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沒等梁又橙反應過來,裴峙就迅速起身,走進辦公室了。
辦公室的門被少年帶上,裏面的對話朦朦胧胧地落在梁又橙耳朵裏。
有些字句她捕捉不到,只能聽到胖頭在裏面不停地重複:裴同學,希望你再認真考慮一下。
至于裴峙說了什麽,梁又橙實在聽不清楚。
後來砰地一下。
裏面傳來拍桌子的聲音。
應該是胖頭發了火。
聲音太大,梁又橙吓得抖了一下。
又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
和胖頭的暴怒形成鮮明對比,裴峙臉上并沒有什麽情緒,平靜到甚至連表情都沒什麽起伏。
看見梁又橙在門口等自己,少年臉上居然還有心情綻了一個笑,晃了晃手上的明黃色信封:
“發了獎金,請你吃飯?”
玉簪街藏在離學校幾條街的小巷子裏,裏面商販小攤林立,是外國語學生常來光顧的美食街。
九竹春面館後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有一家專做梅花糕的鋪位,沒有招牌,香味卻直飄到巷口去。
正在翻鍋的老板娘一看見梁又橙,立刻笑了:“喲,囡囡又來吃梅花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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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又橙點點頭,又扯扯裴峙的沖鋒衣袖子:“想吃這個。”
老板娘心思細,看了裴峙一眼,又看看梁又橙拘謹的樣子,意味深長地笑了下。
然後拊掌小聲對梁又橙小聲說了句:“很帥哦。”
“……”梁又橙看着價目表,強裝鎮定。
這家梅花糕種類繁多,各種餡料的都有,還能自己加蓋在上面的輔料,比如小元宵、糖桂花什麽的。
所以價格從最便宜的豆沙餡六塊錢到全家福的二十元不定。
老板娘已經在調料,熟練地問:“囡囡啊,還是一個全家福不要青紅絲對伐!”
“不不不。”梁又橙不知道想到什麽,連忙搖頭如撥浪鼓,“就六元的豆沙餡兒那個就行。”
老板娘手一下停頓:“不是最讨厭豆沙餡了嗎?”
梁又橙撓撓頭,欲蓋彌彰地解釋道:“我……呃……最近減肥。”
“你吃什麽口味的?”梁又橙問裴峙,又對老板娘說,“他請我吃,老板娘你管他要錢。”
那語氣,帶着點炫耀,又飽含雀躍,每個字都是藏不住的歡欣與幸福。
明明,
只是一個六塊錢的梅花糕呀。
裴峙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他的五官生得明朗闊氣,眼睛微微眯起,帶着點狡黠,看着價目表,叫梁又橙先進去等。
沒過一會兒少年捧了兩個梅花糕過來,遞一個給她。
梁又橙一口咬下去,才發現是全家福的。
裴峙像是也才發現,渾不在意:“哦,我點的是全家福,錯了就将就着吃吧。”
說罷就吃起自己手上的豆沙梅花糕來。
梁又橙:“……”
裴峙不怎麽吃甜食,梅花糕燙得很,此刻專注地在撕外面的紙包裝。
沒成想梁又橙突然拍了下桌。
竹質的黃木桌面上,筷簍裏的筷子搖晃着嘩啦一響。
“不公平!胖頭憑什麽?!!”
小姑娘手上的梅花糕早就吃完,兩腮鼓鼓地,像是被這三個字噎着一樣,兇巴巴皺着眉,還挽起了袖子。
裴峙知道她是說競賽那件事,于是逗她:“怎麽,要幫我打人啊?”
“也不是不行啊!”梁又橙很認真,“又不是打不過,我學過跆……”
聲音未落就被裴峙截斷——
“還真敢想!年紀輕輕的,這麽社會?”
少年給她倒了杯水,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說:“是我自己退隊的。胖頭找我,也是逼我繼續比賽。”
梁又橙差點被水嗆死。
“我外公前段時間生了病,要做手術,身邊離不開人。集訓還有保送生考試都在外省,我走不開。不在他身邊,我也不安心。”
梁又橙捏着茶杯,本來脫口而出說那可以請人照顧啊。
但她很快意識到,裴峙和她,過的從來就不是一種生活。
“我只有外公,所以這段期間,我不能離開他。”裴峙平靜說。
梁又橙點點頭:“那你就準備高考了嗎?”
“嗯。”
“那到時候我會給你加油的。”
裴峙唇角勾起:“好。”
“你的事情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梁又橙又保證。
裴峙像是終于厭倦了這種說話方式,直接道:“我不在乎別人。”
“……”
“梁再再,我說這麽多,就是想告訴你,沒有人能讓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能懂嗎?”
梁又橙像是被點了穴似的,良久,才哦了一聲。
裴峙:“所以還心疼嗎?”
梁又橙一時沒反應過來。
少年靠在椅子上,長腿交疊着。
他聲線慵慵懶懶地,一字一句,像是在揭她的短,調笑着說:“我什麽都不怕,就怕你心疼我呢。”
“……”
兩人無言坐了會兒。
梁又橙突然問他,他想上哪個學校?
“燕大。”
梁又橙一早就确定要出國讀大學,對于他們這種家境不錯的小孩來說,高考并不是他們必須要經歷的獨木橋。
可她知道高考對裴峙有多重要。
她欲言又止:“那要是考……”
“要是考不上。”裴峙非常自然接過來,“上望夏大學也沒什麽不好的。”
“當然不好了!”梁又橙一下就激動起來,“雖然望大也不錯,可怎麽能跟燕大比呢。”
“因為這裏有我舍不得的人啊。”裴峙說得雲淡風輕。
梁又橙頓住,哦了一聲:“你外公。”
裴峙點頭又搖頭:“不止。”
氣氛就在這不止兩個字微妙起來。
少年嘆了口氣,從筷簍裏抽出一根筷子,輕輕點了點梁又橙的眉心。
他的樣子有點無奈,又有點狡黠,故意藏拙般逗她——
“梁再再,你猜還有誰?”
……
從燕平回來後,梁又橙又開始在典當行忙碌起來。
這趟去燕平,她參考了別的中古店最近的裝潢擺設,打算把箱包和表換在更顯眼的地方。
正忙活着,郭俊傑挑了簾子進來。
望夏依江,冬季不像燕平冬季那樣幹燥直白的冷,而是帶着濕,風像無骨刀綿密又陰柔地鑽進五髒六腑,讓人渾身上下都潮得慌。
男人淋了雨,哆哆嗦嗦地走進來,手上還拎着個紙袋。
“我從朱老那兒送資料回來,小朱霁說她有些不用的卡包手包什麽的,送你賣。”
梁又橙拿着紙袋看了看。
嗬,貴是真貴,但大部分是miumiu這種少女線的奢牌,不太保值。
小姑娘是真能花錢。
“行。下次我再去他家修花瓶的時候親自謝謝她。”梁又橙把紙袋收起來。
郭俊傑一臉八卦的表情湊過來:“朱老壽宴上,那小姑娘給你那麽大臉子,現在居然是你迷妹了?”
梁又橙昂了一聲。
“那又又,”郭俊傑一把拽住梁又橙,“我問你個事兒。”
“你覺得……我和裴峙比怎麽樣?”
梁又橙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你覺得呢?”
郭俊傑臉色一暗,又問:“那你覺得,小朱霁她喜歡什麽樣的男生?”
?
梁又橙警醒道:“打什麽啞謎呢?你到底想幹嘛?”
郭俊傑啧了一聲,招呼梁又橙到跟前,小聲說:“我以前跟你說過的,朱老看重頭兒,讓頭兒管着他那個小孫女。我有那個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哪兒哪兒都比不過頭兒,也不往跟前湊。”
“但現在不一樣了。”
梁又橙:“哪兒不一樣了。”
郭俊傑神秘兮兮地:“告訴你個秘密,裴峙啊,結婚了。”
“……”
???
梁又橙有如雷擊:“哈?結……結婚了?”
郭俊傑拍胸脯保證:“沒結婚也有女朋友了,我親耳聽到的,律所燕平分部的人都在場。開會的時候,有個女的打電話過來,喊裴峙老公。啧,那聲音別提多嗲了,酥得人骨頭沒了,原來頭兒喜歡這款的。”
“……哦。”
梁又橙突然想到,在燕平陶藝館時她給裴峙打的那個電話。
原來那個時候他在開會。
梁又橙有些不自在:“應該不嗲吧,也就正常喊啊。”
“那你是沒聽到。”郭俊傑義正言辭,“當時麗薩就在頭兒旁邊,說還看到了頭兒給他老婆的備注——”
“——lzz”
梁又橙:“……”
郭俊傑:“哎又又,你跟頭兒是高中同學,你認識名字是這縮寫的人嗎?”
“我想想啊。”梁又橙抿抿唇,故作鎮靜,“好像沒有。”
“對吧,我們都說是那種……你懂的……”郭俊傑興奮地輕拍栅欄,擠眉弄眼,“情趣昵稱。”
“lzz,老祖宗的意思吧,你別看頭兒平時一副不漏喜怒辣手無情的樣子,和他老婆一起還玩挺花的,像個小奶狗,搞半天是老婆奴。”
老祖宗梁又橙:“……”
又跟梁又橙暢想了一會兒做律政屆最強贅婿的美妙夢想,郭俊傑開着車走了。
臨近下班的點了,典當行裏沒什麽人。
梁又橙把貨點了三遍,仿佛只有忙碌起來,她才能不想起裴峙給她的那個備注。
那名字沒什麽特別的,也算不上有多好聽。
但只有他這麽叫她。
也只有她知道他這麽叫她。
“你好,請問這裏有一個叫梁又橙的典當師嗎?”
“我就是。”梁又橙轉身,在看見來人時手上的淨瓶差點沒拿穩。
蔡堃和藹地朝梁又橙點了點頭,從手包裏拿出一塊玉佩,讓梁又橙估價。
六十多歲的男人,跟玉石打了一輩子交道,整個人也被打磨出一種圓滑氣質。慈眉善目,看着梁又橙的目光慈祥柔和,完全看不出他們曾經結過怨。
梁又橙戴上白手套,在顯微鏡下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這塊玉佩。
“好玉,和田産的吧,雜質很少,包漿圓潤厚重,雕的還是彌勒佛,市場上最流行的款。”梁又橙說。
“當然。”蔡堃微笑。
梁又橙摘了手套,手往外面一指:“您去別處問吧,我們店不收,就不報價了。”
梁又橙這副冷酷的拒絕态度,蔡堃并不是太意外。
梁又橙從進博物館以來就是他親自帶。小姑娘聰明得很,也很有靈氣,閉眼随手一摸就能把玉石器皿的樣子說個大概,很讨人喜歡。
他們本該是一對很好的師徒。
蔡堃臉上仍是和顏悅色。他并沒有收起那塊玉佩,相反還往前推了推:“又又,這是送你的。”
?
從博物館離職之後,梁又橙除了在朱居昌壽宴上見過蔡堃一次,和他再無交集。現在蔡堃要送她東西,實在是令人費解。
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無厘頭的念頭,她也不管尊重不尊重,直接說出來:
“你該不會是要退休了,到我這兒處理貪污腐敗的贓物了來了吧。”
“……”蔡堃被這話噎住,“當然不是,你幫宛喬去朱家修花瓶的事我聽宛喬說了,謝謝你。”
原來是因為這個。
玉很值錢,梁又橙拒絕得有點心痛:“我已經拿到你侄女的錢了,錢貨兩訖,這玉……要不我還是不收了吧。”
老人欲言又止:“我來,還有一件事。”
“我這一輩子,自诩平庸,但也算盡職。只有一件事,當初讓宛喬入職那件事,是老師對不起你。”
“……”
梁又橙這輩子都沒有想到,蔡堃會向自己道歉。
從博物館離職,是為了那二兩骨氣。即使梁又橙沒少幹為錢折腰的事情,但在這件事情上,她從來沒為自己的沖動後悔過。
蔡堃環繞着典當行的裝修,最後只留下一句。
“又又,這裏很好,但你的手,應該摸更好的瓷器,更珍貴的玉。只有博物館裏的那些文物,才配得上你。”
外面的雨比蔡堃來時更大。
司機拉開車門讓他上車。
豆大的雨點砸在轎車上,噼啪作響。蔡堃坐在車裏,打了個電話。
“我本來想送她塊玉的,但她沒要,其他的我都按你說的做了。”
聽筒那邊傳來一個低沉好聽的聲音:“小財迷還挺有底線。那謝謝您了,蔡館長。”
裴峙這句謝謝說得蔡堃渾身起雞皮疙瘩,他這副謙和樣子,和前兩天那個恩威并施壓他的裴合夥人簡直判若兩人。
蔡堃趕緊挂了電話。
幾天前,裴峙找到他,三言兩語說了梁又橙從博物館離職那件事,又簡明扼要地,像是閑聊似的,給蔡堃科普了錄取不公的法律後果。
全程都在提私事,但說的每個字卻都讓蔡堃提心吊膽。
“梁又橙當時沒想到做的事情,那我就現在替她做。”
沒拿身份、沒拿人脈,裴峙只是說他會行使法律賦予每個公民都有的質疑權利。
算威脅嗎?
或許吧。
但其實事情過去很久,錄取名單早就過了公示期了,一切早已塵埃落定。
大概只有不經查到心虛的人才覺得這是威脅。
蔡堃後來提出,可以讓梁又橙破格重新入職作為補償。
“如果我沒記錯,現在還不到招考的時候吧。如果這樣做,那我和蔡館長您這樣的人又有什麽分別呢?”
“更何況,梁又橙憑本事就能得到的東西,她應得的東西,蔡館長非要她和您侄女一樣走後門,是不是也有點強人所難了?”
年輕人輕飄飄的幾句話,每個字卻都踩在蔡堃命門上,像是扇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足以讓他害臊到無地自容。
“你欠梁又橙一個道歉,這才是她最想要的。”
他不想給她一個烏托邦。
但人總要相信點什麽。
他願意一直陪在她身邊,解開她的心結,讓她重新愛這個世界。
即使這世界真實又殘酷。
她永遠是他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