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從休息室出來給林凱打電話,他那邊忙得焦頭爛額,估計沒少吵架,嗓子都是啞的,聽我說要去看蘇錦溪,匆匆挂了電話趕過來。
“談得怎麽樣?”
他丢給我一瓶水,自己也擰開一瓶仰脖子灌下去,又說:“王小姐跟你關系挺好啊,把我當仇人一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我心情不好,什麽都不想說,林凱居然懂,苦笑着搖搖頭也不再問。路過洗手間,我拐進去洗了個冷水臉,看到身上皺巴巴幾乎能立起來的衣服,心情更加煩躁。
林凱忘了要給我拿衣服的事,見我問才想起來,拍着頭慌慌地跑回去取,沒一會兒拿了一套衣服丢過來,喘着氣說:“太忙都忘了這一茬,先将就一下穿我的,放心,肯定都是幹淨的。”
哪裏是我将就,倒可惜他價值不菲的真絲襯衫,配我身上的破舊牛仔褲,實在有些暴殄天物。
“你去看錦溪他知道嗎?”林凱問我。
“這也需要彙報?”
林凱聳聳肩,言語間頗是無奈和惋惜:“你懂的。這幾天最好誰也別去惹他,不然真是撞槍口。不過也不怪他脾氣不好,是誰都不可能好。蘇錦溪這一走,恐怕再沒誰比他更難過。”
我懂。
我當然懂,畢竟這麽多年的感情。
就像唐聞秋自己說的,他早把蘇錦溪當成他唐家人。他們是“一家子”,跟我和蘇錦溪的“一家子”意義不同,所以他的難過跟我的難過也肯定不同。
林凱找來人帶我們去看蘇錦溪,可到了門口他又臨時變卦,讓我自己進去。我想他是受不了這種場合 ,而我越是到這一刻卻越是平靜,又或者是麻木。
我見着人了。跟病房裏最後一次見面時沒有什麽差別,甚至因為沒有病痛的折磨 ,他看起來更安詳一些,像是睡着了。只是這一覺再不可能醒過來,這世上也再不會有他這個人。
我久久地伫立在那裏,一個人。第一次這樣認真地仔細地看他的眉眼,想從他的臉上找出跟我相似的地方。然而并沒有。他的五官更像唐聞秋,如果他是女的,他們或許稱得上夫妻相。
也是第一次這樣毫無偏見地面對他,試着去理解他那時候面對我時的心情。他是否有哪個瞬間其實很想跟我相認,他是否有一肚子關于“我們’的話想要告訴我,他是否因為我對唐聞秋的感情所以怨恨過我……有太多太多的疑問,從前不肯想不屑問,以後卻再無從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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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過來小心提醒時間,我深深凝視,在心裏與他告別。
突然想起那天夢裏,瑪麗莎說過的話。這一世的緣分,無論好壞,斷了便是斷了,其實根本沒有必要期待下一世。
說的也是,誰知道下一世他還是不是願意認識我這個人,跟我做一對手足情深的兄弟。
離開蘇錦溪出來 ,林凱大概等不及已經不在那,長長的陰冷的走廊裏,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以及身後沉悶的關門聲。
那只是一扇普通的門而已,卻隔絕了兩個世界。
我沒有再見到唐聞秋。晚上和林凱一起守靈,倒是聽說他還在這裏,脾氣壞得一塌糊塗,簡單的工作彙報聽不了兩句就摔電話。
“他需要睡一覺。”林凱無奈地嘆氣,“可是沒人幫得了他。”
我明白他的意思,蘇錦溪既是唐聞秋的心病,也是他的救命良藥。現在藥沒了,他的病根只怕再難拔起。我也無能為力。
漫漫長夜,我和林凱只能靠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打發瞌睡。
他問我什麽時候知道我和蘇錦溪的關系。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和盤托出後林凱半天沒有接話,既沒罵我,也沒有安慰。不過原本我也不值得安慰。
“你之前不知道嗎?”我問他。
林凱一口否認:“從沒想過會是這樣。”
對于他的回答,我并不全信:“你們認識那麽多年……”
“這你就錯了。”林凱呓語般道,“我跟唐聞秋的确共事很多年,最早時他還沒有正式執掌唐氏,我算是跟他一起打江山的元、勳。但我們的交情,很大程度上只在工作。而且你也很清楚,他不是會跟人分享私生活的性格。”
我對此不置可否,卻還是忍不住說:“蘇錦溪十幾歲就和唐聞秋一起拍全家福,幾乎是唐家的一份子,你不會沒有見過他吧?”
林凱從煙盒裏抽煙的動作頓了一下,接着拿出來兩支,丢了一支煙給我,慢悠悠地道:“我不也沒見過你嗎。我認識你是在你來實習的時候,認識蘇錦溪倒是早一點。他給唐氏代言,來來去去打過幾次交道就認識了。以前我隔着電視屏幕看他還以為他很高冷,事實上大多數時候他的确很安靜,只是從不會讓人覺得冷淡。跟唐聞秋相比,蘇錦溪就像是冬天的太陽,不強烈,不灼人,溫暖得剛剛好。”
這一定是我聽過的關于蘇錦溪最誠懇也最貼切的評價。
因為我認識的人裏不論男女,聊到蘇錦溪最後都離不開一個“帥”字。倒不是那些人淺薄,而是他們沒有機會了解關于他的更深的東西。
林凱卻有機會,我也有。可我沒有像他那樣純粹的眼睛。
我想起那位吳總說的話,問林凱知不知道蘇錦溪走紅前的事。我本來不抱希望,但過了一會兒,林凱卻說知道一些。
“他好像經過什麽不好的事。”我隐約猜到那是什麽,只是不肯相信。
林凱似乎想了想,幽幽道:“蘇錦溪很少說他以前的事,除非偶爾喝了點酒才會提幾句。”
“他喝酒嗎?”
“沒有量,每喝必醉,但酒品比唐聞秋好太多,他不會鬧,喝多了只會把自己埋進被子裏睡覺。”
說到這裏林凱笑了笑,語氣很快又低落下來,接着說:“他最早入行時才十一二歲,聽說是因為沒錢活不下去,自己找到演藝公司請求表演機會。寧遠,你可能不知道,他其實很會唱歌,但後來走紅卻是因為一部電影。他在裏邊飾演一個連臺詞都沒幾句的少年吸毒犯,然後一舉拿下當年多個電影節最佳新人和最佳男主角。”
“那時他多大?”
“十八。”林凱朝我看過來,“有趣的是,唐聞秋也是十八歲開始接手唐氏的事業。他們兩個都是少年成名。”
我在想我的十八歲在幹嘛。
那一年我考上唐聞秋曾經讀過的大學,好說歹說得到他的允許進到唐氏實習,當然,那一年我做的最值得一想再想的事,是把唐聞秋上了,卻沒能把他變成我的人。
再想想蘇錦溪,他少年成名我知道,但我絕對想不到他是因為窮才入演藝圈。
以我的猜測,他認識唐聞秋不會晚于十四五歲,而唐家的風格和手筆,認識之後他不可能再受窮,所以十一二歲到十四五歲之間的那幾年,蘇錦溪過得是什麽樣的生活?再往前呢?歸根到底他又是為什麽窮到活不下去?他難道沒有家人-我們的父母親又在哪裏?他們又是什麽樣的人……
我想得頭痛欲裂,拼命抽煙也不能緩解絲毫,林凱發現了,關切地問我有沒有事,我把頭死死抵在椅子背上,擺手讓他不用擔心。
等忍過一陣,我又要了一支煙,林凱給我點上,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出院太急的緣故。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提我為什麽住院,但他肯定是知道,所以他說蘇錦溪時言語間對我總是諸多顧忌。
“蘇錦溪走之前短暫清醒過。”他突然說。
我把煙拿開,轉頭看着林凱。
他慘然一笑:“我不在現場,具體情形我也不清楚,但聽說他醒來後好像是哭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又為什麽哭,恐怕就只有唐聞秋知道。”
心口像被巨石壓着一樣難受,可是相比蘇錦溪的死,我這點難受只會顯得矯情,我穩住聲音,問林凱:“唐聞秋一直陪着他嗎?”
“應該是吧。”林凱答得模棱兩可,“我是接到消息後才趕回來。之前的事都是從別人嘴裏東拼西湊來的。不過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等他那句确定的話。可林凱遲遲沒有再出聲,好似已經到了他喉嚨裏的那件事,比死字都難講出口。
“到底是什麽?”我忍不住催他。
林凱把嘴裏抽到底的煙蒂摁在手邊的凳子上,帶着從未聽過的哭腔說:“蘇錦溪自願捐獻遺體用做醫學研究,唐聞秋不同意,但最後還是捐了眼、角、膜和一只眼球。”
“可是……”
我卻說不下去。
蘇錦溪這麽做,簡直像是對我,也更是對唐聞秋的懲罰。他的确善良,可同時也別任何人都狠決。遺體捐作醫學研究,就相當于唐聞秋連他的骨灰都撈不到……他不同意才是正常反應。
雙手捂在眼睛上,感覺有濕熱的液體飛快的湧出來,喉嚨裏也哽得發痛。可是在蘇錦溪的靈堂上,我卻沒臉哭出聲。
“……我看過,沒看出來……”
林凱伸手在我背上拍拍,卻沒說什麽。
我想起唐聞秋跟姓吳那人說的話,他說要給蘇錦溪最後的清淨和體面,所以他拒絕辦追思會,大概也是這個原因,他還說他沒有愧對蘇錦溪。
唐聞秋愧不愧疚,我不知道,可我此刻卻是愧疚的。我的确從沒有想過,當我以赴死的心情準備把我的命給他時,蘇錦溪是否願意接受。
顯然他不會。
所以其實到頭來,不是我救了蘇錦溪,反而是他救了我,以他的命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