞秋已經失去耐性,“吳總應該清楚我的态度。先不說蘇錦溪早八百年就出來單幹,也不說他這幾年根本不在那個圈子,他就算沒退,死了也是我唐家的人,沒理由我連這點體面和清淨都不給他。”
“您這說得太嚴重了。”
唐聞秋冷淡道:“嚴重不嚴重,都是這個意思,吳先生請回吧。”
“唐總真不再考慮……”
那吳總還不死心,等了一會兒,見唐聞秋口都懶得開,他才一面起身,一面扣着西服扣子,痛心疾首似的說:“按道理,這話不該今天說,可今天不說只怕也沒機會。小蘇早年還沒這麽風光時,過得很不容易,有些珍貴的資料我至今還保留着,權當是一份念想……”
唐聞秋放下手,身體依然斜靠在扶手上,姿态看起來并不怎麽在意,聲音卻明顯冷了幾分。
“什麽資料我不管,吳先生有什麽打算也請盡管試,殺人還是放火,你以為外面傳我做的還少嗎?”
姓吳的愣了愣,接着打起哈哈:“看您說的。那些照片我留着也是自己欣賞,怎麽舍得拿出來,唐總放一萬個心就是。”
目送那兩位出了門,我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把門鎖上,走回沙發邊在姓吳那人剛坐的位子上坐下,眼睛看着唐聞秋。
林凱說的沒錯,他很暴躁。
明明房間裏空調很足,他也只穿了一件黑色襯衣,領口還敞着,他卻像透不過氣似地扯着衣服領子,卷起來的袖口下,瘦削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常年油光铮亮的大背頭也散下來,幾縷頭發擋在前額,嘴唇幹裂,靠近嘴角的地方甚至起了個血泡……神經緊繃心力交瘁,便是這個樣子。
唐聞秋大概是不願跟我坐一起,所以一句話還沒說,就起身走回他的辦公桌後,癱進椅子裏,又随手拿了一本文件蓋在臉上。
我無聲地看着,很久之後還是起身跟過去,靠坐在他的辦公桌上,問他姓吳的什麽來頭。
他沒回我,我又問了一句,他總算開口,聲音從文件下冷冷地洩出來:“用不着你管。”
多麽熟悉的對話!我看着他,忍不住冷笑:“你們 ‘唐家人’的确用不着我管。可蘇家人還是寧家人,我總有資格問吧。”
唐聞秋掀開那本文件,擡起頭來看着我,眉頭緊鎖,眸光深斂,看樣子是吃驚不小。可他不是早知道我跟蘇錦溪的關系嗎?
“怎麽,我說的不對?蘇錦溪是不是你唐家人,我不知道,可他跟我一家親難道不是事實?”
唐聞秋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似乎還在猜測我說話的可信度。可這原本就不是多難發現的事,偏偏我們都願意自欺欺人,才瞞了這麽多年。
“什麽時候知道的?”他轉過身去,聲音平淡冷靜,“錦溪跟你說了什麽?”
我對着他的背影發笑:“他發病的時候你質問我跟他說了什麽,現在又問他跟我說什麽。唐聞秋,其實你該問問你自己,你在緊張什麽,又怕什麽。”
他轉過椅子面對我:“你說我怕什麽。”
“我不知道。”我搖頭道,過一會兒才說,“我很早在王媽那裏看過一張全家福,蘇錦溪也在裏邊,那時候他大概只有十四五歲。我一直沒想明白,他究竟是以什麽身份站在那裏拍全家福,而我跟我媽-瑪麗薩卻不在,大少爺,你現在能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嗎?”
“我不知道什麽全家福。”
“是嗎?”我并不意外他會矢口否認,望着他面無表情的臉,只覺好笑,“大少貴人多忘事,不記得也正常。不過你總能告訴我,蘇錦溪-我是說我親愛的大哥-他是怎麽死的嗎?他死的時候有沒有覺得難過,明明他還有機會可以活下去不是嗎?”
唐聞秋臉色不出意外地陰沉下來,目光狠戾地盯着我,警告道:“不知道就閉上嘴,別再讓我聽到同樣的話。”
他以為我怕他,可是如果沒有顧忌,我又怎麽會怕他。我傾身朝他靠過去,對着他的臉冷笑。
“你不想聽,還是根本不敢聽?拔掉他的呼吸機或者給他注射安樂死,你覺得我會意外還是感動?你不是一向擅長做這種事嗎唐大少?”
“你以為我做了什麽?”唐聞秋氣得不輕,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發着抖,可是轉眼他又恢複他強勢的一面,“我怎麽做,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指手畫腳?”
“唐大少何必擡舉我,我哪有什麽資格對你指手畫腳。”
過一會兒我坐直身體,無所謂的聳聳肩,又嘲諷道:“再說了,蘇錦溪屍骨未寒,我是不是其實還該對你感激涕零,要不是你深明大義,這麽多年總算對我憐憫一次,恐怕現在躺下的就是我。”
唐聞秋擡手捏了捏鼻根,松開手後面目平靜地看着我,語氣不無諷刺:“你以為我那是救你?”
“不管是不是,現在坐在這裏的都是我。”
唐聞秋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寧少忘了嗎,我早說過,你就是因為太天真,才不适合做生意,生意人從來只講利益。”
“我知道,你天生就是生意人。”
他不置可否,嘴角象征性地彎了彎,似笑非笑道:“就是這樣,什麽對我有利,我就做什麽。蘇錦溪既然要你活着,對我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他病到這個程度,累了想解脫,那我便依着他。這樣簡單的事能讓他滿足,我何樂不為,而且,他會永生記得,我唐聞秋對他并無愧疚。”
我望着問心無愧的唐大少,對他臉上明顯的嘲諷,一點也不覺得陌生。
他習慣高高在上,習慣看我在他面前自作多情後再潰不成軍,仿佛那是他作為乏味的生意人難得的一種調劑和樂趣。
我原以為經過這麽多事,我再不會為他的言語舉動有一丁點兒難過。可事實卻是,人心肉長,再怎麽武裝或是僞裝,也不會真練就銅牆鐵壁。
它只會随着時間推移,每一片肌肉纖維都由原來的柔軟一點一點變得堅韌,可是真要真、槍、實、彈打過來,它一樣繳械投降。
我胃裏翻騰得厲害,惡心的感覺讓我一時說不出話。我低下頭,閉上眼睛,等着胃裏那股子難受勁終于過去,才兀自舒了一口氣。
我從桌子上起身,居高臨下望着唐聞秋,惡毒地笑着:“說得冠冕堂皇也改變不了事實,你手上沾了多少血,真以為洗得幹淨?”
唐聞秋視線落在我臉上,他沒有反駁,他只是沉默着,像陷入了沉思,也許他是在想他這輩子到底做過多少見不得人的事。
漫長的死寂過後,唐聞秋靠回到椅子裏,緊鎖的眉眼竟難得松懈下來,蒼白到幾近透明的眼皮往下耷拉,成功遮去他眼底的譏諷。
“寧少倒是看得明白,我們唐家每一雙手都沾着血。所以你這些年忙着跟唐家劃清界限,也算是明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