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梅小,燕子還巢
“大家好,我叫顧向年。”
冷淡的嗓音不帶什麽情感,卻輕易地俘獲了一衆外貌協會資深高級會員的女同學們的心。
陸宇寧聽見班上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和激動的低語,默默地把頭低下,防止眼中洶湧的恨意被人發現。
高個轉校生偏頭朝班主任季明商問道:“可以了嗎,老師。”
季明商長久以來保持的撲克臉上也沒有表情,點了點頭,朝好奇偷瞄着新同學的八班學生們下達指令,
“一會兒王樂老師就來給大家講數學,雖然過完年開學還沒多久,你們也不要松懈,打起精神好好聽講。”
季明商執教十幾年了,應付新學生不見生澀,按部就班地指揮着班長和體育委員從教師辦公室搬了套空餘的桌椅,站在講臺上用眼睛一掃,看見了唯一擁有靠窗獨坐,正假裝打望風景的溫煦。
“就放到溫煦旁邊吧。”
命令一下,班長、體委二人便擡着桌椅避開狹窄過道支棱出來的桌角,緩慢地走向最後一排的目的地。
滿心思索往事的陸宇寧聽到身後爆出一聲哀嚎,緊接着便被溫煦使用的半長“魔杖”高頻率地敲打在背上。
那是溫煦的求救信號。
“救救我,小鹿,不能讓姐姐和陌生麻瓜當同桌。”
本來在顧向年走進教室以後就埋頭裝死的陸宇寧耐不住阿瓦達奪命連環戳的攻擊,只能半轉過身,制止溫煦的魔杖杖尖,低聲道,
“他又不吃人,你怕什麽。”
“不吃人的麻瓜也很可怕,你看他一臉兇像,肯定不好相處,鹿鹿!鹿大哥!鹿大爺!求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和不認識的人做同桌。”
溫煦低吼到最後,已經直接上手抓住陸宇寧的胳膊搖晃,壓根不顧向他們走來的顧向年困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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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宇寧耐不住溫煦的哀求,想問問肖央願不願意和溫煦換個位置,轉頭卻見同桌笑靥如花、一臉粉紅地專注于寫作他肉麻的情詩,完全不關心現狀,更無施救,只能嘆了口氣。
他很清楚溫煦這個朋友的性格,的确很難熟稔地和陌生人相處。
剛剛開學第一周,她一整個月都故作高冷地縮在自己的獨座上,既不和人交談閑聊,也不熱衷于小組讨論。
等軍訓過後,班上能準确叫出她名字的同學都沒幾個,要不是陸宇寧無意間掉落了一本《哈利波特與火焰杯》,被她狂熱的騷擾,估計兩人現在都只是點頭之交。
用溫煦自己的話來說,她是重度社交恐懼症晚期,和陌生人接觸都會心跳加速、內分泌失調,指不定就一個心髒猝停穿越到魔法世界了。
所以即使陸宇寧再不願意面對新來的轉校生,也沒法眼睜睜地看着好友陷入生不如死的處境。
反正已經過去了幾年時間,這個顧某人未必還能認得自己,陸宇寧把心一橫,對溫煦點了點頭,示意她快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來。
溫煦如蒙大赦,淚眼朦胧地雙手合十拜了一拜,快速收攏了自己收藏的哈利波特同款魔杖和圓框眼睛,帶着書包裏一堆雜七雜八的寶貝閑書,逃向了陸宇寧騰出來的小窩。
人高馬大、力能扛鼎、巾帼不讓須眉的體育委員武思思正拖着新課桌過來安放,見溫煦灰溜溜地躲到了前一排,留下抱着書包一臉無奈的陸宇寧,不禁好奇道:
“溫·波特,你怎麽跑去和肖央坐一起了啊,讓我們新來的顧同學怎麽想,人家會誤會你不歡迎他的。”
顧向年一手插着兜,一手拎着板凳酷酷地站在一邊,眼神卻都放在嚴陣以待的陸宇寧身上。
“噓噓!”
溫煦兩眼瞟着在門口等待數學老師歸來的班主任,狗腿地朝體育委員武思思讪笑道:
“我不是笨嘴拙舌嗎,讓人緣好、溫柔又可愛的小鹿和新同學同桌,能更好的幫助他融入我們班集體,我都是為了班級和諧着想!你可別跑去找季老師告狀啊。”
武思思搞不懂溫煦的彎彎腸子,只以為她怕生,便放下了課桌,對陸宇寧說道:
“陸宇寧,那就交給你了。”
陸宇寧面無表情地揚了揚下巴,把注意力投到窗臺上溫煦種植的巴掌大綠色多肉植物上,無視了目光灼熱的顧向年。
等武思思一走開,他又快速坐下,把數學教科書從它的新桌洞裏掏出來,展開一半,認真地預習起今天的課程。
轉校生到來的波瀾很快被抽完煙歸來的數學老師平息,夜晚的數學課顯得格外的枯燥,整個教室只剩下書頁翻動和簽字筆書寫的沙沙聲。
像是感受到了陸宇寧的冷淡,顧向年沒有自讨沒趣地來套近乎,在空蕩蕩的課桌上無聊地用手指旋轉帶來的鋼筆。
因為下午才辦完轉校手續,他還沒有領到教科書,陸宇寧顯然不像是會主動上去分享的模樣。
顧向年盯了陸宇寧一會兒,見他巍然不動,便拉緊外套,朝課桌上一趴,無視唾沫橫飛用三角尺演示向量坐标的數學老師,閉目休眠。
這下倒弄得陸宇寧渾身難受了。
數學老師王樂,溫煦送雅號“地中海”,因為和數學過于有緣,而導致“聰明絕頂”,但比他反光的頭頂更亮的是他的眼睛,一個班上五十幾個學生烏壓壓一片,王樂總能輕易找到在開小差的那個。
然而王樂無數次灼熱地凝視埋頭入睡的顧向年,卻一直沒有施展嘴炮大法叫醒他。
一堂課終,陸宇寧完全沒有聽進去什麽知識點,他腦海裏嗡嗡嗡嗡的,遙遠得像前世的回憶沖刷着他神經,那些早已被他刻意遺忘的人和事又從泛黃模糊的抽象畫變得鮮明立體起來。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足夠成熟,可是舊時光撫平的傷口,終究是留下了疤,平日裏毫無存在感,但要是誰戳上一戳,神經還是會反射性地回想起它誕生時的痛苦。
等下課鈴聲一響,陸宇寧立馬以飛奔的姿态沖出了教室。
他不想和顧向年講話,也不想顧向年和他交流。
一想到接下來的兩年要和這個人同窗共讀,陸宇寧就覺得腦子要炸了。
就讓第一次接觸的難堪來得晚一點,即使是晚十分鐘,也值得他争取。
夜色深沉的校園裏,昏暗的路燈被搖曳的松樹遮掩,營造出虛幻奇詭的氛圍,白日裏薄荷綠的明德樓,此刻變成了墨綠色的龐然大物,靜靜地匍匐在江城這個西南小城的一隅,讓微小如塵的人類能輕易地躲藏進它的陰影中尋找栖身之所。
陸宇寧貼着這避難所,把自己從頭到腳都融進了夜色中。
然而,這遠離熱鬧的清淨地也不止他一人發現。
香煙燃燒起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滅,老煙槍王樂和班主任季明商肩并着肩說說笑笑地走了過來。
陸宇寧避免着發出動靜引起注意,轉身躲到一棵梧桐樹粗壯的樹幹後面。
“老季啊,你也是的,明知道那個轉校的學生來頭大,又是惹了事才急匆匆轉來咱們這的,幹嘛搶着弄到八班來。我看他一個晚上都在睡覺,不像是個好苗子,管也不好管,讓人腦殼痛。”
季明商是和王樂同年來到江城中學任教的,關系比和別的老師要親密些,兩人又一樣的煙不離手,被女老師們嫌棄臭味相投,愈發情深意切。
季明商也點燃了手中的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像是吞雲吐霧一樣,眯着眼道:
“你也知道,他爸為了安排他轉校,直接給學校捐了兩百萬修新的行政樓,校長對這尊財神爺看重得很,我厚着老臉從二班的老胡手裏把他搶過來,還不是想着,以後高二重新分配教室,能讓年級組看在他爸的面子上,給咱們弄到新媒體教室去嗎。”
王樂嘿嘿一笑,抖了抖手上的煙灰,拍了拍季明商的肩膀:
“你這樣費盡心思為學生們打算,他們指不定身後怎麽編排你呢,你看,我就因為少了幾根頭毛,被取了‘地中海’的外號。我說,就少管些閑事,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對得起良心就行了。現在的孩子,不像咱們那個時候那樣,明理肯吃苦了,都以為我們逼着他們用功,是閑得慌折磨他們,也不想想,後半輩子的路都是他們自己走的,升官發財啦、潦倒落魄啦,我們又沾不上光。”
季明商沉默半晌,掐滅了手中燒了半截的煙:
“老王啊,咱們這些農村出來的人,是怎麽讀完書,走出了大山的呢,當初我選擇了當教師,不就是想着自己當年受過的恩情,也要還給下一代的孩子嗎。再說了,孩子們再不懂事,也還是個孩子,不至于和他們計較,你被‘地中海’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晚上回家準備教案不是一樣熬到兩三點,總想讓他們學得明白些嗎,現在倒說起我費盡心思了。”
“得了得了,我一個教數學的,大道理講不過你這個教語文的。那個男孩子聽說是在省城的學校打傷了同學被記了處分才轉過來,以後啊,我們可得好生關照喽。”
兩人見課間放風時間快結束了,又相伴着走進了教學樓,交談聲漸行漸遠。
陸宇寧這才從梧桐樹影後面走出來,月光像冰霜一樣覆蓋在他烏黑的頭發上,他擡頭看着天上的寒星,冷笑了一聲。
果然,這個被慣壞的富二代就算長大了,如今人模狗樣的,欺負同學那套依舊屢屢得逞。
第二節 課,風平浪靜,顧向年繼續呼呼大睡,沒睜過眼。
知道了老師對他的态度,陸宇寧也不像之前那樣煩躁了,只是心中暗暗打算,絕對不會再在這個爛人手裏吃虧,露出一點軟弱的樣子。
高一生的晚自習只有兩節課,等鈴聲一響,被關了一整天的走讀生們就鬧哄哄的起身,桌子凳子噼裏啪啦響個不停,顧向年被驚醒,發現身邊陌生又熟悉的男孩早已經收拾書包離開了。
而前桌那個帶着黑色圓框眼睛,一頭毛躁短發的女孩正警惕地望着他,抱着自己挂滿平安符和巫毒娃娃的小書包一溜煙兒地跑出教室。
顧向年心裏突然一陣煩躁。
原本以為回到閉塞的故鄉很無聊,能遇上一個熟人,也算是緣分,可看來別人是根本就不打算和他相認。
人都是一樣,拿到了新的,舊物就抛棄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