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個人沉默地站了太久,久到樓梯間的聲控燈都自動熄滅。
“有事?”最後是裴峙先開的口。
頂燈重亮,映照出三人神情迥異的臉龐。
男人沒有看那女人一眼,只彎下身子,幫梁又橙撿起滾落在地上的番茄。
沈念晴不自覺攥緊皮包,語氣帶着點局促也帶着點激動:“阿峙,我回國了,好久不見……”
“有事?”裴峙又問了一遍,算不上和善,但也算給面子。
他把梁又橙護在身後,單手輸着門鎖。
滴滴一聲,電子鎖應聲而開。
裴峙引着梁又橙,讓她先進去,動作做得無比順手自然,就像她是這戶的女主人這般。
而後他也準備關門。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給過沈念晴一個眼神。
門即将關上的剎那——
“不請我進去嗎?”沈念晴扒住門板。
裴峙沒有太多情緒,先是朝房間裏面看了一眼,而後又懶懶地掀起眼皮看她:“你也看到了,我們不太方便。”
我們兩字,沒有刻意加重。
自然又順嘴,仿佛一切本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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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确實是有事。”沈念晴連忙從皮包裏拿出一張名片。
裴峙瞟了一眼——
軟羊皮質地的名片帶着女人的香水味兒,上面是法文。
他迅速捕捉到關鍵詞:【維特畫廊設計師&經理人】
敏銳地察覺到裴峙的目光,沈念晴抓住機會:“是關于我們畫廊在博物館準備新開展區的事情,我想……”
裴峙:“談公事啊?”
沈念晴一愣,反應過來,立刻拿出文件。
得知裴峙回國後,沈念晴四處找人打探他的消息,不僅包括他的履歷,連他的工作習慣甚至是生活細節。
聽說,裴峙以工作狂聞名,住在律所都可以。
沒想到男人卻故意帶着點無奈說:“但我下班了。”
沈念晴:?
裴峙:“我的加班費你出不起。”
随即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
樓道內,沈念晴還保持着拿文件的姿勢,久久不能平靜。
叮地一聲手機提醒,是姑媽的微信。
【見到他了嗎?】
見是見到了。
只不過——
照沈念晴對裴峙的了解,裴峙從來就不是會沉湎過去的人。
他從不将自己的喜好厭惡表露在臉上,笑着說一筆勾銷,卻也再懶得再給你一個眼神。
看着溫柔,骨子裏透着的卻分明是涼薄。
沈念晴怎麽想不到,裴峙居然會和梁又橙在一起。
她自覺做了很多對不起裴峙的事,可比起梁又橙,那些都不算什麽。
畢竟,曾得到過他的真心卻又把那真心狠狠踩在腳下的人,這麽多年,從來也只有梁又橙一個。
梁又橙毫不例外地通過了志願講解員的面試。
負責排班的館員是梁又橙的老同事,特地給她排在了新油畫展區。新油畫展區還沒開幕,沒有講解任務,只需要幫忙布展,人多活少,還能提早欣賞國內首展的油畫,簡直不要太爽。
十二月的第一天,望夏全市經歷了一次大面積的降雨降溫。
冬天,徹底地來了。
梁又橙踏進展區的時候,看見外國勞工們正小心翼翼地搬着玻璃展櫃。
展櫃的鋼化玻璃一塵不染,櫥窗的右下角那兒統一繪着英文單詞vert的噴塗。
vert,維特。
連展櫃都要用自家的,連搬展櫃都要用自家雇傭的外國工,維特畫廊對這次畫展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展區一角,蔡宛喬正在和一個外國人說着什麽。
她英語并不太流利,支支吾吾,比劃了半天,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見梁又橙,蔡宛喬趕快招手讓她過來。
或許因為是上次修花瓶的事,又或許是沒了蔡堃這個靠山,蔡宛喬态度好了不少,一把抓住梁又橙:“又又,你跟這個老外說,這幅畫我們展不了。”
朝着蔡宛喬手指的方向,梁又橙看見了展櫃裏的油畫:後現代主義風格的畫布上,主體描繪的是一支大.麻原株。
大.麻在歐洲一些地區合法化,但在中國,絕對是不能踩的雷區。
蔡宛喬的事她懶得幫,但這不是小事,梁又橙的神情變得嚴肅,用流利的英文不卑不亢地告訴那外國人原委。
老外眉毛一皺,他的表情告訴梁又橙他聽懂了,只不過沒成想他稍頓頓,居然開始噼裏啪啦說起法語來。
“……”
這老外故意的。
跋扈慣了的蔡宛喬此時也無語了,罵罵咧咧地就要去頂層找翻譯過來。
梁又橙扯住她的手。
梁又橙并聽不懂法語,但在博物館工作的時候,因為講解也學過一些常用對話。
當然,還有一些髒話。
她從老外的話中捕捉到幾個熟悉的詞。
梁又橙仰着頭,臉上還是那副天真爛漫的微笑姿态,嘴裏蹦出的英語單詞卻并不友善:
“idiot(笨蛋)”
那老外一聽表情就變了,下一秒就要飙出英語單詞對罵,卻又想到剛才自己裝聽不懂英文的舉動,禿嚕着嘴唇,舌頭像是打了結,一時不知道該說法語還是英語。
抑或,是不是根本就不該說話。
“你說誰呢?”蔡宛喬小聲扯她。
梁又橙出聲,對着外國人說了句中英夾雜的話:“誰是idiot就說誰。”
既然不願意交流,欺負別人不懂外語,那她就說中文。
也欺負欺負他。
對這外國人來說,中文也算外語。
怎麽,誰還不會說外語了?
正僵持着,展區另一頭傳來一陣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朝他們這兒走過來。
沈念晴今天穿了件小香風呢子套裝,脖子上的圍巾還沒來得及摘下來。
她一邊摘下那件lv粉白雙面圍巾,一邊和那外國人用流利地道的法語交流起來。
沈念晴面含笑意,只三兩句話,那外國人就讓工人把油畫蓋上黑色幕布搬走了。
她像是一縷春風,溫柔又和煦地吹開冰面,四兩撥千斤,毫不費力化幹戈為玉帛。
處理好了外國人,沈念晴又朝梁又橙走過來,拍拍她的手安撫道:
“學妹,你別在意,我已經告訴大衛了,中西方理念不同,你應該體諒。”
“……”學妹?一旁的蔡宛喬聽到這兩個字睜大了眼睛。
梁又橙面色有些奇怪,不動聲色從沈念晴臂彎中抽出手。
沈念晴像是絲毫未察覺,親昵地說:“對了,我是維特的首席策展人。博物館這邊,有調整的地方你都可以和我溝通。”
“我就一志願者,要溝通你找她吧,她是正式館員。”梁又橙指指蔡宛喬。
更何況,你們畫廊這麽大的咖位,館裏面應該有專門接待你們的人吧。梁又橙吞下後半句話。
她知道,沈念晴那話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
為的無非是表明身份,并告訴梁又橙,剛才那番争端,是她施恩才擺平的。
沈念晴朝蔡宛喬點了點頭算是示意,不動聲色拉着梁又橙走到另一邊,一邊走一邊順着問下去:“學妹,是喜歡博物館的氛圍嗎?怎麽想着來做志願者了?”
梁又橙:“我大學學的考古。”
沈念晴長長哦了一聲:“那怎麽只當了志願者?或許可以考慮應聘一下館員研究員什麽的啊?”
“在考。”
沈念晴依舊熱心:“需不需要我幫忙?”
“謝謝,不用。”
“……”
氣氛有一些冷淡。
“一直忍着厭惡叫我學妹,是不是也挺累的?”梁又橙平靜地問。
“……”沈念晴愣了一秒,臉上弧度完美的笑又綻開來,“又又,你想什麽呢,我……”
聲音卻被梁又橙截斷:
“所以,沈小姐,你究竟還想問什麽?可以直說嗎?”
博物館的頂燈照下來,沈念晴不着痕跡地打量着梁又橙。
即使現在雙方地位身份相差懸殊,梁又橙也早就不是什麽高攀不起的大小姐了,但在她面前,沈念晴的氣場仍有點不足。
良久,沈念晴不再掩飾,即使仍舊是那副高高在上雲淡風輕的樣子,略微不穩的聲線卻還是暴露了她:
“你和裴峙,現在是什麽關系?”
“……”
一周後,維特畫廊旗下的後現代主義派油畫精選在望夏博物館順利展出,由于是國內首展,一經開票,就已售罄。
而沈念晴提前派人送來律所的票,被裴峙全部分給下面的助手了。
這天,朱居昌打來電話說,說有當地望族來訪,叫他來一趟。
自從朱居昌隐退後,仍有不少人慕名前來拜訪,對待這種人,朱居昌一向直接閉門謝客,極少麻煩裴峙來處理。
而能讓朱居昌打電話叫裴峙過來,想必來人資歷不小。
要麽錢太多,要麽惹不起。
十二月的風更蕭索了些,裴峙路過朱家前院那顆掉光葉子的柿子樹時,突然有些恍惚。
又想起了秋天時隔着光影幢幢在小院子見到的那個姑娘的背影。
片刻恍神,裴峙踏進了主院。
主座上,朱居昌看見裴峙進來,連忙道:“徐先生,這位就是我的接班人。”
視線相接,裴峙看見主桌上居于右座的徐恒,立刻就懂了。
對朱居昌來說,這位是既錢多又惹不起的人物。
或許是為了今天的拜訪,中年男人特意穿了一身中山裝,他頭臉生得極為正派,本就儒雅的氣質被衣着襯得更加不凡。
他的容貌和裴峙乍一看并沒什麽相似之處,但如果細細對比,就能發現,兩人的輪廓臉型,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朱居昌接着又向裴峙介紹:“小峙啊,這位是徐氏集團的董事長。”
裴峙伸出手,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幸會。”
三人坐下來攀談了一會兒,裴峙得知徐恒想要把徐氏集團的法務交由朱居昌打理之後,立刻給他倒了杯茶。
說是給朱居昌,誰不知道,其實就是給裴峙。
裴峙将禮數盡得極致,拿出十二分的禮遇。倒是徐恒,在接茶的時候,一個沒穩住,将茶湯潑了大半杯出來。
徐恒很有些意外:“所以,裴先生是打算接嗎?”
裴峙笑得坦然:“為什麽不接,好多錢呢。”
“……”
片刻之後,他的笑容更加放肆,意味深長地嘆口茶道:“我總要接不是嗎?”
當初回國的時候,裴峙就知道,既然選擇了回望夏,那麽再和徐家扯上關系,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前幾天是沈念晴,現在是徐恒。
該來的總要來,不是嗎?
對朱居昌和徐恒來說,這都是一筆求之不得的買賣,兩邊都意外地爽快,當即決定先簽意向書。
準備文書的當口,正巧朱霁放學回來,見裴峙在,火急火燎地就要過來,說有事找他。
徐恒在一旁看着裴峙和朱霁的親密樣子,意味深長說了句:“看裴先生和您小孫女的模樣,與其說裴先生是朱老看重的晚輩後生,倒不如說,裴先生倒像是你家人呢。”
朱居昌聽了,驕傲地指着裴峙,說了句當然。
裴峙神情莫辨,像是在表達某種情緒,又像是在敘述某個事實:“某種程度上,我好像倒是要感謝我自己無父無母。”
“……”徐恒的臉色難看得可怕。
簽章的時候,徐恒摸了摸西裝內袋,突然說來得太過倉促,沒來得及帶簽章,于是撥了個電話叫人送過來。
過來的人是沈念晴,她并想到會在這兒遇到裴峙,張口就喊了一句:“阿峙。”
一時間,朱霁和朱居昌雙雙擡起頭。
徐恒笑着介紹說:“這是我太太的侄女,現在是維特畫廊策展人,你說巧不巧,之前偶爾聊起來,沒想到居然和裴先生是高中同學。”
朱居昌再看不出什麽就枉活了這麽大歲數,兩人絕不可能僅僅只是高中同學的關系。
甚至,或許這番交易背後也另有目的。
但即使猜出什麽,老人面上也不會表露。
朱霁就不一樣了,小丫頭心思沒那麽活絡,小姐脾氣也大得很,就憑那一句阿峙,整個人立刻警覺起來,恨不得拿鼻孔看沈念晴。
意向書簽好之後,朱居昌留徐恒和沈念晴一起吃晚飯。
飯桌上暗流湧動,雙方都在不着痕跡地打探彼此。
飯後,沈念晴去後院上洗手間。
朱家院子古色古香,到了晚上,走廊上只點了幾盞昏暗的夜燈,蕭瑟晚風吹來,竟靜得讓人有些害怕。
沈念晴快速在走廊走着,恨不得立刻就飛奔到大廳光亮處。
突然——
夜燈滋啦滋啦滅了又亮了好幾下。
沈念晴小跑起來,卻在行至一個拐角處的時候,一下子撞到什麽,一秒鐘坐在地上尖叫起來。
朱霁手上拿着手電筒正放在自己下巴處,看見沈念晴這樣,呵呵笑起來:“念晴姐姐,我家院子黑,我爺爺怕你害怕,叫我過來接你呢。”
“……”沈念晴驚魂未定,勉強恢複淑女形态,從地上爬起來,說了聲謝謝。
她伸手想接住手電,朱霁卻并不給她。
再對視,小姑娘臉上的敵意已經懶得掩飾,抱着手臂道:“我承認呢,裴峙是比較惹眼,但我勸你,想都不要想,跟我姐姐争,你最好自己照照鏡子。”
沈念晴:“……”
留下這句話,朱霁就走了。
順便,手伸到長廊隐蔽處的開關,把燈全滅了。
朱霁心裏藏着事,走路并不專心,院子迂回盤旋,下樓梯的時候,她自己反倒被等在角落的裴峙給吓了一跳。
“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有個姐姐?”男人微微偏頭,淡淡問她。
朱霁才不理她,甩甩馬尾,伸出一根食指,張牙舞爪地威脅道:“你敢出軌,我就替又又姐殺了你。”
裴峙臉上的笑深了些,倚在木雕房梁上閑閑睨她:“哦,你姐梁又橙啊~”
說完,就帶着她往前走去。
朱霁跟在他身後,突然想起什麽,連忙走前攔住他去路。
從剛放學回來的時候她就想跟裴峙說這事了,但大人們忙着談事情,她一直沒有機會說。
裴峙甚少見朱霁這樣一副扭捏到不敢開口的狀态,于是站定,等着她的下文。
朱霁臉紅成一片,嗫嚅着說完理由後,擡頭小心翼翼地看裴峙反應。
裴峙聽完,小聲嘀咕了句:“都高中了還能被叫家長,真是牛逼。”
“……”朱霁按捺住想掐死裴峙的心,十分狗腿地晃晃他西裝衣袖:“你就幫我一次,替爺爺幫我去學校見老師行不行?不然爺爺知道了,肯定會把我腿打斷的。”
“幫你有什麽好處?”
裴峙這副公事公辦的态度讓朱霁立刻上火:“裴峙,我警告你啊,叫你去是看得起你。”
“無所謂啊。”裴峙渾不吝道,“你去找陳嫂啊,她那麽寵你,應該會替你保密。”
陳嫂是朱霁父母的保姆,裴峙也認識,自朱霁一出生就照顧她,後來跟着朱霁回國,感情無比親厚。
“你以為我沒說嗎?”朱霁纏着男人袖子,“陳嫂立刻就要告訴爺爺,是我說你會幫我處理她才勉強同意幫我保密,但她還要求到時候跟着一起去學校呢!”
裴峙哦了一聲,表情非常欠打:“所以,還非我不行咯?”
朱霁氣得爆炸,但竭力忍了忍,咬牙切齒道:“你想要什麽?”
裴峙挑眉:“什麽都行?”
朱霁被他這副樣子氣得要死,半晌,含恨點頭:“什麽都行!我答應你!”
正當朱霁以為裴峙會借此機會狠狠敲她一筆提什麽無理要求的時候——
男人摸了摸下巴,他的模樣不太正經,用氣音笑了下,說。
“行啊,那你叫我聲姐夫聽聽?”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