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過幾天唐聞秋的身體終于有了起色,精神恢複了些,也漸漸能吃點東西。我也開始醫院家裏兩頭跑,每天趕早上菜市場買食材,給他做各種各樣的粥,或者炖湯,飯菜盡量做得軟糯,基本都是入嘴即化的那種 。

做飯其實不難,我也不反感。唯一的不足是耗時太多,而我的鼻子到現在都還沒有恢複,聞不到氣味,自然也不敢離開竈臺太久。于是大把時間都花在廚房裏,好在也不是無事可做,我把以前放下的年底就要舉行的比賽又重新撿了起來。

唐聞秋對我的手藝并沒有什麽表示,最多在我給他遞過去時,喜歡的會給面子多吃幾口,遇上不喜歡的,他也不會拒絕,只是表情會變得為難。試過幾次我就發現了,後來再見他像吞藥一樣難受還忍着不說,我就直接把碗收走,下次再不做同類的東西。

蘇錦溪的頭七就這幾天,我知道唐聞秋心裏肯定有想法,只是他不說,我也沒打算問。一直到前一天晚上,他靠在床頭吃飯,我坐在沙發裏給他削蘋果,過一會兒視線掃過去,他正望着窗口發呆,我連咳兩聲他都沒聽到。

我走過去,從他手裏把碗接過來,裏邊的飯菜基本沒動,現在早已經涼透了。我随手放在床頭櫃上,在床沿坐下來,問他想什麽。

他臉色并不好:“……明天……”

“你想去?”我徑直問。

唐文秋看了看我,似乎沒想到我看穿他的心思,很快垂下視線,嘴角爬上一絲苦笑:“……一個月了……你不知道,他其實很怕黑……”

我看着他,很久才冷漠道:“我是不知道。可那又怎麽樣?他已經死了。”

這其實是我們第一次這樣面對面談論蘇錦溪的死,上一次唐聞秋去家裏找我也只是說了那個吳總。他不提蘇錦溪,多少是因為蘇錦溪是他心頭的痛,也是我心裏的刺。

唐聞秋擡頭看了我一眼,又轉向窗外,神情和語氣都透着一股子不容反駁的堅定:“明天,我想去看看他。”

他既然有了主意,我肯定是勸不過來,也不打算勸他。我從床邊起來,走去收拾床頭櫃上的碗碗碟碟。一直到很晚,唐聞秋已經睡下,我正打算回家,他突然叫我。

我從門口回頭:“什麽事?”

他有些猶豫,但還是問我:“明天,你去嗎?”

“不去。”我說,“死都死了,去看一看又有什麽意義。”

唐聞秋表情微動,像是有話要說,但終究沒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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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還是起了個大早,提着飯盒趕到醫院,唐聞秋卻比我還早,到的時候他人都已經走了。我哭笑不得,又提着東西下樓開車。我昨天說不去,他就真以為我不去,從前卻不見他對我的話這麽信任。

天氣陰沉沉的,像要下雨。

我心情也不好,一路都開得特別快。可惜破車上不了山,只能丢在山腳下,再走上去。半腰看到唐聞秋的車子,司機正靠在車邊抽煙,見我上來才起身打了聲招呼。我跟他頭對頭點煙,問他怎麽不在上面看着。

他笑得一臉惶恐和無奈,說:“哪裏是我不上去,唐總不讓,你再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跟過去啊。”

“他怎麽樣?”我又問。

“你指哪方面?”他謹慎地看着我,“情緒看着還好,就下車吐了一回。你還是自己上去吧,有人看着會好一點。”

我抽完了煙才往上走,心裏對唐家這塊風水寶地頗不以為然。要真有那麽靈,這幾年唐聞秋也不會有那麽多事,唐氏也不會惹那麽多口舌。

一口氣爬到最頂峰,遠遠就看到唐聞秋的身影,坐在蘇錦溪幕前的地上,身邊是一瓶還沒開的酒瓶和兩個杯子。他倒是好興致,跑這裏喝酒來了。

我走上去,自顧自在他旁邊坐下 ,扭着頭看身後。上次我提前離開,今天才看到那塊寫着蘇錦溪生平的墓碑,卻沒有照片。他應該不會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

“為什麽不放照片?”我問唐聞秋。

他垂着頭,聲音低啞:“他不喜歡。”

我有些不解,蘇錦溪不喜歡什麽?他的臉還是他這個人?可他曾經是多少人心目中的最愛。我沒有再問,轉過頭沉默地坐着。

山林裏也不是寂靜無聲。風從樹枝間吹過,已經枯黃的樹葉不情不願地落下來,還有幾只不不見蹤影的鳥不時啾啾幾聲,旁邊伏倒的草叢裏也一點都不安寧,窸窸窣窣,不知道藏着什麽秘密。

我拍拍屁股從地上起來,對着唐聞秋的頭頂發笑:“你想跟他說說話就說吧,我不打擾你們。”

唐聞秋擡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既然來了,就陪我坐會兒。”

“你不是有話要跟他說嗎?”我很意外,心裏有些不好受,“告訴他有多想他……”

唐聞秋沒接話,我還是讪讪地又坐下來,看着擺在我倆中間的酒杯酒瓶,想起從林凱那聽到的關于蘇錦溪的事情,不由好笑。

“林凱說他喜歡喝酒,我卻一次也沒跟他喝過。”

“他不會喝。”唐聞秋情緒低落,“酒量跟我差不多,可能還沒我好。”

“但他酒品比你好。”

唐聞秋側過頭來看我,要笑不笑地道:“那是。他什麽不好。”

我猝不及防被噎了一口,幹脆閉嘴,望着腳邊忙碌的螞蟻隊伍發呆。這些小東西永遠不會明白,這世上有太多比他們搬樹葉茅草要困難很多的事情。

唐聞秋把酒瓶子拿在手裏,擰了擰卻沒擰開,又遞給我,我接過來擰開遞回給他。他往兩個杯子裏各倒了一點,又放到原來的位置。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一個很小很破的出租房裏。他卷在一張破被子裏睡覺,門卻沒有關。我直接進去了,在他房間裏坐了兩個多小時,他終于睡飽醒了,卻對我這個陌生人沒有一點點防備,還笑着跟我開玩笑,說他那裏除了老鼠蟑螂,我是第一個客人。”唐聞秋說着笑了笑:“他罵人很厲害,頭一回就把我跟蟑螂老鼠歸在一起。”

“是你先去招惹他。”我說,心下對蘇錦溪的做法深以為然,要是我,在知道後來發生這麽多事後,如果再回到最初,我可能會用掃帚把他掃地出門。

“為什麽說是招惹?我沒有招惹他。”

我提醒他:“是你去找他不是嗎?”

唐聞秋沒有反駁,他低垂着頭,兩手搭在膝蓋上,那樣子看起來也知道他有多難過。

我又些不忍:“我不是……怪你……”

其實,我又有什麽立場怪他。

“跟你沒關系。”唐聞秋過一會兒繼續說,“我之前就知道他。正好有人告訴我他過得不好,我便想親眼看一看他如何不好。就在等他睡醒前的兩個多小時裏,我該知道的已經知道了。那時侯他十三歲多一點,沒有親人朋友,也沒正兒八經上過學,唯一的經濟來源是給吳天星打雜。就像他自己說的,跟他親近的只有那些蟑螂老鼠。”

蘇錦溪比唐聞秋小六歲,那時候唐聞秋十九,已經在唐氏做事,自然有條件憐憫不相幹的人。我不明白的是,唐聞秋何嘗是那種因為聽說過得不好就會施以援手的人,他應該沒有那麽多時間跟善心才對。

“所以你開始接濟他關心他?”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唐聞秋卻搖頭:“我沒有接濟他。他也不需要。他說他有手有腳,還會唱歌,不信自己養活不了自己。他太單純也太天真。別說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就是四肢健全的成年人,多少人一樣死于困窘和無能。他們也不懶,只是因為現實就是那樣殘酷。”

“他被吳天星安排去各種地方唱歌,可他年紀小很多場合去不了,後來幹脆給人做聲替,就是別人出面他出聲,這樣拿到的錢除了吳天星的抽成,剛好夠他繼續在那小破屋裏跟老鼠為伍。我沒有幹涉他,因為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直到某一天他終于肯問我,是不是有比他那時更好的活法。我無法告訴他那些,因為說什麽都不如讓他自己親眼看到。後來事情就簡單多了,他開始接受正規聲樂方面的培訓,他很刻苦,也有天賦,只是運氣卻不好,唱了不少歌,真正紅起來卻是作為電影演員。”

“我看過那個電影。”

唐聞秋擡頭看我:“你看過?”

“吳天星說他能把那個角色演活,是因為他……”我哽了一下,苦笑道,“聽說我媽以前吸/毒,蘇錦溪算是有了生活基礎才演的逼真。你應該沒有見過我媽對嗎?你認識蘇錦溪時我媽已經走了。”

唐聞秋撇開臉,說:“她不是吸毒。”

我沒想到他知道,馬上坐直身體,聲音也控制不住有些顫抖:“你知道?你見過她嗎?”

“我沒見過,但蘇錦溪說過。”

唐聞秋說着打算起身,可是大概坐得太久,他一時還起不來,身體一晃又差點跌回去。幸好我離得近,一伸手就撐住了,起身将他扶起來。他的手涼的刺骨,隐隐還有些顫抖。

“冷嗎?”我問他,手卻沒敢松開。

“不冷。”

“那回去嗎?”

唐聞秋卻說:“等一會兒,有人要來,我介紹你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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