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博物館一樓洗手間。
梁又橙坐在馬桶上,估摸着這一輪講解應該快結束了,起身洗手。
從衛生間到展廳,需要通過一個窄窄的甬道。
甬道兩周有些展板,只有地燈打光,看起來朦胧又昏暗。
梁又橙在甬道裏走着,低頭想事情,突然只覺得衣袖被人一扯——
自己被人堵在了角落裏。
燈光太昏暗,梁又橙看不清那人的樣子,
但鼻尖傳來一些些琥珀香。
她的心放下來。
再後來,只聽男人低啞着問:“玩失憶?”
梁又橙:“……”
她抓了抓他袖子,直起身子,并不想解釋,于是順着說:“昂,現在恢複記憶了!”
“……”裴峙噎了噎,揶揄道,“你們博物館衛生間還挺神通廣大的,妙手回春,還管治病呢!”
“……”梁又橙看了看手表,曠工太久不太好,于是說:“這紙巾給你,我就用了一張,你應該夠用。”
裴峙:?
裴峙看着她塞在自己手上郭俊傑的紙巾,只覺得血液逆流:“我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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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不上衛生間啊?”梁又橙故意問,“那你到這兒來幹嘛?”
本來以為裴峙會回避這個問題,但沒想到男人答得幹脆利落:“找你。”
“……”
氣氛突然有些變得不一樣。
直接的磊落,一瞬間催生出直接的暧昧。
或許是看不見彼此的臉龐,所以聲音就分外清楚。
裴峙啞聲問她:“受了委屈,為什麽不跟我說?”
“……”
那一瞬間,梁又橙聽見自己的心沉了又沉。
有一刻,她突然确實有一種沖動,将一切都和盤托出。
不止是現在文佳佳這件事,還有以前,她十八歲以後被陡然推入的那個成人世界,所有所有惡心倒竈,都想跟他說。
可是。
裴峙本不應該問那樣的話,她也不應該越線。
于是梁又橙裝糊塗,眨眨眼睛:“我像是那種會受委屈的人嗎?”
裴峙的喉頭滾了滾。
展廳那頭過來一些游客,裴峙于是放開她。
他的神色暗了又暗,像是在極力克制自己。
最終恢複理智,自嘲地笑笑,只說了兩個字——
“算了。”
梁又橙回到崗位繼續講解,直到下班,都沒有再看到裴峙。
出博物館的時候,天突然下起雨來。
冬雨不大,每一滴卻都冷得刺骨。
梁又橙正準備撐傘,文佳佳和她的小姐妹們這時結伴着出來,聲勢浩大,和梁又橙的形單影只形成鮮明對比。
門衛老大爺出來,直男般傷口撒鹽似的問梁又橙為什麽不和她們一起走,還說小姑娘們鬧點矛盾是正常的,說開了就好了。
梁又橙嗯了一聲,走進雨中,上了公交車。
她在乎的并不是這個。
文佳佳她們,對梁又橙來說,不過是工作時相處得并不怎麽愉快的同事。她一向工作生活分得很開,為不重要的人傷心費神,并不值得。
她只是又想起裴峙,想起他最後的那句算了。
重逢以來,她和裴峙都心照不宣地裝着糊塗,仿佛過去那些只要不提,就不會存在。
但那些不甘、怨怼和傷痕,所有感情激烈又醜陋地真實發生過,就像是風濕,是雨天才會泛濫的隐瘡,總會在某些猝不及防的時候,才開始隐隐作痛。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梁又橙到站下了車。
車站離鵬城佳苑并不遠,傍晚的景色朦胧,昏黃路燈下,水汽彌漫。
經過一條小巷子的時候,梁又橙聽見裏面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
細雨中,一群少年圍成一個圈,對着圈內的男生拳打腳踢,嘴上還罵罵咧咧的。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梁又橙立刻走進巷子。
只是越是靠近,那些污言穢就越是清晰地傳進她耳朵。
“就是看你不爽,就是看你好欺負,有本事找人來啊,有人管你嗎?”
“聽說你媽年輕時候挺漂亮的,哪天帶我們去醫院玩玩兒啊~”
外圍上一個馬仔嬉笑着啧了一聲:“紅毛,你口味也太重了,尿失禁的植物人也玩,片兒看多了?”
話語越來越不堪,梁又橙心中的預感也越來越強烈。
一個微微的側身,
她看清楚了被圍毆的那個人。
兩人眼神微妙地交換了一下。
女人的腳步在這一刻停下來。
梁又橙閉上眼,停了幾秒,轉身,飛快走起來。
她越走越快,甚至連傘都顧不上打了。
然後,直接跑起來。
關她什麽事,馮立活該。
他最好被人打死。
他就應該被人打死。
他被人打死就好了。
馮立看見梁又橙離開的時候,雨水污水一齊落在他的臉上。
混混們落在他身上的拳頭并不算什麽,甚至都完全不痛。
閉上眼睛,又想起某個他反複咀嚼過賴以取暖的畫面。
小的時候,有一次,他被帶去醫院看病。
其實他并沒有病,但媽媽告訴他,要裝病,裝得像一點,才能得到更多的愛和關心。
路上,他遇到一個很好看的姐姐,問他叫什麽名字,還從書包上取下一個挂件送給他。
只不過他沒有告訴她,同樣的挂件,他早就有了。
而且有滿滿一牆。
……
正想着,馮立聽見巷口傳來響動。
再睜眼,梁又橙帶着保安,朝他們走過來。
混混們被使了一個眼色,一下子一哄而散。
保安大叔拿着警棍,一邊追一邊狂喊:“幹什麽呢!兔崽子們別跑!”
泥坑被濺起無數泥點。
巷子只剩梁又橙和馮立兩個人。
馮立看見她踏着泥水朝他走過來。
女人皮膚很白,劉海被雨水打濕,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俏麗面龐。她是短圓臉,人中短且深,只有一邊有梨渦,那梨渦也很深,看着像一只小兔子,讨人喜歡,讓人想不自覺親近。
她撐着傘,朝他蹲下來。
神聖得像是一種降臨。
再然後,梁又橙把傘遞給馮立,打開手上剛剛在保安室借的紅花油,拿出棉簽,随意蘸了蘸,一下子戳在他額頭上的傷口。
梁又橙的力度并不輕柔,馮立咬着牙,硬是一個字都沒說,甚至還朝她龇牙笑了下。
但他越是這樣,梁又橙就越是莫名窩火,罵道:“疼就叫啊,忍什麽忍,以為我怎麽你了似的。”
馮立咬了咬唇,像是一只雨天被淋濕的可憐小狗:“不疼。”
“……”手上這只碘伏棉簽已經用完,梁又橙從塑料底裏又拿出一根來,“你到這兒幹什麽?”
“下雨了,我怕阿姨一個人搬貨不方便。”馮立咧嘴笑了笑,“不過,好像你們今天沒進貨。”
“……”不知道在想什麽,她手上的動作頓頓,片刻,将嶄新的棉簽折斷。
她沒看他:“學校叫你什麽時候請家長?”
馮立一愣,啊了一聲,有些沒反應過來,呆呆道:“周五。”
梁又橙喉嚨發緊,突然将紅花油塞到馮立手裏:“自己塗!”
女人站起身來,做了決定。她皮膚很白,脖子上的靜脈因為情緒激動有些明顯。
“周五早上,我在學校門口等你。”
馮立:“……”
昏黃路燈下,雨絲撲閃撲閃,幾只飛蛾圍着燈下轉圈圈。
女人消失在巷口。
馮立臉上的微表情換了換,從牆根坐起來。
他緊緊攥着那瓶紅花油,笑了一下。
又過了一會兒,剛才那些圍毆馮立的混混們竟然又回到這裏。
令人驚詫的是,和剛才的情形不同,混混們對馮立無比恭敬,為首的紅毛眼神裏全是畏懼,點頭哈腰給馮立賠不是:
“立哥,對不起,兄弟們下手沒輕沒重的,打疼了吧,我給您擦擦。”
紅毛跟着馮立混也有兩三年了,最開始紅毛在外國語門口勒索這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好好學生,沒想到馮立打起架來是不要命的狠,紅毛自己反被打得肋骨都斷了三根,從此他那群職高的兄弟就跟着馮立混,就連紅毛都要尊敬叫一聲立哥。
紅毛說完,立刻就讓人把馮立扶起來。
馮立沒說話,只一個眼神,那些小混混就不敢再動。他自己站起來,不慎碰到傷口,嘶了一聲:“沒事兒,打得好。”
他咂巴了一下嘴,往衛衣兜裏摸着什麽。
紅毛一看,立刻就明白他是煙瘾犯了,從自己褲袋裏拿出一盒香煙,搗出一根,無比恭敬遞到馮立面前。
另一個馬仔也很有眼色地掏出打火機給馮立打火,一邊打火還不忘一邊望着梁又橙離開的巷口道:
“立哥,換口味了?”
馮立眼神喑了點,沒說話。
“那妞肯定心疼死立哥了。”紅毛馬上說,“還是立哥會追人。”
馮立叫他們在這個小巷子口打自己的時候,紅毛還以為自己是不是耳朵是幻覺了。
現在看來,這出苦肉計,效果應該不錯。
“不得不說,立哥眼光真好,妞真不錯,長得那叫一個,”一個馬仔用爆破口水音誇張說着,“破——嗷,漂亮。”
馮立深吸了一口煙,這才得到餍足,瞟了一眼馬仔,輕飄飄地說了句:
“姐姐。”
馬仔們面面相觑,平靜了幾秒,接着心照不宣地開始起哄。
紅毛哎呦了聲,眼神裏的暗示明顯,開着不知從哪裏學來的黃腔道:
“床下叫姐姐,床上姐姐叫啊!”
口哨聲、起哄聲此起彼伏。
“叫你媽。”雨還在下,馮立站起身,單肩撿起外套,朝紅毛吐了一口煙,撣撣煙灰。
——“親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