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盆涼水透心涼

“滋滋滋”

金黃的紅薯圓子在油鍋裏沉浮,奶奶用漏勺把火候已經夠了的那幾個撈起來,放在鋪了一層報紙的竹篾上。

陸宇寧趁着熱乎,夾了一個色澤最均勻的,用牙齒小心地咬破了一道口子。

黑芝麻混合着玫瑰的香氣頓時四溢,黃瓤的紅薯與面粉捏出來的外皮裏,裝着陸家秘傳的配方制出的圓子餡。

那是春夏之交,陸宇寧親手從大伯家的花壇裏摘下來的新鮮玫瑰花,放上一夜風幹了露水,存在洗幹淨的大玻璃罐子裏,一層花瓣一層白糖,做出來的玫瑰糖。

又把黑芝麻搗碎,加入花生冰糖一點點枸杞和山楂,還有切成碎丁的冬瓜糖,藏進紅薯泥捏成的團子裏,高溫一炸,冰糖便化成了濃稠的糖水,帶着薯類的清香,環繞每一個味蕾。

奶奶拍了一把偷吃的小饞貓,笑道:

“也不怕燙,冷一會兒再吃吧。”

陸宇寧受驚蹦了一下,用竹筷又戳起一個,

“真好吃,我夾一個給爺爺嘗嘗,他最愛吃這個了。”

爺爺陸鼎言,年紀大了之後腿腳就不怎麽好了。

青山中學剛建校那會兒被日軍轟炸,導致校舍坍塌,為了保障學生們的安全,整個學校便搬到了山裏的防空洞中。

防空洞通風不好,西南地區空氣又潮濕,陸鼎言就這樣教了好多年的書,一來二去,他人到中年便患了風濕,愈加嚴重以後,連腿部都變形了。

所以他不常出門走動,一般只留在家裏看報紙,電視機興起以後還愛上了看nba球賽,間接導致了陸宇寧的動畫片時間被大大壓縮。

“來,爺爺,你也嘗一個。”

趴在爺爺的竹制涼椅上,陸宇寧把手裏夾着的紅薯圓子伸到戴着老花鏡緊張地觀看球賽的爺爺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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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

陸鼎言眯着眼睛品嘗着在舌尖上化開的甜蜜,摸了摸孫子的額頭。

“下午爺爺教你拉二胡怎麽樣?”

作為老一代的人民教師,陸鼎言說得上多才多藝,可生的兩個兒子都沒有繼承到他的藝術細胞,故而把傳承理想的人選定在孫子的身上。

奈何如今陸宇寧還在上小學,聽不出二胡的蒼涼,只覺得聲音喑啞,和老驢叫喚一樣。

“爺爺,二胡改天再拉吧,下午能不能放我出去玩啊。”

六一節兒童表演結束以後,學生們下午就各自回家放假了,陸宇寧原本是不準備去綠濱公園找顧向年玩的,但到家以後,剛放下書包和校卡,校卡背面那張揮着六只白色翅膀的天使獸卡片莫名地晃蕩在陸宇寧眼前。

“你來送送我吧,我都要走了。”

顧向年的請求微弱地在他耳邊回響,帶着一點讨好和哀求,軟綿綿的,和這個人往常霸道纨绔的形象一點也不匹配。

就像春風吹過翡翠色的湖水,帶起了無聲的漣漪,陸宇寧覺得心裏癢癢的,竟然有些心軟了。

反正他要走了,就陪他玩最後一次吧,免得他記恨起來,以後回到江城又要來纏着自己。

奶奶肯定是不會讓自己到處跑的,可是爺爺一向開明,希望能從他這裏找到突破點。

爺爺或許覺得紅薯圓子太甜了,端起他紅蓋白體的搪瓷水杯,吹開漂浮起來的茶葉,啜了一口微澀的春茶,緩緩放下水杯。

“怎麽突然想出去玩,去樓下院子裏和小叮當他們一起玩不好嗎,可以帶上些紅薯圓子,分給他們。”

當年痛失外孫的苦,不僅奶奶深深記得,爺爺也未曾忘記。

那也是一個初夏的下午,姑媽的兒子,陸宇寧的表哥,才剛剛十五歲,正是青春正好的少年,靈慧聰穎,充滿了冒險精神。

為了避開苦夏的灼熱,和幾個小夥伴一起去水庫游泳釣蝦,但去的時候歡歡喜喜,回來的時候只有冰冷的屍體。

姑媽因為兒子的離世恸哭不已,奶奶和爺爺也因為沒有照顧周全,讓孩子單獨出門喪命而自責難受。

從此以後家裏的孩子都不準一個人去靠近水域的地方。

陸宇寧的兩個姐姐李随心和陸從心,因為年紀大一些又是女孩,并沒有特別困擾,而陸宇寧從出生就被看管得十分嚴厲,故而在學校被孤立,回到家裏也只能和同一個家屬院的孩子在院子裏玩。

“小叮當他們就愛捉迷藏跳格子,我不喜歡玩那些,爺爺,我想去找同學玩,就在綠濱公園,那裏不遠,而且人也多,不怕人**流氓的……我都沒有出去和朋友玩過。”

陸宇寧接過茶杯,又遞了爺爺的煙盒給他,眼裏充滿了期待。

爺爺愣了半晌,臉上露出溫柔的神情。

“哎呀,我們小寧也長大了,做事也該有自己的計劃了,唔,我下午去找戴老師打麻将,中午又要睡午覺,會先讓你奶奶去幫我打一會兒,可沒時間管小寧哦。”

陸宇寧心領神會,悄悄從衣櫃頂上拿下自己存的零花錢,只等着爺爺奶奶都離開家的時候開始行動。

綠濱公園,修築于長江之畔,是江城最新的市政工程,柳樹成行,芳草如茵,故命名為綠濱。

下午兩點鐘,正是天氣最熱的時候,陸宇寧找了塊有樹蔭的幹淨地方,扇着手裏的紙板等着同桌的到來。

炎炎的夏日灼燒着藍天下的生靈,公園裏的游樂場都是小孩子的尖叫和攤販的叫賣聲。

看着小賣部推出來放在門口招攬客人的冰箱,陸宇寧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忍住了買冰棍的沖動。

他的零花錢不多,要是提前花了,顧向年萬一要買零食,他可不願意讓別人為自己花錢。

望着海盜船下洶湧的人潮,陸宇寧不禁有些煩躁,都已經等了半個小時了,也沒看到那人的身影,難道自己被放鴿子了。

其實他想的對,也不對。

顧向年本來吃完午飯就朝着綠濱公園趕的,結果沒等他走出門找到司機小劉,就被參加完職業生涯謝幕表演,回家收拾行李的媽媽柳望舒逮到了。

“往哪裏去,大熱天的還亂跑。”

柳望舒一向不喜歡這個不怎麽聽話的兒子,平日裏他爸爸寵着,自己管教不了,也懶得過問,如今馬上要回省城娘家了,親親戚戚常常都要見面 ,不能縱容他再放肆下去了。

顧向年在家門口被逮到,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我就出去玩玩,小劉會陪着我,倆小時我就回來了。”

一旁的司機小劉接收到他的眼神示意,立馬表示會保證好小少爺的安全。

“去玩?去哪裏玩?哪裏都不許去,進來給我默寫這周徐老師教的英語單詞,馬上就要回你外婆家住了,還整天皮,舅舅舅媽要是考你學習,你怕是ABCD都說不出來一個。”

柳望舒翻了翻請的家庭教師留下的教學日記,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小劉退下。

“可是……”

顧向年不死心,柳望舒一向不管他,今天怎麽突然卯上勁兒了。

“沒有可是!”

柳望舒把書一摔,染着鮮紅指甲的白嫩手掌把書桌拍得一震,

“我說的話,你不當回事嗎,可是什麽可是,小劉,去幫我送份文件給你們顧總,顧向年下午在家學習,哪裏都不去。”

“啊?哦,好吧,我馬上去。”

小劉寧可得罪少爺,也不能得罪給自己發工資的老板娘,連忙應下來,轉身去車庫開車準備給老板送文件。

這下顧向年的計劃徹底落空了。

趁着柳望舒拿文件的空隙,顧向年小跑到車庫,找到小劉,

“你去綠濱公園幫我找個人,就是上次我在學校弄傷了人,你替我去解決見到的那個,告訴他,我去不了了,以後我會再找他的,讓他原諒我。”

生怕柳望舒聽見,顧向年迅速布置下任務,就溜進了書房,等着母親駕臨。

“他剛嘀嘀咕咕和你說什麽呢?”

柳望舒把手裏的文件袋交給小劉,不經意間提了剛才兒子反常的表現。

小劉當然不敢糊弄老板娘,原原本本的把顧向年要見的人,和當初打傷同學的事都和盤托出。

“這個敗家子,就會招惹是非,你聽好了,今天誰也不準去綠濱公園。”

顧向年和陸宇寧就這樣錯過了他們小學時代最後的一次告別。

天色漸晚,被曬了大半天的陸宇寧終于忍無可忍,離開了綠濱公園那塊陰涼地,褲子口袋裏的紙幣都被汗水浸濕了,他直罵自己太蠢,又被人擺了一道。

沒走到家屬樓的院子裏,鄰居家陳阿婆就連忙上前拉住他的手,焦急道:

“啊呀小寧啊,你爺爺奶奶可找你找得好辛苦呢,螃蟹溝剛撈出個死孩子,他們以為是你,回來發現不見人,都吓壞了,正在家裏要報警呢,你趕緊去報個平安吧。”

陸宇寧的腦子轟的一下,被炸成空白一片,陳阿婆的大嗓門很快就驚動了被發動起來找孩子的鄰居們。

腿腳快的趕緊叫了在家哭得嗚嗚作響的文繡心老人,

陸宇寧剛進門 ,一盆冷水就迎面潑來,在夏日裏都讓人冷到顫抖,奶奶藤條不斷地落在身上,發出噗噗的鞭打聲,

“從小叫你不準去水邊玩,你就當我的話是耳旁風,你是要氣死我,氣死我啊!!”

爺爺和鄰居們都趕忙勸着,只有陸宇寧一個人渾身濕透,像個落湯雞一樣,在家門口的角落裏瑟瑟發抖,縮成一團。

他抹去混合着眼淚的水滴,心裏默默想,顧向年,咱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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