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卻把新愁,付與誰消

烏泱泱的人群一下子從學校的大門裏擠出來,像洪水沖破了閘門。

陸宇寧小心地躲開冒失的女孩們,避免因追笑打鬧而造成的無必要的碰撞。

穿過瀝青鋪就的馬路,學校的對面就是他家所在的小區。

小區的名字叫桃李園,是個不大不小、不老不舊的拆遷房小區。被叫做桃李園,大概是因為搬進來的多半是當初青山中學拆遷的教師家屬,和附近被占地的民衆。

四五年前這裏随着城市建設,從一片荒地變成如今栽花種樹的精致居民樓,原本毗鄰的青山中學,則随着江城中學的搬遷而來,被并入其中,合成一所學校。

陸宇寧的爺爺作為青山中學資歷深厚的老教師,又有個好幾口人的大家庭,自然也分到了幾套房子。

起初爺爺奶奶的想法是一家人仍舊住在一起。

不過分房子的時候,陸宇寧的父親和母親勢同水火,在鬧離婚的關口,母親便拿着自己和兒子的住房面積要了最小的一套房子,爺爺奶奶也不打算自立門戶,遂賣了剩下的房産,把大部分錢分給了幾個兒女,正式分家,搬去城區和大伯住了。

至于父親,這兩年他嘴裏說着做生意,卻一分錢沒賺,還把自己賣房子得的那一份財産揮霍一空。

還好陸家這個大家庭裏還有大伯這個主心骨,及時把父親借給狐朋狗友的餘錢都繳了回來,一家人又湊了點錢,給父親交了首付買了套小戶型,讓他不至于流離失所,上門去騷擾前妻。

如今陸宇寧和母親單獨住在市郊也算落得清靜。

只是小區裏不少當年的舊鄰,對陸家家變的破事一清二楚,又自恃是陸宇寧的長輩,總是有意無意地當着他的面提起陸宇寧爹媽不和的事,弄得他心裏十分不快。

所以陸宇寧回家都特地挑人少燈稀的路走,就是想避開這些咬舌根的婆婆阿姨們。

然而天不遂人願,今天住在同一棟樓三樓的陳阿婆下樓倒垃圾,正巧遇到了遛狗的林師母,兩人擋在樓道入口相談甚歡,把陸宇寧堵在單元樓下,只能迎上去打招呼。

“哎呀,小寧都上完晚自習回家了啊,我記得去年你還在上初中沒有晚課的,一轉眼都是高中生了,不過人可長得越來越俊俏了,你看看,這皮膚,比女孩子還白!還嫩!”

先開口的林師母的丈夫是陸宇寧爺爺同個辦公室的老師,還曾給陸宇寧爸爸當過授課老師,所以和陸家的關系一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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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林師母是林老師後來娶的續弦,年齡足足小了林老師十六歲,如今早早過上了退休養老的生活,又有林老師豐厚的退休金供養着,不需為生活奔波,便越發天真驕縱,總愛點評別人的穿着樣貌,絲毫沒有意識到會得罪人。

陸宇寧看着眼前全套加絨睡衣,羊毛拖鞋,臉上還畫着精致淡妝的中年發福老阿姨,只覺得面對了一個大型毛絨玩具,還好林師母愛唠嗑,可心卻不壞,并不難應付。

“林師母說笑了,是因為冬天太冷,沒曬到太陽,氣色不太好。”

因為年齡并不算大,兼之天生愛美,林師母并不喜歡別人把她喊大了,所以陸宇寧輩分上算是她孫子輩的,一般也只跟着大家叫她林師母。

一旁的陳阿婆寡居在家,脾氣不大好,為人直來直往的,因為女兒嫁去了外地,歲數上來以後就越發古怪了。

“都說生兒像媽,小寧這瓜子臉白皮膚和她媽一模一樣,只有眼睛像他爸,又大又亮!”

陳阿婆的大嗓門吼得整個樓道都是回音,

“你爸小時候可乖了,一雙眼睛水靈靈的,活脫脫是個女娃兒,我抱他出去玩,別人都以為是我女兒呢!哈哈哈哈,後來你奶奶還給他留了個小辮子,丢到女孩兒堆裏玩,果然長大了風流得很,總能讨女人的歡心。”

林師母尴尬地咳了一咳,陳阿婆才意識到不是和無關婦女閑話家常的時候,眼前站着的挺拔少年,正是閨房逸聞裏主角的兒子。

陸宇寧倒是無所謂,嘿嘿笑了兩聲捧場,沒有接下話茬。

陸爾然風流成性,婚內便和好幾個女人不清不楚的,最後找了個偷腥的狐貍精纏綿,蹬了前妻另結姻緣,是桃李園小區人人皆知的笑談。

當初他爸爸帶着打扮得妖裏妖氣的小三回來給爺爺奶奶面見的時候,被奶奶提着菜刀追了一裏路,弄得陸家人顏面全失,成了別人的笑柄。

爺爺半生清譽,毀于一旦,一怒之下才賣了房子搬去城區和大伯住的。

陳阿婆自知說錯話了,只能打個圓場,化解下氣氛。

“小寧啊,你媽一個人帶着你,不容易,你要好好學習,以後掙錢了孝順她啊。”

這些套話陸宇寧聽得耳朵都起繭了,本來應付着也累,寒暄兩句以後就告辭離去了。

關上厚重的防盜門,辣子雞的油香飄到了鼻下,廚房轟隆隆的換氣扇把油煙都抽到了窗外的寒夜裏。

母親換下了正裝,穿了身運動服,圍着圍裙正在熱菜。

廚房的噪音太大,她并沒有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

等宇寧走近了,她才給了個眼神,松了松挽起來的袖口,将熱好的飯菜端進飯廳。

宇寧把書包放在沙發上,也進了廚房,抽出一雙碗筷,從電飯煲裏盛了半碗飯給母親端去。

母親程靜和父親陸爾然離婚後,就辭去了安逸清閑的學具廠會計的工作,投身保險業,做起了銷售,常年奔波在江城下轄的各個鄉鎮,拼命掙孩子的學費和兩人的生活費。

東奔西跑的生活讓她下班以後總是很疲憊,陸宇寧只能默默地做些微不足道的家務事,替她分擔壓力。

程靜端着白米飯,就着熱騰騰的炒青菜吃了兩口,才像緩過勁來一樣,對着正在沙發上收拾書包的陸宇寧道:

“周六你爺爺七十大壽,在‘沁園春’辦酒,你記得早點去,嘴巴甜一點,去的都是親戚朋友和你爺爺的學生,別讓人覺得陸家的長孫不懂禮貌。有什麽能幫忙的都幫着做,勤快一點,別讓老人勞累了。”

陸宇寧一聽,心裏更煩了。

雖然本家的親戚不多,但是遠房旁支的親戚卻是開枝散葉,聚起來能坐幾十桌人,一年也不見一次面,見面了必定話題都在他爹媽身上,偏偏他爹是個不靠譜的,親戚們就一個勁地從他這裏套話,想知道他爸又幹了啥糊塗事,好拿着當下一年的樂子和談資。

“我不想去。”

“你不去?爺爺每次都讓我帶話給你,讓你去坐坐,你除了過大年,都沒去過,這次難得他滿七十辦酒,你總該去了吧。”

程靜沉默了一會兒,戳了戳白色瓷碟裏被火紅的幹辣椒淹沒的雞丁,嘆了口氣

“我和你爸離了婚,就不是陸家的媳婦了,去你爺爺奶奶家,名不正言不順,我難受,他們也難受,倒不如各自安好。”

陸宇寧不語,他知道程靜性子剛烈,分家的時候和奶奶鬧得很不愉快,當初離婚是她提的,孩子的撫養權也是她争取來的,奶奶為此很是記恨了她一番。

從記事開始,陸宇寧的吃喝拉撒都是奶奶一手包辦的,加上奶奶迷信,封建思想又重,對陸宇寧溺愛放縱得很,母親在管孩子的事兒上和奶奶鬧過不少矛盾,最後孩子被她帶走,奶奶總是少不了在宇寧面前提母親當初和她拌嘴的事。

“我包裏第二層有剛從銀行換的三千塊錢新錢,你去書房抽屜裏拿個大一點的紅包裝了,周五給你爺爺送去,你大伯記賬要是讓你寫送禮人的名字,你就寫‘陸宇寧’別寫我的,讓人看了說閑話。”

陸宇寧悶悶地回了一聲“哦。”

然後按着程靜的吩咐,拿了錢,用紅包包好,放在抽屜最下層,用書本壓着放好,又擺開數學練習冊,開始做起“地中海”布置的課後小測。

聽見程靜在廚房裏放水洗碗的聲音,他只覺得什麽煩惱都開始湧上心頭。

以為再也不會見面的煩人舊同學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了,還又當了自己的同桌;難得周末放個假,要面對叽叽喳喳不懷好意的親戚們;更難受的是,他爸肯定會帶着他後媽像個五彩大公雞一樣招搖過市,兩個人都是愛出風頭的奇葩性格,酒宴上說不定又要鬧笑話,連累他也難堪。

可是他不能拒絕,不能拒絕和顧向年同桌,不能拒絕去參加酒席,不能拒絕自己有這麽一個父親。

陸宇寧只覺得心口被一團棉花塞住,無處用力又呼吸困難,他猛地推開書桌上的書,拉出纏好的耳機線,帶上深藍色的鐵三角,趴在桌案上呆呆地看着被裱起來挂在牆上的油畫。

一大一小兩個少年,頭上帶着蕨類植物和大朵紫紅色東洋菊編織成的草帽,蹲在一叢山茶花前面,畫的頂端是藤蔓纏繞的半熟猕猴桃。

生澀的筆觸未必繪制出了藝術家級別的作品,但是看着色彩豔麗,草木生長的這幅畫,記憶裏陽光晴好的那個夏天仿佛又重新回來了。

靜谧的夜裏,聽着耳機裏流淌而出的八音盒版天空之城,陸宇寧終于感受到了一點點心安。

還好,一切都總是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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