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錄音筆就在我手上,我卻遲遲沒有摁下開關鍵。
因為我突然有點害怕了,怕知道我不知道的東西,怕聽到蘇錦溪跟唐聞秋的過去,怕所謂的真相。
我坐在辦公桌後的椅子上,仰頭望着天花板發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狠下心摁下去。
寂靜如死的房間裏,頓時傳來輕微的滋滋的聲音,幾秒之後又有別的滴滴聲。
那是病房儀器在工作。
想起我在病房裏見到蘇錦溪的那次,他也渾身連着各種管子,但那時我除了覺得他可憐有些同情外,并沒有別的感受。
反倒是現在,從錄音筆中聽到這些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再想想他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裏給我錄音,我才突然察覺到心口滞悶下的鈍痛。
滋滋聲滴滴聲突然斷了一會兒,我以為是錄音筆壞了,正檢查,裏邊又有聲音傳出來。
這次是蘇錦溪。不過卻是極輕淺的一聲笑。
我閉上眼睛 。
又是短暫的空白。
“……嗨……寧遠……是我……”
廢話,我當然知道是他!
我看向錄音筆,扯了扯嘴角,沒有罵出聲。
“……你好嗎……”
我忍不住捏眉心。我想蘇錦溪一定是病糊塗了,才盡說些毫無意義的話。
我好又怎麽樣,不好又怎麽樣,他反正再也看不到了。
再說他要關心的,難道不該是唐聞秋嗎?
不管我們三個如何糾纏不清,他們之間卻是情投意合,十幾年的感情跟陪伴,無論如何都值得好好告個別。
“……我做夢了……夢到,媽媽……小遠……我很高興……”
可我一點都不高興啊。
我對我們的媽媽一無所知,她長什麽樣子,是什麽樣的人,做什麽工作,又為什麽—為什麽把我丢給別人,她有苦衷嗎,她想我嗎……
我有一太平洋的疑問,可惜卻好像再沒有人可以問。
錄音筆又沒有聲音,但我知道它沒有壞。
壞的是說話的人,死亡正在威脅着他,讓他疲于應付他自身之外的事情,而他艱難說出的每一個字,大概都是他與自己與死亡抗争的結果。
我沒有理由不耐心,等着。
“…… 唐……”蘇錦溪似乎很費力地吸着氣,過了好一會兒才接着說,“……我們……不是……”
我下意識地坐直身體,連後背也繃得死緊。
“唐”當然指的是唐聞秋,可是他們不是什麽?
不是戀人?
但這顯然只是我早些時候一廂情願的願望,然而時至今日,我根本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他們不是一對兒。不僅是我,恐怕蘇錦溪那麽多的擁護者,也不會相信。
“……小遠……我欠你……他不欠……”
頭很痛。
我覺得我大概也是糊塗了,因為我竟然有些聽不懂蘇錦溪這句話的意思。
他欠我?
他倒是不欠我!
從前我和他接觸不深,虧欠無從說起;後來給他捐腎,盡管中間夾帶了對唐聞秋似是而非的報複和賭氣,可說到底也是我願意。
如果說一開始我的确心有不平,那麽後來發現蘇錦溪跟我是同母所生的兄弟時,我那點不平衡也就消弭殆盡了。
倒不是我有多高尚,而是血緣冥冥之中就有這樣的安排,我只是順從命運而已。
所以蘇錦溪要是因為一顆腎覺得虧欠我我,就真沒必要。
那唐聞秋呢,他不欠我嗎?
我之前雖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對他的恨早已經說明一切。我恨他,正是因為他辜負我對他這麽多年的感情,他用他的冷漠,将我滾燙的心,一點點凍成了冰渣子。
可話又說回來,唐聞秋不愛我,我再怎麽對他一往情深,他都有漠視我/的自/由。
就好比我如果愛上一棵樹一條河,我可以為它們瘋狂,為它們做任何我願意做的事,而它們卻不必,也不可能對我的感情作出回應。
當然,河水逢雨會奔流咆哮,樹會迎風會擺動枝葉,而唐聞秋會對蘇錦溪體貼入微,都是自然反應,只是都跟我沒有關系。
我想,也許因為蘇錦溪是影帝,演過各樣人生,看得總會比我透徹,所以他是對的,唐聞秋也不欠我。
那還有欠我呢?
誰也不欠我。
長久的沉默着,但錄音筆工作指示燈還亮着,就好像透過它,連接蘇錦溪的生命儀也還亮着,他還活着,只是一息尚存。
“……遠……”
蘇錦溪的聲音越發幽遠飄渺起來,感覺好像他就在我身邊,說話之前還順便嘆一口氣。
我的手臂上陡然立起一層寒毛。
我不怕鬼,更不怕蘇錦溪化身鬼魂出現在我面前,我甚至希望他現身,這樣我就再不用冥思苦想,還不得明白。
“……遠……他愛你……唐,愛你……”
我猛地坐起來,愣愣地盯着錄音筆看了幾秒,才意識到它只是個錄音筆,既不會回應我,也不會欺騙我。會騙我的只有蘇錦溪,或者我自己。
巨大的意外讓我的手無法自制地顫抖起來,連眼前眼也跟着黑了一黑。
我甩甩頭,雙手緊緊捉住這支小小錄音筆,仿佛它是一條精力充沛的魚,稍有不慎就會從我手裏溜走。
我像個中風患者,抖抖索索找到後退鍵,摁下去,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害怕錯聽哪怕一個字。
該死的滋滋滴滴聲,該死的空白和寂靜,該死的……一切!
“……遠……遠……他愛你……唐,愛你……”
沒錯!
我沒聽錯!
可我又倒回去再聽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直到我腦後一陣刺痛,耳朵裏嗡嗡的聲音蓋過一切,世界終于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