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等梁又橙從回憶中回過來神來,望夏的天已經徹底黑下來。
透過公交車車窗外向天上望,星星閃亮。
博物館建在新區,離梁又橙家住的老城區很有一段距離。
車廂內剛剛上來的高中學生已經大部分下了車,只剩一些三三兩兩扶着扶手聊天。
晚上七點,梁又橙到站下了車。
鵬城佳苑小區門口照例放着震天響的廣場舞音樂。梁又橙和跳舞的叔叔阿姨打了招呼,走到自家小賣鋪。
小賣鋪門口停着輛小面包車。
每月固定幾天,批發商會來小賣鋪送貨,梁又橙怕母親辛苦,每次都會多給一些錢,讓送貨小哥幫媽媽一起搬貨。
“媽,我回來了。”梁又橙朝裏屋喊了一聲,放下包就去幫送貨小哥的忙。
“不用不用,我自己一個人搬就行。”送貨小哥說,他今天沒穿工作服,身形也和以前不太一樣。
等他直起腰來,梁又橙才認出他來。
女人的目光在一瞬間冷下去。
馮立抿了抿唇,弄了弄自己的鴨舌帽,朝梁又橙尴尬地笑了笑,一言不發地繼續搬面包。
梁母于美霞這時從店裏出來,拉着馮立的手跟梁又橙說道:“又又啊,今天多虧了這個小夥子,送貨的小張拉肚子,現在還在裏屋蹲廁所呢,要不然我一個人可搬不了這麽多的貨。”
接着又親昵地挽住馮立的手:“小夥子,你叫什麽名字?看樣子是還在讀書吧。”
馮立有些拘謹,還有些羞澀:“阿姨,叫我阿立就好,我在望夏外國語念高一。”
Advertisement
“喲!那還是又又的小學弟啊!”于美霞一拍巴掌,說,“阿立啊,今天晚上留下來吃飯。”
然後就進裏屋準備了。
小區昏黃的燈光照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将人影拉得變形。
兩人沉默着搬完貨後。
梁又橙抱着手,明明是在開玩笑,語調卻裏全是疏離。
“小學弟,你不會還真想吃飯吧?”
“……”馮立局促地呆立在原地。梁又橙這逐客令下得直接,他雖然尴尬,但沒有走的意思。
——臉皮還挺厚的。
梁又橙忍住脾氣,懶得和他繞彎子,直接問:“馮立,誰讓你找到這兒來的?”
“誤會了,”馮立馬上說,“我也住老城區,今天到同學家玩兒,他住這兒,我路過的時候正好看見阿姨在卸貨就順手幫了個忙。”
“還有,你的電話是我悄悄問朱霁要的,但你別擔心,她不知道我們的關系。”
梁又橙氣得笑了,反問:“我跟你有關系嗎?”
“……”馮立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沉默了一陣,只另起話頭,“之前教導主任讓我叫家長到學校來一趟,我不想告訴舅舅,所以腦子一熱,就給你轉了支付寶留言,想找你幫個忙,這件事是我做得不對,你放心,我不會再麻煩你了,我再想別的方法就是了。”
梁又橙沒半點想接言的意思。
入了夜的望夏濕冷,馮立打了個噴嚏,想把手揣進口袋,卻不小心碰到食指上的傷口,‘嘶’的一聲叫了出來。
梁又橙瞟了一眼,又迅速挪開目光。
馮立站了一會兒,見梁又橙不為所動,撓了撓頭,笑着說:“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男生不甘心,但還是轉了身。
然而好像就是轉身的一剎那,像是卸下面具似的,他的臉色迅速陰鸷下來,轉變之快,就像是瞬間變了個人。
不過沒走幾步,身後傳來梁又橙的一聲喂。
馮立臉上的喜色像是立刻被點燃,扭頭,又變成往日裏那個乖巧聽話的好學生。
梁又橙手裏不知道何時拿了一整盒創口貼,扔給馮立:“接着。”
馮立接過,欣喜道:“謝——”
“——以後,”梁又橙聲音不大,極力控制着情緒,“別讓我再看見你!”
半夜,月光灑進閣樓。
梁又橙睡得不太踏實,半夢半醒之間,腦海中開始浮現一些畫面。
那時家裏還沒破産,她有次偶然在上學路上碰見爸爸身邊的貼身秘書帶着一個小男孩去看病。
梁家宗族觀念極重,梁匡雇傭了很多遠房親戚。
秘書也姓梁,叫梁剛,梁又橙喊他一聲堂叔。
堂叔帶着那個小男孩大概六七歲的年紀,生得玉雪可愛,就是有點害羞。
梁又橙逗弄了他一會兒,小男孩立刻就藏在秘書身後,只一雙分外好看小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她。
“堂叔,你兒子好可愛啊。”梁又橙一邊說還一邊朝小男孩擠眉弄眼,“他叫什麽名字?”
梁秘書有些慌亂,說話結結巴巴的:“額,叫阿立。”
“阿立。”梁又橙蹲下來,取下書包上梁匡去迪士尼給她買的限量版挂件,送給小男孩,“大名是梁立是嗎?”
梁秘書已經緊張到極點:“是是是,小姐,你上學是不是快遲到了,我打電話叫司機——”
“——梁立澄。”小男孩怯生生的,竄出來一個小腦袋,又很快縮回去,“不叫梁立。”
梁又橙一愣。
梁匡來自農村,梁家村的村民沒什麽文化,同輩分的人名字取得大多雷同。而梁匡中年發家,是整個村子的典範,做什麽都被模仿,包括子女的名字。整個村子光叫梁you cheng這個讀音的女孩子,就能找出不下十個。
所以知道小男孩大名的時候,梁又橙驚訝的其實并不是那名字跟她的很像。
而是堂叔為什麽撒謊。
一個小男孩的名字而已,有什麽重要的呢?
為什麽,當時沒有告訴她?
……
梁又橙從回憶的夢中驚醒。
轉身,月光撒在床頭櫃上,裴峙送給她的那個哆啦美玩具正靜靜地看着她。
梁又橙撇了撇嘴,把哆啦美抱在懷裏。
她很少失眠,這次卻再也無法入睡了。
又一個周日,下午,她照常去博物館做志願者。
更衣室門口,下一周的排班表已經張貼在公告欄裏。
所有人都被排了不少的班,只有梁又橙一個人,像是被特別優待似的,只有兩個班次,還是流量最少的工作日。
梁又橙知道這應該是沈念晴吩咐的。
她實在是受夠了沈念晴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把戲,拿出手機正準備給排班人發個微信要求加班,一邊走着一邊還沒推開門,就聽更衣室裏面傳來一陣讨論聲。
“我操,憑什麽又是梁又橙排班最少?”
“憑人家有見不得人的關系呗,”文佳佳的聲音尖細,很有辨識度,“維特畫廊的首席策展人沈念晴,還叫她學妹呢。”
“可我看梁又橙每次見沈念晴表情都蠻奇怪的,她倆究竟啥關系啊?”有女生問。
“我聽說啊,不是和沈念晴有關系,聽說梁又橙是畫廊某個男高層的,”有人故弄玄虛,“那個!”
——“哪個?”
咣當一聲,梁又橙一腳踹開更衣室的門,走到那群七嘴八舌的志願者面前。
“我是維特畫廊某個男高層的什麽,仔細說說啊?”
空曠的房間鴉雀無聲,只有鋁門發出吱呀吱呀的回聲和餘韻。
“有什麽不敢說的。”文佳佳抱着手臂走到梁又橙面前來,“會爬床的小金絲雀啊。”
梁又橙氣得笑了。
關于她的流言,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說她和沈念晴是好姐妹,連當初面志願者也是走的後門。
好家夥,聽她們剛才話裏的意思,現在的版本應該已經變成了,她是維特畫廊某個高層的情人。
果不其然,只聽文佳佳趾高氣揚地瞥了梁又橙一眼,語氣裏透着一股酸味兒:“有關系有老公就是好啊,連維特畫廊的首席策展人都要跪舔你這種不入流的貨色。”
梁又橙哦了一聲,挑眉看她:“所以,連沈念晴都知道要讨好我,你居然還敢當着面罵我啊?誰給你的勇氣,梁靜茹嗎?”
文佳佳:“……”
大概是從未見過如此明目張膽厚顏無恥之人,文佳佳一下子噎住了,而後氣急敗壞:“你可真是不要臉!”
梁又橙表情毫無波動:“我要真是不要臉的話,看你不爽,我早就給我那什麽老公吹耳邊風了,你今天還能在這兒造我黃謠啊?”
這話邏輯完美,堵得文佳佳啞口無言。
一群人面面相觑了半天,最後解散各自去換衣服。
梁又橙翻了個白眼,也迅速換好衣服,出門掠過呆若木雞的文佳佳時,突然又想起什麽:
“哦,還有,雖然我不認識維特畫廊的高層,但臉我還是記得的。本小金絲雀一向只爬帥哥的床,維特畫廊能找出來一個帥哥算我輸。”
說她走後門就算了,居然還說她和畫廊那群體味濃重的老外有染,簡直是對她一個顏狗的最高侮辱!
不能忍!
望夏博物館特展廳。
裴峙和郭俊傑正站在門口排隊入場。
裴峙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是因為郭俊傑在畫廊和博物館的合同中發現不合規之處,懷疑可能有私下合同外交易,為了防止可能的法律風險和畫廊損失,裴峙特地抽了兩小時的空,過來了解情況。
他們沒有暴露身份,先打算看一遍展覽了解一些藏品,再上去和高層交談。
而特展廳內。
梁又橙服務完一波游客,被館員召集到入口,準備為下一輪游客講解。
也不知道是太巧還是太不巧,梁又橙剛一出展廳門,就立刻又看到文佳佳。
一群志願者圍在一起熱烈地聊着,自然就将梁又橙隔絕開來。
游客開始紛紛入場,志願者們各自找尋游客提供服務。
沒過一會兒,人群突然傳來小聲騷動。
梁又橙起先并沒有在意,只低頭專心玩手機,直到感覺光線一暗,眼前出現一雙男士皮鞋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擡起頭。
然後正撞上,裴峙的視線。
在裴峙身後,文佳佳還有那一大群志願者都紛紛望向這邊,臉上的花癡表情異常明顯。
——我根本就不認識維特畫廊的高層,整個畫廊找出一個帥哥算我輸。
梁又橙突然想到這句自己剛剛說過的話。
草,忘了還有裴峙這號人了。
雖然裴峙和其他游客無異,文佳佳她們看起來也并不知道裴峙的身份,但梁又橙還是害怕節外生枝,并不想暴露自己和裴峙認識的事實,于是瘋狂給裴峙使眼色,無比公式化地問詢:“這位先生,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到您?”
裴峙:?
裴峙一旁的郭俊傑直接晃了晃梁又橙的眼睛:“又又,你沒事吧?”
梁又橙瞪了郭俊傑一眼。
而裴峙看着梁又橙臉紅成一片着急上火的樣子,雖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還是示意郭俊傑閉嘴。
男人往後退了小半步,像是不認識她似的,公事公辦的語氣:“想找個志願者幫我講解。”
梁又橙的眼睛骨碌碌轉了會兒,往旁邊的志願者指了指:“不好意思,你找別人吧。”
裴峙臉色微冷:“你有事?”
梁又橙撓了撓頭:“昂,是有點急事兒。”
“急事?”一旁的郭俊傑一聽急了,“能幫上忙嗎?”
梁又橙:“謝謝,幫不上。”
郭俊傑追問:“你不說怎麽能知道幫不幫得上?”
梁又橙已經在咬牙切齒:“呃……我尿急,行嗎?”
沒想到郭俊傑說:“那你帶紙了嗎?”然後從褲子裏掏出一包紙巾:“沒帶我借你,我這牌子還是得寶的呢,可貴了。”
梁又橙:“……”我他媽真是謝謝你。
梁又橙拿了紙巾走後。
文佳佳走上前來,主動過來為裴峙和郭俊傑提供講解。
說是為兩個人講解,但其實她的注意力都在裴峙身上。
看展進行到一半,像是無意,文佳佳問道:“兩位是梁又橙的朋友嗎?”
裴峙看似正在聚精會神地欣賞展品,抽出一點注意力回道:“梁什麽?誰?”
同時,他示意郭俊傑不要講話。
“……”文佳佳一愣,然後笑笑:“就剛才你問的那個志願者,我看你徑直走向她了,還以為你們認識呢!”
“哦。”裴峙回複得冷淡,“那是因為就她一個人站在你們圈子外面,最容易看到啊。”
他接着說:“看着像是被孤立了似的。”
文佳佳連忙為自己辯白道:“她啊,是走關系進來的,爬投資人的床,你都不知道,她講解有多爛,還好你沒選她講。”
裴峙仍在看展品,他似乎特別喜歡面前這幅畫作,久久駐足,沒有離去。
而後,他略微仰頭,第一次看向文佳佳,仍是那副疏離禮貌的樣子。
沒人發現男人的笑容已經冷下去。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