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末的晚風吹來,不遠處操場上的楊樹樹葉微微搖晃。

見裴峙并不回應,梁又橙拽了拽少年的校服下擺:“如果你有什麽條件的話,可以提。”

裴峙還是沒說話。

梁又橙急了:“你很缺錢吧,我可以給你錢,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

幾乎是話音剛落,少年的表情就立刻變了。

“有錢很了不起嗎?”

那時的梁又橙還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不知道錢有多重要,更不知道她只用幾個字就能踐踏少年引以為傲的自尊。

小姑娘搓了搓自己的校服邊邊,只感覺自己好像說錯話了,卻又不知道錯哪兒了,只局促地解釋:

“請你幫忙,總要有所感謝才行。我爸跟我說,學生最重要的就是吃飯和學習。我本來想說可以幫你寫作業來着,可我學習不太好,你又是高二的,你那些作業我肯定做不來。我也可以請你吃飯,給你買好吃的零食,可我又覺得,我喜歡的口味你不一定喜歡。”

“所以,我才覺得給你錢比較好。”

梁又橙說着,在校褲裏掏了掏。

掏出幾枚鋼镚。

她有點窘迫,她平時常流連的幾個煙花場所除了小賣鋪就是奶茶店,吃喝都記在曹培峰賬上,口袋裏根本沒有幾毛錢。

“我還有壓歲錢,明天拿來給你。”梁又橙急得要哭。

裴峙眨眨眼睛,本又想摸她頭發,不知道為什麽又縮回手。

少年眸色深了點:“你給我多少壓歲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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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我可以全部都給你。”梁又橙斬釘截鐵。

裴峙輕嘆口氣,盯着梁又橙惶恐的眼睛,戳了戳她右半邊臉頰。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他就發現了,小姑娘長了雙無比狡黠的眼睛,笑的時候只有左臉頰有一個梨渦,右臉頰則光滑圓潤無比。

“小同學,對不起。”裴峙突然說。

梁又橙點點頭。

她很少說沒關系。

因為傷害造成了就是造成了,那麽就不會沒有沒關系,所以不必寬容別人,強迫自己說沒事。

“好,我原諒你。”她很鄭重,“所以,你剛剛為什麽生我的氣?”

裴峙頓了半秒,也很真誠地回答:“因為哥哥是小氣鬼。”

梁又橙哦了一聲:“行吧,那小氣鬼,你究竟能不能幫我這個忙了?”

裴峙先沒回答,只是又用那種帶着點戲弄的語調問她:“小同學,我究竟有多好看?”

他樣子十分不正經,反倒憑增幾分蠱惑,像個不懷好意的妖孽似的。

梁又橙咽了咽口水,把目光從他臉上挪開,拒絕回答。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追你朋友。”裴峙笑着說,“但是我得提前跟你說清楚,我呢,也有點渣的。”

梁又橙有點不好的預感:“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我追了不保證不會和你朋友分手。”裴峙抱着手,故作深沉,“但到時候她再失戀,你可就再也找不到比我還好看的了!”

“……”

當時的梁又橙,居然還很認真地思考一下裴峙的話,并且覺得他說得挺對的,放棄了這個計劃。

現在想想,裴峙真就是個欺負小孩還自戀的小氣鬼。

夜幕逐漸籠罩,典當行大廳裏亮了燈。

梁又橙回過神來,把表包好,又等了會兒,終于收到了客人的回複:

【表送到君逸酒店。】

君逸酒店?

那不是曹培峰他們今天辦同學會的地方?

真是巧的都湊到一起了。

梁又橙沒多想,戴了頂鴨舌帽就出發了。

半小時後,地鐵準時到站。

梁又橙出了地鐵口,就見君逸酒店門口拉着條大橫幅——

【熱烈祝賀望夏市外國語高級中學校友會于本酒店舉行】

曹培峰弄的這排場還挺大。

幹典當這行的,也需要靈氣。梁又橙剛入行時,帶她的師傅就說過她是個機靈的。

比如現在,她自覺繞開了酒店金碧輝煌的正門,走到黑咕隆咚的後門,然後才給客人打了電話。

沒一會兒,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走出來。

他還在鬼鬼祟祟地張望,梁又橙已經通過他空蕩蕩的手腕确定目标。

只是兩人目光一交彙,雙雙愣住。

梁又橙終于明白她為什麽對這客人的微信頭像感到熟悉了。

——她在校友群裏見過他熱情地水群聊天。

“客人,有人托我給您帶了禮物。”梁又橙說着行話。

李亮哦了一聲,接過手表,上下打量了梁又橙好久,說了句:“是你啊!”

“……”好了,這下是不能裝不認識了。

梁又橙露出一個假笑:“好久不見。”

李亮敘舊的興致很高,一邊戴手表一邊問:“小公主,不進去參加同學會嗎?”

梁又橙臉色冷了點:“不去。”

典當行的規矩是,先收一半定金,然後交貨的時候等客人查驗好了,再收另一半。

見李亮戴好了手表,梁又橙伸手要錢。

李亮打着哈哈:“咱們都是老同學,你怎麽還舍得收我那麽高啊?”

梁又橙本來就不待見李亮,現在更是懶得理他:“我跟你很熟?”

“怎麽不熟?你不經常到我們班找裴峙嗎?”李亮啧了一聲,“不過倒是真沒想到,那個總纏着裴峙的小不點,現在居然長得這麽好看了。”

“……”

他接着湊近她:“而且啊,好像是我見過最漂亮的。”

梁又橙向後退了一大步,只說:“不給錢是吧,好說,這典當行是曹培峰開的,我現在叫他出來,讓他找你要。”

李亮攔住她:“怎麽,小公主原來現在也要曹培峰大發慈悲給你口飯吃啊!”

梁又橙裝作聽不出來李亮的嘲諷,擡眼問:“倒是忘了問您現在在哪兒讨飯吃?”

李亮抖抖自己西裝,從內袋掏出張名片。

“又來一個。”梁又橙自言自語,“最近真是捅了律師窩了!”

“那李律師,你咨詢費多少一小時啊?”她又問。

“一千。”李亮把手搭在梁又橙肩上,湊到她耳邊,低聲道,“要是小公主的話,免費。”

“不好意思啊。”梁又橙聳肩,嫌棄地甩開他的手,“咨詢費少于兩萬一小時的律師,我一律看不上。”

“兩萬?口氣倒是不小。”李亮磨了磨牙,“就憑你,人兩萬的律師給你眼神嗎?”

“那也輪不到你這個一千的逼逼。”

“我這人,光是從嘴裏說你的名字都覺得晦氣,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所以你放心,你買二手表的事情,我不會對第二個人說。”梁又橙晃了晃手機,“先走了,但十分鐘後我要收到款。”

李亮被梁又橙這番話臊得滿臉通紅,大吼:“梁又橙,你算個什麽東西?你家裏早破産八百年了,居高臨下的樣子,還他媽真以為自己是小公主啊?”

女人腳步未停。

“我還聽說,你爸爸當時是卷款自殺,你活該被人戳脊梁骨罵一輩子!”

“……”梁又橙止步了,忽然有些站不穩。

“高中時聽田書宜說,你爸爸就你一個孩子,所以寵你寵上天。”李亮還在說着,看着折回來的梁又橙,聲量逐漸減弱,“也不知道你從小花的錢裏是不是都是幹淨的……”

“那我就回答你,不是。”梁又橙斜眼看他,笑了,“不過,我說不是你就信嗎?”

梁又橙很少冷臉,她的五官整個分布偏下,看起來很幼态,即使是不做表情的時候也看起來很無害。但現在,她白着一張臉,莫名讓人發怵。

“把你聽說的都說完了?”梁又橙淡淡說,“那我就再告訴你點新的呗。”

“我爸是跳樓死的,他帶着一個不是我媽的女人逃到一處高樓上,本來是想一起跳的,但那女的臨時改了主意,最後死的只有我爸。”

“你知道跳樓這種死法有多痛苦嗎?全身髒器都碎了,但意識還是清醒的。有赴死的決心,想解脫,但死神偏要折磨你到活着的最後一刻。”

梁又橙說完,又靠近李亮:“我這些一手爆料夠你在同學會發揮聊一壺的了吧。開場白和八卦有了,至于怎麽交際攀關系,不用我教你了吧。”

接着威脅道:“但我警告你,要是你等下在聚會上要是敢招惹田書宜,我和曹培峰一定弄死你!”

出了酒店,梁又橙沒着急回去,而是在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

她重新戴上鴨舌帽,雙手死死抱着膝蓋,一動不動。

身後是金碧輝煌的酒店,身前是川流不息的道路。

明明是夏天,梁又橙卻覺得好冷。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告訴李亮那些,也許只是為了證明——

說,随便說,她才不在乎。

可閉上眼睛,父親臨終前,護士出來叫人的畫面又一次浮現在腦海。

“誰是梁匡家屬?趕快進去見病人最後一面了。”

可梁又橙最後還是沒有去。

一陣手機鈴聲打斷梁又橙的回憶,她接起來。

對面傳來裴峙稀松平常的聲音:“你現在在當鋪忙嗎?”

梁又橙的聲音還帶着抖:“有事?”

“……怎麽了?不開心嗎?”

隔着電話,裴峙也有一秒就能把人看穿的本事。

這本事上次在派出所她就領教過一次了。

也不是他是不是對着所有人都有這種本事,輕易就能洞知對方的情緒。

做律師的人,應該是的吧。

梁又橙只是重複:“有事嗎?”

電話那頭靜默了幾秒,像是有點無措:“哦,我這邊又有好多食材了,你不要我就……”

“那你就丢了好了。”

“……”裴峙捏着電話,想了想又道,“上次你做飯還挺好吃的,正好我現在也沒吃飯,你能到我家做飯嗎?當然不是白做,我會給你錢。”

梁又橙:“你給多少?”

“你要多少?”

梁又橙想也不想:“兩萬一小時。”

“……”

“而且,你還要提供上門接送服務。”

“……”

“行。”裴峙居然回答得很快,“你現在在哪兒,我去接你。”

裴峙的suv停在君逸酒店後門的時候,梁又橙還坐在馬路牙子上,戴着帽子,頭埋在腿上,看不清臉。

将車子鎖好,裴峙走過去,蹲身下去,掀起梁又橙的鴨舌帽子來。

女人擡起臉來,或許是還在迷糊,對他笑了笑。

她一笑,孤單的小梨渦開如夜昙。

那一瞬間,裴峙捏着帽子的手一頓。

他沒有用手,只是用車鑰匙為她輕輕劃開臉上一縷碎發。

或許是睡了太久又或許是等了太久,梁又橙臉上被壓出了好幾道紅痕。

“來晚了。”裴峙看着她,“不過還好,沒哭。”

梁又橙恢複清醒,不滿道:“好好的我哭什麽?!”

裴峙淺笑了聲,搖了搖頭,指了指酒店logo:“來這兒幹嘛?”

“送貨啊!”梁又橙說着拍拍腦袋,打開手機,李亮還沒有把那一半錢打過來。

“你等我一下,李亮還沒給我打錢,我現在找他要去。”

她起身,卻被裴峙攔住。

“不打算請個幫手嗎?”裴峙挑眉暗示,“追債,我是專業的。”

梁又橙舔了舔唇:“不用了,你那麽貴,我不劃算。”

“梁又橙,你可真是個錢串子。”裴峙無奈,“我說我要收你錢了嗎?”

梁又橙啊了一聲。

“走了,”裴峙轉了轉車鑰匙,率先朝酒店後門走去,

“幫我的小廚娘,要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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