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夏蟲不可語冰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文繡心就起來給孫兒煮了兩個溏心荷包蛋,将就着熱水泡了一封米花糖,撒了兩滴小磨芝麻油和一點蜂蜜調味,端到飯桌上。
大兒子和兒媳早早地就去上班了,家裏只剩下來投奔的小兒子陸爾然和孫兒陸宇寧。
小兒媳程靜回了娘家以後,小家庭就亂成一片,沒人照顧的兩個男人連換洗的衣服都找不出來一件,只能來老祖母家蹭吃蹭喝。
小小年紀的陸宇寧開始變得有些內向敏感,即使伯父和奶奶對自己好得不行,伯母也未曾有何怨言,可是街坊鄰居日日相見,閑言碎語,難免傳進他的耳朵。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寄人籬下”是什麽意思,只知道別人都說爸爸是個廢物,而自己是個媽媽不要的小可憐。
捏了捏被熨平的衣角,陸宇寧有些躊躇地站在次卧的門口,不知道該不該敲門進去叫醒父親。
學校定制的秋季校服發了,自己卻一直沒有從爸爸那裏拿到服裝的錢,老師說,不交錢就不發衣服,而每天都有紀律督查在校門口檢查紅領巾和校服穿戴的情況。
要是沒有按要求着裝,那就要在校門口罰站一節課,被全校的同學圍觀。
知道家裏沒有錢了,陸宇寧不敢催爸爸,可是拖了好幾天了,他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
推門進了陸爾然的卧室,爸爸已經起了床,正半倚在床榻上,點着一根煙看電視,
“怎麽了,還不去上學。”
陸宇寧站在門口,嗫嚅了半天,聲音越來越小,陸爾然卻明顯的不耐煩。
“去和你們老師說,我們不要那個破校服了,什麽玩意,這東西都敢要一百五,當老子是冤大頭呢。”
陸宇寧很想和父親說,這不是破衣服,班上的同學都穿上了,而且,這一百五十塊,還比不上陸爾然打一次麻将輸得多。
可是陸爾然失業後脾氣暴躁,他不敢說出來惹他生氣,又不希望無功而返,只能立在原地,低頭盯着自己的小白鞋,希望爸爸能夠看到自己的堅持。
“你站着幹嘛,還不快滾,老子手裏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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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爾然見兒子這窩囊樣,氣不打一處來,和他媽簡直一模一樣,總給他找些煩心事。
把手裏的煙一掐,陸爾然翻開自己的皮夾,裏面空空如也,大概是昨晚搓麻将到淩晨兩點,把錢都輸了個精光。
“你看看,老子沒錢了,還要給你這個讨債鬼交學費,他媽的我造了什麽孽,娶了個喪門星不讓我發財,生了個窩囊廢只會給我找不痛快,快滾,不然老子打死你。”
門外的文繡心聽到兒子的咆哮,知道肯定他又在對孫子發脾氣了,趕忙沖進來把陸宇寧抱在懷裏,生怕陸爾然發起火來不知輕重,打傷了孩子。
“你瞎嚷嚷什麽呢,孩子不就是想買件校服嗎,你少打兩天牌就有了,非要成天當散財童子把錢輸光,自己的兒子還比不上那些豬朋狗友嗎。”
陸爾然人雖然比較不靠譜,但是也算是比較孝順,自然不和老母親争吵。
“讨債鬼,媽,你就慣着他吧,咱們小時候連件沒補丁的衣服都穿不上,說什麽了,他就要東要西的,哪來這麽多要求。”
陸宇寧縮在奶奶的懷裏,心裏又酸又難受。
他知道的,爸爸的床頭櫃上有個畫框,裏面還夾了五百塊錢,是大伯偷偷塞給他的,自己當時躲在衣櫃裏看小人書,都聽到了。
可是他不敢說出來,爸爸打人和奶奶用木尺子抽手掌心不一樣,奶奶一邊打一遍哭,宇寧只要認錯奶奶就會停手,爸爸打起人來,皮帶衣架子都是随手用起來,被打過的地方又紅又腫,好幾天都消不下去。
“好啦好啦,從心以前的舊衣服我都收起來了,我記得還有一件她讀城南中學的校服,讓宇寧将就着穿吧。不過爾然啊,你也該想想掙錢養家的事了,程靜都被你氣回娘家去了,難道一輩子你都和我們一起過嗎?”
陸爾然袖子一揮,用梳子把頭發往後面一壓,又抹了一把發膠定型,帶上他那副誇張的墨鏡,準備出門。
“知道了,媽,你也別天天念叨我,我這不是在找路子嗎,不出去和朋友們交流交流感情,哪來的路子,你別看那打牌輸了千兒八百塊的,等我找到了掙錢的路子,還不是分分鐘就賺回來了。”
也不管兒子怨念的眼神,陸爾然踏着母親給他擦亮的皮鞋,大步出門去了。
“唉,小寧,來,我把姐姐的校服給你找出來,你将就穿穿去上課吧。”
文繡心老人是個戀舊的人,什麽有點用處的舊物都愛收起來,總說以後有用,已經離家讀大學的二姐陸從心的舊衣服也被她疊好,放在閣樓的木箱子裏。
她拍了拍箱子上的灰塵,從箱底取出了一件湖綠色的校服,和一般學校的運動款校服沒什麽區別,只是左胸上,是一架卡通形象的小飛機。
城南中學的校服幾年來基本是沒什麽改變的,除了孩子們因為年紀增長而不太合身,需要每學期換新的以外,都是這樣湖綠色的基礎款式。
不同的是,男生們的左胸上,畫的圖案是一架梭型的火箭,女生的胸口則是帶着機翼的小飛機。
二姐陸從心的校服被奶奶洗得有些發白,但是保存得很好,沒有破洞也沒有褶皺。
奶奶提着領子抖了一抖,讓塵封多年的衣服舒展開來。
陸宇寧卻站在一邊不太情願地盯着衣服上的小飛機。
“怎麽了,這衣服我看着大小剛好合适,裝起來之前我都洗過了,不髒的。”
文繡心也是艱難年代熬過來的,餓過肚子吃過野菜,并不覺得穿一件舊衣服有什麽不妥。
奶奶解開衣服的拉鏈,讓陸宇寧把手從袖子洞裏伸進去。
果然,這衣服雖然是姐姐陸從心六年級的時候穿的,但是給五年級的小男孩穿,也不顯得太短太緊。
陸宇寧卻始終覺得胸口的小飛機刺眼得很,可是爸爸是不會給自己錢的,要是不穿這個,被紀律督查拉到校門口站着,自己會更丢臉。
他認命似地揉了揉胸口的飛機圖案,想看看能不能把飛機的兩個翅膀揉掉,變成火箭的樣子,奈何校服醜是醜,質量卻好得不行,陸宇寧揉了半天,也不見掉色。
背着姑媽給他買的大書包,陸宇寧站在學校的後門拐角躊躇不前。
門口值班守衛的正是他們班上的兩個男孩子,一個叫姚康,一個叫徐世清。
那天欺負黑皮的孩子裏,正是他們兩個人帶頭扣住了黑皮的腳。
原本以為後門人少,不會遇到熟人,偏偏倒黴遇到這兩個門神。
把書包的背帶往胸口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個小飛機的圖案,陸宇寧硬着頭皮往城南小學校門裏闖。
“站住,你擠什麽擠呢,把校卡給我看看。”
瘦長臉像個螳螂一樣的姚康一把抓住陸宇寧的肩膀,把他攔在了鐵門的後面。
其他低年級的小學生紛紛朝這裏看過來。
陸宇寧一慌,手裏的校卡掉到了地上,連忙俯下身子撿起來,這下被他拉緊的書包帶子立馬松了開來。
賊眉鼠眼的徐世清立馬發現了被藏在下面的飛機圖案。
“哎喲,姚康,快看,這告密鬼穿女生的衣服!”
徐世清把姚康一扯,用手去戳陸宇寧的胸口,陸宇寧趕緊把書包拉起來擋住胸口。
“你把書包拿開,遮遮掩掩什麽呢,我看你是偷穿女生衣服的死變态。”
新世紀開始的那幾年,港片的風潮還刮得正猛,兩個小學生不知道從哪部港劇裏學會了“死變态”這個詞,但是穿女裝的陸宇寧在他們心中的确是配得上這個稱呼。
徐世清手長勁兒大,拖住書包就把陸宇寧拽到一邊,姚康在一旁幫忙扯開了他遮掩的手臂,一架展翅飛翔的飛機圖案頓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放手,你們憑什麽拉着我。”
陸宇寧搶回自己的書包,抱在胸前,頭也不回的跑進了學校。
姚康不屑地吐了口口水,
“死變态,就會告密,看我怎麽收拾你。”
還沒到下午,陸宇寧就感覺班上的人都拿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下意識地擋住身上的圖案,想了一想,又把外套脫了下來,塞到書桌裏。
顧向年在一旁看他神色郁郁,秋天轉涼都讓人手腳發冷了,還把衣服脫了,不由得好心勸道,
“喂,你不怕感冒嗎,幹嘛把衣服給脫了,不就是偷穿女同學的校服嘛,以後在家穿就行了,我聽我爸說,外國有個叫蘇格蘭的地方,男人都穿裙子咧。”
陸宇寧正愁怎麽和人解釋呢,這位大少爺又來戳他痛處。
“誰偷穿女同學校服啦,這是我姐姐的衣服。”
顧向年覺得奇怪,平時這個漂亮小男孩害羞臉紅說話聲音又小,像個小貓咪一樣溫順得很,現在居然敢大聲吼自己了
“你姐姐的衣服也是女孩子的衣服,我都不歧視你,你還對我大聲叫,好心當成驢肝肺,你就凍死吧。”
陸宇寧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大喊,
“我又不是你,我沒有錢爸爸,買不起新衣服!”
可是他不敢說出口,班上的孩子個個嬌生慣養,一眼看得出生活拮據的,就只有他和黑皮,大家都有意無意地孤立他們,這些人怎麽懂自己的無奈。
所以其他孩子叫他土包子的時候,他沒有辦法反駁,因為他确實是土。
身上穿的都是親戚鄰居的大孩子不要的衣服,一年到頭只有過年,媽媽才會從學具廠接點活,熬着夜糊火柴盒,然後用這些錢帶着自己換一身新的衣服去外婆家過年。
爸爸更是覺得這是節約的表現,甚至當着朋友的面,指給別人看哪條褲子是朋友兒子送的。
把陸宇寧的臉臊得通紅。
小孩子嘛,哪裏有自尊心這種東西。
這樣的生活他已經過了兩三年了,所以他能怎麽辦呢,只能怨自己沒投個好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