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不許忘,至少現在不能

體育器材保管室旁邊的角落裏是教學樓一樓的男衛生間,因為遠離其他教室,所以少有人來,十分僻靜。

陸宇寧雙手捧起水龍頭裏涓涓流淌出的冷水,撲了撲因為劇烈跑動而發熱的臉頰。

擡頭看着洗手臺鏡子裏水光瑩然的一張蒼白臉頰,秀麗精致,卻已經從少年的稚嫩中脫離出一點男性的輪廓。

如果說,這幾年來,陸宇寧最大的願望是什麽,那一定是快點長大。

長成強壯到能肩負起責任的男人,能對曾經欺負他的人揮出拳頭,能對獨斷專行的父親說不。

過去他以為自己已經初步做到了,直到剛才顧向年那可稱作溫柔的輕輕呼喚,如一聲驚雷将遙遠記憶中瑟縮哭泣的小男孩重新帶回到這個時空。

忘卻不是戰勝,只是逃避。

童年父母的争吵,同學羞恥的外號,動蕩不安的家庭,貧困到穿上姐姐舊衣的窘迫,将曾經沉浸在童話幻夢中的他帶到了痛苦而真實的世界。

而這一切的源頭,無不和從天而降的這個“老朋友”顧向年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即使理智告訴陸宇寧,家庭的破裂是因為父母感情的不和,同學的排擠是幼稚無邪的天真的惡,貧困潦倒是懶惰自大的爸爸完全無視兒童也擁有的自尊心。

但是他需要一個仇恨的目标,這個人需要離他的生活十萬八千裏遠,遠到可能接下來的一生都不會再相遇;這個人需要和他記憶中的難堪都拉上關系,這樣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恨他,讓這份厭惡,随着年歲的增長記憶的模糊而漸漸淡化。

可是老天爺總是要和他作對。

顧向年回來了,回到偏安一隅的江城,回到朝夕相處的江城中學高一八班。

同樣回來的,還有顧向年想要他記起的無數往事。

他怎麽能不抗拒,那個弱小膽怯的自己,早已經被殺死在天使為他築起的心牆之內。

可如今,這一句“小飛機”帶來的驚懼,卻真真切切地告訴陸宇寧,自己不過是掩耳盜鈴,自以為是地将那個孩子鎖在了心底最深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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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一個被他鄙棄的人,只要叫出那個名字,就能将鎖鏈搖晃得分崩離析。。

“咚!”

他閉着眼一拳錘到大理石盥洗臺的平面上,想要把麻木的勇氣重新喚起。

可沒等漸漸起效的第二個拳頭打中,脆弱的手腕便被一道猛力拉起扣在瓷磚上。

陸宇寧為了保持突然失去的平衡,只能背靠着牆面,被迫正面直視着高他半個頭的冷峻面孔。

“現在想起來了吧,小飛機,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是這雙眼睛,我絕對不會認錯。”

右手被死死的卡住,陸宇寧簡直怒得想殺人,立刻用撐住洗手臺的左手朝顧向年那張欠揍的臉打去。

可顧向年卻完全像是預判了他的行為一樣,輕易地就捉住了他蓄力一擊的反擊,并将兩只手握在一起,使勁一拉,死死地按在陸宇寧的頭頂。

“打架,我比你熟練。”

像是還嫌給陸宇寧積蓄的怒氣值不夠一樣,顧向年又用修長的雙腿壓住陸宇寧僅剩的自由的膝蓋,用戀人一樣親密的姿态貼到陸宇寧的耳旁。

“我不管你為什麽讨厭我,但是小飛機,你不許把我忘掉,至少現在不許。”

沒等陸宇寧嘴裏最惡毒的反擊說出口,武思思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廁所外面。

“小鹿,你在裏面嗎,是不是不舒服,剛新同學也來找你了,也沒看到個人影,不知道他是不是迷路了,要是你生病了的話我就帶你去找校醫。”

狠狠地瞪了一眼欣賞着自己狼狽姿态的顧向年,陸宇寧的雙手終于恢複了自由,他整了整被弄亂的衣領,大步走出了衛生間,将顧向年甩在了身後。

安撫了明顯有些受驚的武思思,兩人重回了人聲鼎沸的操場。

男生們已經脫了厚外套,拿着從器材室借來的籃球興奮地追逐起來。

陸宇寧找到了抱着兩個羽毛球球拍,翹着二郎腿在操場邊緣的草地上眯着眼曬太陽的溫煦。

“走,我們來打幾局。”

少年的身影擋住了溫煦眼前的陽光,不理她無奈的推辭,陸宇寧将心中無處發洩的憤怒都揮灑在了飛翔天際的羽毛球上。

而另一邊,顧向年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加入了男生打籃球的隊伍。

憑借着優越的身高和體能,很快男孩子們都争着和他當隊友,而不少花癡的女生,則圍到了籃球架下,開始瘋狂的尖叫助威。

對于男生之間這種純粹因為原始武力崇拜而形成的友誼,陸宇寧是不屑一顧的。

這些人哪裏懂得,世界上許多惡魔,都是披着天使的皮囊,在人間作惡。

而真正純潔如同水晶的善良心靈,則藏在溫煦肖央這樣普通又溫暖的凡軀裏面。

剩下的課顧向年都沒有再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而因為籃球賽和他漸漸熟悉的男生女生們都不時跑來和他聯絡感情。

一旁的陸宇寧煩不勝煩,只能每節課後,都拉着溫煦去“凹”字形教學樓包裹而形成的小花園裏讨論一個兩人正在追的連載懸疑故事的情節。

“小鹿,你這兩天好像不太對勁啊,整天板着個臉,好像很不開心,是不是因為我和你換了位置,和那個新同學坐一起你很不舒服啊。”

溫煦用鞋底擦掉畫在沙地上的懸疑小說人物關系圖,有點擔憂的看着悶悶不樂的陸宇寧。

“要不,我們換回來吧?我是女生,他應該不會對我很兇的。”

冬日難得一見的陽光灑在細碎的沙地上,被花匠剪接得十分漂亮的微型景觀花壇裏玫紅色的茶花開得正好。

陸宇寧撚起掉落的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聞了聞,沒嗅出什麽香味。

“不關他的事,我只是需要時間适應,你知道的,我喜歡‘傻’一點的朋友,他太聰明了,不好糊弄。”

溫煦的嘴立馬撇了起來,

“哼,你就拿我們開涮吧,有什麽事總憋在心裏,我看你遲早憋出抑郁症來。”

陸宇寧無言一笑,碾碎了手指間凋零的花瓣。

毫無作用的抱怨又能幫他什麽呢。

母親的淚水沒有挽留住父親,自己的哀鳴也沒有阻止稱呼他為“小飛機”的少男少女的笑聲。

生活早就教會了他,與其抱怨,不如改變。

就像程靜咬着牙掙錢養活了家庭,自己熬着夜學習考試離開了三流的初等中學。

如今生活的平靜和幸福,都是母子兩個人靠雙手搭建起來的,陸爾然推不倒這個小家庭的頂梁柱,顧向年也絕對搶不走自己再次建立的尊嚴。

晚自習後,陸宇寧拖了半天,等顧向年已經離開了一刻鐘,才踏出教室。

學生們都急匆匆的搭上了回家的班車了,只剩下零星幾個沒擠得上公交車的小可憐,還在校門口的公交車站望眼欲穿地等着下一班車的身影。

穿過餘溫尚在的小吃街,陸宇寧行走在桃李園小區燈光不足的黑色步道上。

看着五樓亮起燈光的那個小小窗戶,被寒風吹冷的心,漸漸回到了溫暖的胸腔。

母親已經先他一步回了家,這小小家庭的微弱燈光,就是他動力的來源。

程靜作為母親,性格又冷又硬,固執得像個石頭,并不比狂妄自大的陸爾然好相處,然而在兩人離婚時,陸宇寧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和她一起生活。

因為母子倆都有同一個信念,就是這個家庭,會越來越好。

陸宇寧兒時學寫自己的名字的時候,程靜捉着他的小手,用鉛筆一筆一劃地将三個漢字寫了一遍又一遍,并耐心地教導着他爺爺給他取這三個字的含義。

“陸”是祖宗給的名,記載着從家族興起到傳承至今的每一代人的榮耀。

“宇”是房子的屋檐,也是整個世界空間,寄托了爺爺希望他眼中能看到家庭的責任,也能看到遼闊無邊的世界的願望。

“寧”是一個很好的字,屋檐下住着一個丁,寓意家宅安寧,是老人最好的祝福。

如今,這個家裏最大的“丁”離開了,和別人組成了新的家庭,但是這個小小的家頂梁柱并沒有倒,程靜和陸宇寧都願意用自己的肩膀去扛起它。

身後的腳步聲打破了陸宇寧的沉思,他一轉眼,險些沒被吓出尖叫來。

“你為什麽跟着我?!!”

“你也住在這裏?”

顧向年和陸宇寧的問題同時出口,兩人不禁陷入了沉默。

因為身高超群而被路燈把影子拉得老長的顧向年先開口打破了僵局,他舉起拎在手裏的塑料袋晃了晃,露出裏面白色的塑料快餐盒。

“我住七幢五樓5-2,你呢?”

陸宇寧的家在八幢五樓5-1,和七幢五樓5-2剛好挨着,而且因為角度問題,兩家的窗戶正好能看到對面。

“關你什麽事!顧向年我告訴你,你要想找人玩過家家可以,但是別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我不是讓你随便欺負取笑的小學生了,你給我記住了。”

陸宇寧發了一通火,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留在原地的出氣筒掂了掂手裏的晚飯,默默記下了關門聲響起的樓層,無聲的笑了笑。

晚安,我的小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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