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本分
葉霖登時一怔,才壓下惱怒掃向周圍,白玉安離得近,也能聽見二人說話,當下也是朝着李岚衣說得看過去,只一眼,就怔住了。
他們幾人穿着已經極為樸實,但較之這些流民不可謂不光鮮靓麗。加上又是一個車隊,一路走來,外圍些的饑民全部直瞪瞪的看着商隊,因着枯瘦如骨,眼睛顯得特別大,像是直接鑲在眼眶子裏那般,看過來時有很明顯的欲-望和殺氣,仿佛閃着綠芒——餓狼一般的眼神,看着滲人,心底裏都寒意肆起。
饑寒交加,到了一個極限,人和野獸其實沒什麽區別。
狼多肉少會是什麽境況,只怕大家都是心底有數的。
葉霖額角登時滑下冷汗。
那些人連孩子都能不要,只怕看到了食物都會不管不顧的撲上來,也不在乎到底還有沒有,有很好,沒有……自己只怕要被一群流民拆骨入腹!
若非他們身上配有刀劍,只怕也早就這麽做了。
這樣的認知讓葉霖覺得可怕。他生于富足的江南水鄉,秀麗溫婉西子湖畔,哪裏見過這人吃人的陣仗?登時一股惡心感湧了上來。哪怕是白玉安早年随着小七大江南北走過,見識比葉霖稍廣,也不曾見過這樣的場面。
女子多有潔癖,長于女兒之間的少年對此更是敏感,自然少不得覺得胃中酸水翻湧,難受得緊。
李岚衣自打戰争開始便數次穿梭于戰亂地區,這場景見的多了,血腥也見得多了,比二人鎮定許多,也是沉着臉色,慣常彎起的唇角也抿得緊緊的。順手解了葉霖啞穴,一路随着商隊沉默的走。
眼看要走出流民巷,見路口站着一個黑紫斜襟長衣的青年,半長的黑發随意披在肩上,眉目溫雅,端的一股子儒人氣息,腰間別着一只紫毫,對着衆人微微點頭,目光掃過白玉安時,不由微微一愣,透出三分疑惑,然後又若無其事的掃了過去。
商隊帶隊镖師才從車上拿出一個麻袋交給他,算是打過照面,這才離去。
一路走了許久,已看不到流民巷了,葉霖才愣道:“這裏有萬花谷的人?”
李岚衣點頭:“流民已為饑餓所困,至少不能再被疾病折磨了。萬花谷派了人來,只是……戰亂不平,逃難而來的饑民只會越發的多,終究只是杯水車薪。”
不能直接将食物救濟給流民,只怕要引起争端和死傷。萬花谷和丐幫弟子在此援助,救了不少流民性命,于他們而言是恩人,加之武功不弱,好教流民不敢輕易動手,将救濟交由他們分發,也最是合适。
白玉安也是微微一怔,總覺得那人像在哪見過,猶疑道:“那個萬花弟子……是東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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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霖也是一皺眉:“方才他也看了玉安好一會,別是見了玉安花容月貌,一見鐘情了。”
此時白玉安被李岚衣易了容,雖是一身儒服,卻也是個貼了皺紋和胡須的中年人模樣,斷然叫不得人一見鐘情的,更何況還是個男人。李岚衣白了葉霖一眼,算是對他這不靠譜的說法給了個回應,轉向白玉安點頭:“萬花谷藥聖二弟子阿麻呂。”看他沉吟的表情,疑道:“怎麽?小白認識?”
模糊的記憶從腦海裏複蘇,依稀是個灰頭土臉的東洋少年,癱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說了一句“ありがとう”(謝謝),因時日久了,記得并不明晰。白玉安搖搖頭:“我小時候見過一個東洋少年,長得有幾分像……記不清了。”
記不清,那就不必計較了。李岚衣素來如此主張,也不多問。換了個話題就算揭過去了,本來剛見了那樣的場景,加之周圍多有狼牙軍守衛,本就不是适合調笑的時候,幾人安安靜靜的随着大隊走,一路到了行刑臺才分道揚镳。
領頭镖師對李岚衣三人一抱拳:“我們只能送到此處,接下來就需往龍門荒漠方向。諸位此去一路兇險,李将軍多加小心!”
李岚衣亦是回之一禮:“多謝陳大哥了,保重。”
随即兩隊分開,李岚衣依舊領着二人從長安蕩月溪過去,……本來打算從茶館的枯井走地宮潛入長安城,奈何地宮曲折,攀爬之處也多,兵馬俑處更有盜墓者逡巡,不小心只怕還有争端。她的身體不适合動武,只能撿着安全些的方式走了。
一路不少狼牙軍人擋在門口,幾人也就舍近求遠,繞着蕩月溪過去,小心翼翼的避開看守的狼牙守衛。李岚衣精于此道,自不在話下,也好在白葉二人功夫不低,看了李岚衣的動作,也适時的有樣學樣,提着輕功一路攀牆上去。
各門各派的輕功不盡相同,如天策府的游龍步,如藏劍的百轉千回,又如七秀的暗香掠影,但此時彼此都收斂了花樣,只争悄聲無息的一路上行。李岚衣身上帶傷,雖說這段時日在雲裳心經內功心法的調養和藥物營養跟上的情況下已經好了大半,但上了一半力氣已有些不濟,足下才略有收勢,一左一右兩邊同時扶住她的腰身,将她托了起來。
白玉安抿了嘴不說話,只直視前方,耳根處卻有可疑的紅暈;葉霖卻是狡猾的勾勾唇,低聲道:“你身上有傷,不宜托着手臂,冒犯了。”
李岚衣感激一笑:“多謝。”
一路越過城牆,才到了內城門口。為了翻牆,幾人都是趁夜而行,彼時早已過了宵禁時間,落了城門。李岚衣幾人便先尋處僻靜的位置歇腳,等第二日清晨再行入城。
內城入口旁便是大明宮,過往大唐的政治中心和國家象征。王維曾以“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描繪了當時的盛景,然而現如今卻成了安祿山栖居稱帝之所,對于大唐子民而言,不可謂之不恥辱。
葉霖是第一次來到此處,初初少不得為其宏偉建築嗔目結舌,但一想如今宮殿易主,山河飄搖,登時又嗤之以鼻,冷冷道:“這等殘暴,草菅人命,不得人心,還指望能稱帝,當真狼子野心!可惱楊賊誤國,美色誤國!”
李岚衣不發片語,只将先前料理好的烤肉幹拿出來與二人分食,白玉安亦不言語,鬧得仿若他在唱獨角戲一般,不免有些不爽:“怎麽,我還說錯了?”
白玉安斜他一眼,顯然懶得與他争辯。李岚衣卻是唇角含笑,托腮看他,一雙杏眼在夜色中格外明亮:“這些都是不差的,但身為掌權者,皇上沒有絕對的責任?”
“寵,是他給的;權,亦是他給的。說句大不敬的話,這戰亂的禍首,指不定便是皇上呢。”唇邊笑意漸深,眼底卻沒有笑,“依我說,死去的這些弟兄們,都太冤了。”
葉霖張了張嘴,聽着李岚衣一番言論,驚得說不出話來。
藏劍山莊雖是江湖門派,但葉孟秋本是書生出身,又是真才實學之輩,哪怕後來建了藏劍,對門下弟子也要求頗嚴,聖賢書自是每一個藏劍弟子必修的功課。而這樣的話,對于葉霖來說,委實令人震驚了些。
李岚衣依舊笑眯眯的模樣:“怎麽?覺得吃驚?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從一個以忠君愛國聞名的天策将士嘴裏說出來,很費解?”
葉霖張着嘴,點頭。
李岚衣笑了笑:“或忠于君主,或忠于天下。”只這一句,不再多說,只閉眼顯出幾分疲憊。一件外裳披在她身上,帶着熟悉的香氣。她眼睑微動,并不睜開,只勾了勾唇,說不出一個“謝”字。
白玉安。
一路上她謝了他太多遍,所謂大恩不言謝,他的恩情,已不是一句謝謝能還的。
可惜她也無法給出任何承諾,只等以後,若有以後,若有以後……
……慢慢在腦海裏幻出場景來。
“師兄大騙子!又沒給我帶糖豆!”
紅衣銀甲的青年在逆光下看不清面容,只是隐約覺出他唇角挂着無奈又寵溺的笑,握慣長槍的掌心裏有粗砺的繭子,輕輕在她氣鼓鼓的小臉上捏一把,笑意漸而爽朗:
“小岚兒聽話,師兄這趟出去,回來給你帶吃的!”
她斜飛一眼,佯作惱怒:“只一次就能抵下來?這不成,以後師兄都得給我帶食物回來……不不不,師兄你的鐵牢律是從爹爹那學的罷?你回來以後教我成不成?”
她還與人有過承諾,要好好兒練好這鐵牢律呢。
“你就是李統領的義女,要學不是正正好找統領學?”
她輕哼一聲:“爹爹老是去外頭喝花酒,見到我還要念我給他添亂,我才不找他!”說着眨巴一雙明眸看他,“我不找爹爹,以後只找師兄,好不好?”
青年微微一怔,看不清面容的臉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大手轉而大力的揉着她的發頂:“好,以後都由師兄來教我們家小岚兒。”
“我力氣比師兄大,以後一準兒能用滄月将師兄打飛!師兄可不準放水的!”
“哈哈,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
騙子,大騙子。
睡夢裏迷迷糊糊的,眼底幹澀,卻是流不出一滴眼淚。
“……他為國而死,是為榮光,岚兒,你做什麽?!”
她睚眦欲裂,看着被草席卷裹下露出一截紅衣和僵硬發黑的手指,染了血的紅衣發暗,僵硬的手指保持着抓握的姿勢,卻再握不住長槍。她不過十三歲的嬌小身軀,卻左右被兩個天策将士死死架住才勉強制止!掙散了發髻,一頭烏發披散下來,死死瞪着草席,嘴裏無意識叫着:“師兄……師兄……你答應我的……答應我的……”
李承恩看着她近乎癫狂的模樣,面色一沉,擡手給了她一個耳光,打得她耳中嗡嗡作響,嘴角流出鮮血,怔愣着看着地面。
“李岚衣,我們是軍人,忠君愛國是本分!……他死得其所!你若再是如此耽于兒女情長,日後便滾出天策府!不配為我天策将士!”
她懵了,愣了,兩邊架着她的師兄松開了手,她身子搖晃,卻倒不下去,眼淚也流不出來。
好久好久。
忠君愛國,狗屁的忠君愛國!
她不過是不能看着那些害了她爹娘的豬猡在這片土地上橫行霸道為非作歹,不能看着這用他性命換來的國土被人一寸一寸糟蹋罷了。
李岚衣唇角一抿,有些煩躁的翻了個身。白玉安聽到動靜悄然睜眼看過去,少女在月色下的面容被易容的面具遮擋,看不出原本的樣貌,雙眸緊閉,連眉心都不曾一皺。
——一派平靜無波。
作者有話要說: =。=穿插一段軍娘的黑歷史,冷将軍我們下章見。
唔,軍娘初戀是小白,但是這麽多年不可能只喜歡過小白啊,再說小時候的事兒沒個準,和同生共死朝夕相處訓練的同袍情誼更深,至于小白嘛……這孩子傲嬌,也是一根死死腦筋死到底,所以才能對岚衣堅持這麽久。
最近一直在聽十方天華裏老妖的《魂歸》,有一句:“亂世不需英雄遲暮。”真的唱的人好心疼,壯哉大天策府!
李局就算你是個水T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