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酒店後門的大堂裏,裴峙用梁又橙的手機撥通了李亮的電話。

那邊的李亮一聽是個男的,不屑道:“怎麽,還找男朋友來幫忙啊?”

裴峙表情有一絲不自然,只說:“你出來就知道我是誰了。”

望夏律師圈幾乎沒人不認識裴峙,李亮出來的時候本來還有點不屑,但見到裴峙的那刻,立刻換了副嘴臉。

“裴律師,您也是來參加同學會的吧,我就說,我剛剛在裏面,總覺得不得勁,原來是少了您這樣的人物。”

裴峙笑笑,盯着李亮的手腕,并不提來意,只說:“李律師表挺好看的。”

李亮看了一眼裴峙右手的限量愛彼表,又看了一眼被裴峙護在身後的梁又橙。

“你的表摘下來,借我看看?”裴峙說。

李亮立馬取下來,雙手遞給裴峙。

裴峙摘下自己的表,交給梁又橙,戴上李亮那塊表。

男人左右扭動了下手腕,啧了一聲,挑眉問梁又橙:“怎麽賣?”

梁又橙目光一愣,不明白裴峙的意思,但她還是如實報了價:“三十萬。”

“五十萬我買了。”裴峙輕巧說。

梁又橙:?

不是來要債的嗎?

“不是,裴律師。”李亮連忙賠着笑臉,“梁又橙可能沒跟您說,這表我已經買了,這中間可能溝通出了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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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問題?”裴峙反問,“怎麽我聽到的版本是,你還剩下十五萬尾款還沒付呢?”

李亮面露難色:“這不是剛剛在裏面忙着和同學們敘舊,一時忘了。”

“忘了?”裴峙長長哦了一聲,“忘了好啊,那這表所有權就還在典當行,我出五十萬買,有什麽問題嗎?”

“……”

裴峙說着就打開了支付寶:“梁小姐,麻煩你把李亮定金退了,我現在立刻給你打錢。”

“別別別!”李亮連忙阻攔,“我現在轉十五萬尾款!”

裴峙倚在欄杆上:“是不是有點晚了?你違約在先,我們現在公平競價,一個三十萬,一個五十萬,憑什麽賣給你,當典當行是傻瓜啊?李律師,你這強買強賣可不行吧,你不會連民法典都沒背過吧?”

“……”李亮漲紅了臉,“那我也出五十萬!”

裴峙:“那我六十。”

“六……六十五!”

“七十。”

“……七十五!”

“九十五。”

李亮現在連眼睛都急紅了,咬牙切齒:“一百!”

砰——

裴峙輕輕叩響金屬欄杆。

“一錘定音,成交。”

“……”

“???”

李亮一時傻眼,裴峙倒是輕松,晃晃自己手上的表:“李亮,你看我幹什麽?這表可是你的敲門磚,一百萬多值啊!不然到時候回去,你手腕光禿禿的,別人問你怎麽出去一趟表不見了,你也不好回答吧。”

人情社會,出門交際,女人第一眼看包,男人第一眼看表,越是有錢人就越是會拜高踩低。

李亮不能沒有表。

他咬了咬牙,給梁又橙轉賬過去。

等這邊收到轉賬信息,裴峙才把表脫下來:“那麽我就忍痛割愛了,李律師,我的老同學,吃好喝好玩好啊!”

話畢,他帶着梁又橙走出去。

李亮立在原地,裴峙的話從不遠處緩緩傳來:

“對了,還想告訴李律師的是,買二手的不丢人。”

“打腫臉充胖子的才丢人。”

“……”

suv上。

裴峙沒有急着開車。

梁又橙看着手裏上的轉賬消息,有點不敢相信。

這款表就算是一手全新貨也不過八十幾萬,李亮這波純屬偷雞不成蝕把米。

裴峙手輕輕點着方向盤,問她:“你不開心的時候一般都喜歡做什麽?”

“嗯?”梁又橙瞳孔放大,立刻說,“我沒有不開心。”

裴峙懶得揭穿她,扁扁嘴道:“那你說說你的開解方法,我哪天不開心了借鑒一下行不行。”

“……”

“那不去你家做飯了嗎?我好餓。”梁又橙只問。

裴峙看了眼手表:“現在回去,加上做飯至少兩個小時,等飯上桌估計你都餓過了,等下随便吃點吧。”

“那我不就……”

“放心,錢我照給,就當陪玩費了。”裴峙嫌棄地瞟了眼梁又橙,“說吧,想陪我去哪裏玩兒?”

suv內冷風開得不是太強,梁又橙扒拉扒拉風頁,讓涼風朝自己吹來。

風吹起她耳邊的碎發,梁又橙卻還是無法冷靜。

閉上眼,夢魇一般的場景又浮現上來。

誰是梁匡家屬?過來見病人最……

梁又橙睜開眼:

“裴律師,我想坐跳樓機。”

夜晚的歡樂谷,依舊游人如織。

來游園的大多是學生和年輕情侶,裴峙和梁又橙混跡其中,完美融入。

兩人來到跳樓機前。

裴峙去買票,卻被告知跳樓機明日要進行長期檢修,今晚會提早關閉。

而最後一班上只剩一個座位了。

裴峙買好票,拿給梁又橙。

“只剩最後一張了,給你。”

“啊?”梁又橙捏着票,臉上是遮擋不住的失望。

裴峙看她這幅樣子,打趣道:“怎麽?還想我陪啊?”

本想看她跳腳反駁的樣子,但沒想到梁又橙居然還真的點了點頭。

“……”

叽叽喳喳的小鳥,平日裏聒噪,你覺得煩,但當她突然安靜了,你不會謝天謝地,只會擔驚受怕。

裴峙只撂下一句等着,就朝前面排隊的隊伍走去。

來玩跳樓機的幾乎都是情侶,裴峙問了好幾對,能不能高價賣給他票。他們給的答案幾乎都一樣:這跳樓機一維修就不知道要維修到什麽時候了,所以好歹想坐這最後一趟。

對于未出社會的學生來說,錢并不是什麽靈丹妙藥。

有情是飲水飽的。

“那這樣吧,我出三倍的票價。”裴峙誠懇地說。

“算了。”梁又橙不知道從哪兒竄了出來,“別拆散人家鴛鴦了。”

裴峙反應過來忙說:“那我買兩張,并且兩位下次的門票我全包。”

還沒等那一對學生情侶回答,梁又橙就又說:“不用那麽麻煩啦,我自己坐就行,我們又不是鴛鴦。”

我們又不是鴛鴦。

那我們是什麽?

“不過還是謝謝。”梁又橙溫和地笑了笑,“我自己上去就行,多謝你。”

梁又橙以前,是個小霸王。

大小姐脾氣很大的梁家小公主,有恃無恐,常常理直氣壯地講歪理,甚至讓你覺得應該是月亮奔向她,而非她去摘月亮。

現在卻為一張票謝了兩次。

丁零零——

跳樓機前,鈴響,閘開,上一班的人從裏面出來。

梁又橙跟着人.流往前走,坐在位子上系安全帶的時候,收到了裴峙的電話。

男人說:

“如果害怕,可以閉上眼睛。”

“當然,也可以不閉。”

“……”這,說了跟沒說一樣,廢話文學學得挺好。

“我知道了。”梁又橙拖長調子,“就兩句話,你給我發個微信就行了嘛。”

裴峙用氣音笑了下,說:“梁又橙,我沒有你的微信。”

“……怎麽沒”說到一半,梁又橙才想起來,裴峙只有他們典當行的微信。

所以他才給她打電話。

“如果你下來,第一眼看見的是我,能給我你的微信嗎?”裴峙靜靜問。

梁又橙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這麽認真,玩笑着:“裴峙,人這麽多,我近視。”

男人只說:

“沒關系,下來的時候,你還怕的話,就看看我。”

“不怕的話,也可以看看。”

“……”又是兩句答非所問的廢話文學。

梁又橙卻不自覺抓緊手機。

裴峙:“因為我就站在,你一睜眼就一定會看見我的地方。”

轟鳴的機器聲傳來,跳樓機緩緩上升。

梁又橙收好手機,看着裴峙的樣子漸漸模糊,然後消失在人群中,變成一個點。

怎麽會看得見呢?

人走散了就是走散了,像是泥牛入海,海就是海,吞噬掉你的所有。

包括你的來處。

梁又橙翹着腳,夜風從她腳下呼嘯而過。

她看見天上的星星和路上的燈,看見歡樂谷不遠處激流勇進處那裏激起的數米浪花。

再然後,她閉上眼睛。

只剩一片黑暗。

爸爸,我好冷,你也會冷嗎?

爸爸,從這麽高的地方跳下來,不會害怕嗎?

爸爸,不是最喜歡我嗎?不是天底下只愛我一個人嗎?為什麽,你走的時候,叫的卻是別人的名字?

跳樓機升至最高點,再然後,毫無預兆地,

陡然開始下墜。

梁又橙開始失重。

明明剛剛還溫柔的風,現在開始在她耳邊呼嘯。

凄厲地,像是在控訴。

喉管裏湧出一絲腥甜。

那天的無數記憶碎片灌滿她的腦袋。

她又想起那個穿着單薄線衣的少年。

又想起冷卻無雪的那天。

父親死的時候,她跑出醫院,去見了裴峙。

“你要去美國了?祝賀啊。”梁又橙說。

裴峙臉上沒有什麽血色:“你好像忘了我是為了誰,才辦轉學的?”

“計劃趕不上變化嘛!”梁又橙渾不在意,“不過哈佛那麽頂尖,你也不用那麽生氣吧。”

少年冷着一張臉,像是滿腔的怨氣砸在了棉花上,沉默半天,只舍得吐出一句:“梁又橙,你不講信用。”

“我為什麽要講信用?”少女嬉皮笑臉的,眉眼間卻抖動得厲害,“好人不長命,我不要做好人。”

話音剛落,護士就打來了電話,說爸爸推出來了,叫她去給他穿衣服鞋子,好讓他上路。

原來,壞人也不長命。

梁又橙挂了電話,看着裴峙,突然有種不忿。

即使她也不知道,這無緣無故又莫名其妙的情緒是怎麽來的。

“都說完了?說完我就走了。”梁又橙掐着手臂,轉身就走。

已經走了很遠了。

卻還是被他叫住。

少年跑過一盞盞暖黃的路燈,瘦削的身影拉長又縮短,來到她跟前。

“之前我過生日,你說我會幫我實現一個願望,現在還作數嗎?”

梁又橙不妨他現在提這個,皺着眉點點頭。

少年促狹苦笑了下:“剛不還說不是一個講信用的好人嗎?”

梁又橙:“……”

“那我說了,”裴峙躬下身子,看着她那雙烏黑潮潤的小鹿眼,很慢很慢地講,

“再再,我能幫你擦眼淚嗎?”

“……什麽?”

這算……願望嗎?

少年于是伸出手,一點一點幫她擦眼淚。

他的手很冰,食指有細微的繭,像被冰雪覆蓋的梅枝,蜿蜒落在她滾燙的臉頰上。

“再再是好人,好人會長命,再再會長命的。”

念咒似的,也不知道是要說服誰相信。

眼淚越擦越多。

裴峙嘆了口氣,也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再再,別哭了好不好?”

“……”

不好。

因為,

這是第二個願望了。

……

風止住了。

周圍又重新喧嘩起來。

梁又橙回過神來。

她沒有和父親一樣粉身碎骨。

梁又橙睜開眼睛。

她本來只把上跳樓機前裴峙說的那些話當安慰,

但仿佛就在睜開眼睛的同一秒,

她看見十幾只氣球升空。

氦氣球随着夏夜晚風飄到天空,只剩一只紅色氣球,還留在遠處。

男人手裏牽着那只紅色氣球,站在人群中。他臉上倒沒什麽表情,只是很平靜地回視着梁又橙。

人群流動着,聲音嘈雜着,他就伫立在那兒。

像是她的原點。

也像是她的來處。

——“因為我就站在,你一睜眼就一定會看見我的地方。”

梁又橙呆呆地看着那只紅色氣球,

和那個牽着紅色氣球的男人。

她突然恍惚間覺得,

那年冬天,站在醫院寒風裏的少年,

好像已經等了她,

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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