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的陽春面,我的鋪蓋面
冬日的正午,太陽卻顯得那麽蒼白,熱度不足的光亮透過光禿禿的槐樹枝杈,灑在少年少女的身上。
溫煦聽完陸宇寧講述的往事,手中握緊的枯枝在幹涸的土地上戳出了一個小小的圓。
命運就像閉合的莫比烏斯環,你以為自己走了很久很久,一轉身,卻發現自己走回了原地。
陸宇寧站起身,拍了拍被繃皺的褲子,又扶着雙腿都蹲麻了的溫煦,從隐蔽的小花園一角走了出來。
因為學校的規劃,被占用的城南小學原址已經被夷為平地,曾經的綠牆青瓦都化為了塵土,被隔離在江城中學圍牆外,等待着新一輪的擴建。記憶裏一樹一樹在初夏開得花團錦簇的紫薇花樹也不知被挖掘到何處被重新栽種,唯有這牆角邊緣的一棵老槐樹,仍是年複一年的趕赴着花期與枯榮。
“走吧,該回去上課了,這件事是我做得不對,我該去道歉。”
望了望不遠處教室二樓的窗臺,陸宇寧心情複雜地想象起一會兒該怎麽去面對顧向年。
他不是一個固執己見冥頑不靈的人,因為曾經受過污蔑與猜忌,他很清楚被人潑了髒水的痛楚,如今立場互換,他無法為自己狡辯。
縱使曾經顧向年對他做過那麽多頑劣的戲弄,但這件事的确是自己的錯。何況作為一個轉校生,才來幾天便鬧出這樣的傳聞,将來很難融入到集體裏吧。
陸宇寧擡步走進了教學樓的走廊,後面的溫煦緩過腿麻的尴尬,快步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
“小鹿,姐姐會陪着你的,以前有人欺負你,我幫不上忙,以後,誰再嘲諷你,我溫太陽一定錘爆他的狗頭!”
溫煦面容堅定,仿佛奔赴刑場的烈士,但在她圓框眼睛和亂糟糟短發齊劉海的襯托下,卻有一種令人歡愉的安心。
真好,陸宇寧這樣想着,踽踽獨行了許多年,終于不算是滿腔愁緒更與何人說了。
“嗯,以後我就是被溫太陽保護的小弟啦。”
仗着身高的優勢揉了揉溫煦的亂發,陸宇寧在慘烈的尖叫中獲得了面對生活的勇氣。
恨給人發奮的動力,愛卻能撐着你的脊梁走下去。
Advertisement
午後的思政課,滿臉慈祥的思政老師米奶奶正把知識點從生産力和生産關系的聯系轉移到日本電飯煲和馬桶的優越設計上,吹噓起自己托人從國外帶回來的那個電飯煲煮的飯有多香。
對思政不感興趣卻對米奶奶教煮飯産生好奇心的顧向年右手斜支着下颌,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看着米奶奶用粉筆畫出一個形狀不明的橢圓形物體,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旁的陸宇寧,正偷偷在瞄他。
誠然,顧向年有一副好皮囊,五官立體,卻不顯得刻薄突兀,神色疏離但也沒到拒人千裏的冷漠。
這樣的人,從小就被女孩子追捧、男孩子信服,也很正常吧。短短的幾天,就靠着籃球和數學讓班裏的同學肯在出現的矛盾的時候為他站出來說話。
陸宇寧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狹隘了呢。
自己不再是懦弱自卑的小飛機,而眼前這個人,或許也成長為了不那麽霸道惡劣的小班長了。
因為孩童時期的無知,而對一個人蓋棺定論、惡語相向,難道不是另一種愚見。
可他就是那個頻頻傷害自己的人,他就是害自己家庭崩裂的顧向年。
甩了甩天使與惡魔激烈交鋒的腦袋,陸宇寧抽出一張畫圖用的白紙,沒有多做描述,只簡單地表達了歉意,便折起來遞給了同桌。
他不想讓顧向年知道自己還對曾經那些黑暗的記憶無法釋懷,不想讓顧向年再次提起那些未能如約的會面。
忘記,就是對他最好的恩賜。
如果主動和解,就能讓顧向年不再追根問底,那麽就讓一切從現在重新開始吧。
顧向年拆開白色的紙片,上面娟秀的方塊字不帶情緒地描述了誤會的經過,末了,只剩下三個簡單的漢字。
“對不起”
他嘴角的淺笑漸漸傳到眼底,果然,他的小飛機,還是那個心地純良的小男孩。
側目去看當事人的表情,陸宇寧卻只留給他一個低眉斂目的側影,沉靜得如同寺院壁畫上斑駁的伎樂天,明秀卻不含谄媚,令人目眩神迷。
窗外的天空難得的湛藍明朗,顧向年像是在欣賞一幅絕世名畫一樣,漸漸地看得癡了,過去半年裏種種的煩心事,母親的逝世、父親的怨恨,都變成了天邊半明半暗的雲霞,随着流動的風,被帶去了遠處。
眼前只有一個有趣的人兒。
枯燥的一天在深沉的夜色中結束了,湧動的人潮擠出校門後,便如入海之水,消失在車流不息的城市主幹道上。
看了看小區門口霓虹閃爍的廣告牌,陸宇寧找了最僻靜的一家面館,打算解決今天的晚餐。
程靜去了很遠的一個山區小鎮解決業務上的事情,今天是不會回來的,沒人給他做飯,自然是便宜行事。
因為晚自習後逗留在學校附近的人不多,小面館的生意就顯得有些冷清,陸宇寧走進不算寬敞的小店,兩個鍋爐裏熱水正沸騰着蒸發出燙人的水汽。
堿水面與青菜被高溫蒸騰出的奇異香氣勾動着食客的味蕾,調味桌上油汪汪紅澄澄的油辣子在灰暗的冬季裏透出刺目的色彩,旁邊鐵盆裏黃色的豌雜,綠色的小蔥,褐色的花椒面,雪白的食鹽味精,像是美術生調色的畫板,色香味俱全的一張小小桌案,立馬引得陸宇寧食指大動。
“要點什麽啊,今天的小面都還有,餃子已經賣完了。”
圍着圍裙的女店主臉上帶着一點倦意,卻也能看見辛勤一天掙到收獲的幸福。
“來碗陽春面吧,再加個煎蛋,青菜不要燙太熟了。”
陸宇寧決定不要吃得太油膩,不然晚上不好消化。
老板娘應了下來,麻利的把一團面條扔進了鍋裏,又拿着一個白色的瓷碗,朝裏頭調配些佐料。
看了看不多的幾個桌凳,陸宇寧朝店裏面的那幾張走去,門口吹着冷風,容易把面湯吹涼。
未曾想,他還沒想好坐哪裏,就見到了一張熟臉。
顧向年正背對着店鋪門面,坐在最裏面的椅子上,單手拿着手機打字,像是在和人發送信息聊天,臉色看不出是喜是怒,一如既往的漠然。
頓了一下腳步,陸宇寧還是覺得白天那張道歉的紙條不夠正式,現在兩人單獨相處,正好解釋清楚,不然心中始終覺得不完滿。
“你也吃面?”
拖開顧向年對面的椅子坐下,陸宇寧輕輕把書包放在旁邊的凳子上,取下了圍住脖頸的圍巾,朝凍僵的手掌裏哈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和神情自然些。
“這家的鋪蓋面不錯,你可以試試。”
顧向年顯然有點驚訝,随即關閉了手機的通訊界面,把仍然嘟嘟作響的精巧機器扔進口袋裏。
“嗯,我已經點了鋪蓋面,前幾天吃過幾次,覺得還可以。”
陸宇寧抓到了他話裏的問題,
“吃過幾次?你平時都不在家吃飯?”
回想起那日在樓下遇到他打包晚飯回家,顯然這家夥的一日三餐應該都是在飯館裏解決的。
“家裏就我一個,懶得弄,外面吃挺方便的。”
顧向年不覺得家裏不開火有什麽不對的,他媽媽柳望舒生前就從不下廚,飯菜都是安排給保姆阿姨做,柳望舒死後,他被父親扔到了這偏遠的小城,舉目無親獨自一人,更是不會費心做飯了。
面館老板的兒子原本蹲在店門口玩泥巴,突然被店外的流浪貓抓了一爪子,哇啦哇啦地哭了起來,正好打破了兩個人無言的尴尬,女老板連忙沖出去抱着孩子,把貓咪趕走。
“不好意思啊,孩子被野貓抓破皮了,我帶他去旁邊小林診所用酒精消消毒,面都煮好了,放在桌案上,麻煩你們自己端一下哈。”
兒子的健康自然比兩碗面錢重要,沒等陸宇寧和顧向年反應過來,整個店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四目相對了。
“我去端吧。”
顧向年起身,燈光造成的陰影就籠罩了陸宇寧全部的視線。
或許是常年的養尊處優,顧向年端起面碗來也有種說不出的優雅,骨節分明的手指貼在白色的瓷碗上,分不清哪個才是工藝品。
“來,你的陽春面,我的鋪蓋面。”
白色的面條和帶着醬油色澤的面湯順服的窩在面碗裏,兩節青青的菜葉露了個小頭,陸宇寧餓了大半天的肚子不争氣地叫了起來。
顧向年把用餐巾紙再擦拭一遍的竹筷遞了過來,行雲流水的動作,讓陸宇寧産生了兩人已經相處了好多年的錯覺。
吸溜了一口熱氣騰騰的面條,從嘴唇到胃都被暖意萦繞。
看着對面專心對付鋪蓋面厚重面片的顧向年,陸宇寧終于慢慢騰口說住了那句醞釀了多時的話語。
“對不起,今天不該那麽沖動對你發脾氣的。”
顧向年卻并不像很意外陸宇寧會鄭重道歉的樣子,撕下一塊面餅放到嘴裏慢慢咀嚼,
“嗯,我曉得了。不過其實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麽那麽敵視我,陸宇寧,以前我們算是朋友吧,為什麽幾年不見,你就把我看成洪水猛獸了呢。”
小學被爽約、初中被毆打的回憶又難免沖上大腦,陸宇寧很想站起來吼出原委,質問顧向年為什麽要這麽做。
但終究,這都是輕描淡寫的往事了,再提,難堪的還是自己。
他沉默地低下了頭,用筷子挑起青菜,沒有回應顧向年的打算。
見刺猬一樣把自己保護在盔甲之內的陸宇寧不想再聊,顧向年只能嘆了口氣。
能讓陸宇寧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一起吃面聊天已經很難得了,他不想為了追根究底的好奇心破壞了這種氣氛。
人,到底是無法真正互相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