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劫後
“姑娘……姑娘?”
一聲聲啞沉的低喚,李岚衣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終于看到一雙渾濁的眼,婦人斑白的發和滿是皺紋的臉,腦子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還活着?”
一聲疑問問出來,李岚衣試探性的動了動自己的身體,手上無虞,只是右腿沉重,竟是被厚重的木板夾着,動彈不得。
顯然已經骨折了。
婦人看到她的動作,自然想得她要做什麽,忙制止道:“老婦夫家姓陳,你喊我陳姨就是了,姑娘這腿傷了,這些日子可不能瞎動,不然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說着又是一嘆,“傷筋動骨一百天,姑娘還年輕,恰好被我們娘兒倆救回來了,就算是我們有緣,姑娘好好歇息,莫想太多。”
其實兵荒馬亂的,大多都是自顧不暇,誰有這個心思去救人?
只是陳婦人和自己的女兒阿清去河邊的屍首身上搜索有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時,偏生就被一只手緊緊的攥住裙角,怎麽扯都扯不開,現如今衣裳寶貴,眼看又要入冬,更是舍不得将這裙角撕裂了的,兩人再一看竟是個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和阿清一般年紀,蒼白漂亮的一張臉兒,本來也沒那麽好心思,但看着她的臉,二人心裏不由一動,想着這麽漂亮的一個閨女,要是賣到窯子裏,得值多少錢吶!至少這個冬天是不愁吃穿了的。
倒不是說兩人沒有善良可言,到底是沒有能力白養一個人了。這會母女倆相依為命都是難的,何況為了一個非親非故的小姑娘?哪怕阿清是個兒子,如今也沒心思娶媳婦兒啊。
稍一合計,二人便哼哧哼哧的将李岚衣搬了回來,還給全身上下搜了一遍,除了兩個沒啥用的蠟丸子,倒也沒能搜出什麽值錢貨來。只能滿是嘆息的給她處理了傷,畢竟她本就是個貨物,若不能完好無損的,可就掉了價了。
這一看不打緊,才查出這她不但是處子,且全身上下膚白細膩,除了些微擦傷和腰間那一道刀傷,連一顆痣都無,才知道自己撿着寶了。
只是陳老婦心懷鬼胎,自然不能叫李岚衣知道,只是含笑道:“姑娘打哪兒來?什麽名兒?”
李岚衣閉了閉眼,并沒有太多心思對應,只道:“阿岚,家在洛陽。”然後作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陳老婦也是個頗有眼色的,眼下還得先供着她,不能教她起疑心,便道:“姑娘好好兒休息,老婦就不打擾了。”說着便靜靜到外頭坐着了。
李岚衣只是嘆了口氣,想着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夜驚鴻舞,少年翩然舞姿,過目難忘。而那之後的第二夜……天策府俨然成了一座死城。
她本來已經做好準備随時啓程前往長安,但這一切瞬息之間,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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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沒料到狼牙軍的企圖,只是未成想竟是如此突然!連夜來襲,人多勢衆,天策府雖将領雖趕回來,卻并未全然将在外隊伍悉數撤回,本就勢單力薄,天策只能無奈後撤。她随着大軍後撤,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曹雪陽帶傷上陣,留守斷後;只能眼睜睜看着楊寧拖着病體殘軀,一槍一式寸土不讓,而安慶緒手裏的刀,毫不留情的貫穿他的胸膛!
……楊寧哥哥。
李岚衣擡起手臂,無聲無息掩住自己的雙眸——好痛,太痛了,她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掉眼淚,可是楊寧死的時候……她同樣沒有壓住自己的歇斯底裏,那時候不管不顧,地上有同袍的屍體,她就撿了落地的長槍,一個一個的殺!哪怕要和狼牙軍同歸于盡!
她最終還是體力不支,翻身落入冰冷的河水。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将為了救自己而險些受到牽連的白玉安狠狠推開。
——留下最後的印象,大抵是白玉安那雙驚懼萬分的表情,和那一句來不及聽完的“阿岚”,一切很快就随着湍急冰冷的河水沖洗消失。
她什麽都沒有說,也什麽都不必說。
本來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情況下,何苦去給別人心裏添堵?白玉安若是能忘了自己,才是最最理想的,這樣,誰都不必痛苦糾結了。
……雖然自己會有那麽一點難過,但是死了之後,這些難過都會沒了吧,她是這樣想的。
只是萬萬沒想過,自己竟就真這般命大,連力竭受傷落水都沒能要她的命。
眼淚只是悄然無聲的落了幾滴,連哼都沒哼出一聲兒,李岚衣便靜默着在夜裏檢查自己的傷處,發現大大小小的擦損已算不得什麽,全身卻是酸軟無力,想來是落水引發的風寒,只是自己體格好,底子結實,大抵沒太大問題。
看來至重不過是那個折了的右腿,竟還被人再救了一回,當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只是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她斷不能再像先前被青琬他們救了那般,大剌剌就将自己的名號報出去。
李岚衣閉眼假寐,卻聽外頭一陣窸窸窣窣,輕輕巧巧的腳步聲。本來縮在一旁的陳老婦聞聲登時就是神色一振,拍了拍灰撲撲的裙子道:“估摸着是我女兒阿清回來了,姑娘你好好歇着,老婦去看看。”
李岚衣眼眶兒紅紅的,卻還是點了點頭:“陳姨去罷。”
這樣隐忍難過的模樣,倒是教陳婦人愈發喜歡,這種帶着小女兒嬌柔裏帶着倔強和逞強的姑娘,最是容易讓男人心軟的,便不愁賣不出高價錢。
至少……這樣好的貨色,狼牙營裏的那些軍爺,可都喜歡着呢,只是不能貿貿然帶她去,否則以她們幾個婦孺,不說得不得賞錢,就怕自個都進了狼窩,爬不出來了。
況且還是狼牙軍害的她們國破家亡,即便是要被糟蹋,也斷斷不想被狼牙軍給糟蹋的。
一面思忖着,一面到了外頭拉着自己的女兒躲遠了些,壓着聲音:“她醒了,還哭過一小陣子,據說家在洛陽……啧啧,洛陽剩的就這麽幾戶人家,我還不曉得?估摸着也是個孤女了。”
阿清眼前一亮:“孤女好,孤女才是無依無靠的,不會惹出麻煩來。”
“所以呀,這段日子把她伺候好咯,今年冬天咱娘兒倆就不愁吃穿了。我瞅着以前春香園的媽媽還在附近帶着姑娘們做生意,這便去同她談談,談妥了,一切都好辦。”
二人又嘀嘀咕咕商量一陣子,皆是滿心歡喜。卻不曉得李岚衣是習武之人,又專司暗殺一職,耳力非常人所能及,早就聽了個一清二楚,見陳老婦推門進來,便阖上眼,假意睡去。就見那母女倆蹑手蹑腳進來,悄悄兒瞧了眼,又蹑手蹑腳出去。
李岚衣只在心裏嘆息,實際上說不上有多難過多憤怒,本來不管她們打算做什麽,救下了她卻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再者窮山惡水出刁民,眼下這等境況,由不得她去怪這對母女自私狹隘,貪財惡毒。
總說時勢造英雄,焉知不是時勢造民衆?
心裏默嘆了會,只能表示理解,但真要她按着她們的想法去做,怕也是不能的。可眼下帶着傷,她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何況她們也說了,自己好透前,總歸是不會賣自己的,索性見招拆招便是。
……
……
“阿岚,肉好了嗎?”
少女将懷裏的木柴啪嗒一下丢在地上,便興沖沖的朝着李岚衣跑過去。倒是陳老婦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看着女兒,嘴上嘀咕兩聲兒,也就草草收拾了一下,忙忙兒趕過去坐好。
李岚衣只笑着轉着烤串,輕聲道:“好了好了,馬上就好。”
阿清兩眼亮晶晶的看着滋滋冒油的烤肉,心都要飛了。
委實怪不得她沒出息,到底是戰亂時期餓了許久,這一頓肉食吃得難得,更是教她難以罷休。
李岚衣只微微一抿唇,将手裏的烤串遞過去:“吃罷。”然後看着少女歡快的大快朵頤,又将另一串也遞了出去:“陳姨,這是您的份兒。”
陳老婦讪讪接過來,朝着她一笑,便坐到一邊去了。
自打知道這母女倆那些子事,李岚衣有了數,而第二日更是察覺到了陳老婦領着個滿身風塵味兒的女子過來,偷偷兒在旁看了她許久,還嘀嘀咕咕商量了些話,也全被李岚衣聽在耳朵裏,只她還假作不知,回來依舊是和和善善的笑意。只是等她傷好了,就能專門設置一些陷阱去捕獵。
戰争爆發起早早就鬧了饑荒,能吃的活物基本都被掃幹淨了,能活下來的都是些賊精的動物。然而李岚衣生于獵戶之家,又在天策府上陵苑裏這麽長時間,最懂得如何與動物們鬥智鬥勇,連着幾日下來所獲頗豐,而她大方,總将好肉給她們留下,皮料可以縫制衣物,時日久了,陳氏母女二人看她的眼神不免真帶出幾分和善了。
原本以為自己只是撿着一個可以讓自己和女兒過冬的寶貝,未料這寶貝竟還這般有本事,能讓自己衣食無憂!
一想着入了冬就要把她交給春香園的媽媽,登時悔得腸子都青了。不免多做了些打算,要麽擡個價,要麽就不能把人交出去了!
而李岚衣才不管這些,雖知母女二人心懷不軌,卻到底是她的救命恩人,既然她們救她是為了過冬,她就把吃不完的腌制起來做成臘肉,存起來保二人冬日無憂,算作報恩,再往後等她傷好了,自然還得去做沒做完的事情。
她按了按懷裏那個用獵物換回來的蠟丸,想着自己腰上的傷疤,閉眼回憶着裴元給她祛疤的方子,琢磨着什麽時候去采個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