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周五。
望夏開埠早,中西文化在這裏很好地融合,中式園林多,舊時遺留的西式建築也不少。快到聖誕節了,道路上,只見商家早早裝飾起店面,聖誕樹和紅綠彩條随處可見。
馮立起了個早,一邊啃面包一邊蹬自行車,但到學校的時候,梁又橙已經等在校門口了。
和那天雨夜裏的她不同,梁又橙穿了件幹淨的職業套裙,露出一截幹淨的小腿,被薄薄的絲襪覆蓋着,纖細又筆直。她手上拎了件鱷魚皮包包,是從曹培峰典當行借的,腳上還蹬了雙細高跟鞋,襯得本就好看的小腿腿形更加完美。
遠遠看上去,她就像是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年輕貴婦。
梁又橙覺得,既然答應了馮立,那無論他倆之前關系怎樣,至少在今天,都要放下芥蒂把事情辦好。這個社會,誰不是先敬衣衫後敬人,梁又橙刻意這麽穿,就是為了給馮立撐臉面。
只不過唯一和她這副典雅扮相不太搭的,就是她手裏正提溜着一塑料袋包子,見馮立過來,往前一抻:“吃早飯了沒?”
馮立一驚,即使早上的面包還因為狼吞虎咽卡在喉管裏,還是立刻接過包子吃起來。
“謝謝。”
梁又橙看着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說道:
“對了,還沒問你,是因為什麽要請家長?”
馮立正在吃包子,一聽這話差點噎死。梁又橙嫌棄地從包裏抽出支礦泉水給他喝:“我說你膽子是不是也太小了點?”
接着狐疑:“不是,就你這膽子,我真的好奇你為什麽還會被請家長?”
“有人欺負你?”
“成績退步了?”
馮立都搖搖頭。
Advertisement
梁又橙:“那是什麽?”
馮立支支吾吾了半天,梁又橙沒興趣了,反正等下也會知道,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我梁又橙可不好惹。有我在,不可能讓你吃虧的。”
兩人直接去了教導主任辦公室。
多年後踏進這間辦公室,再看見胖頭,梁又橙還是有點發怵。
胖頭倒是完全不記得梁又橙這號人了,多年不見,他頭頂的頭發已經沒剩多少,進化成一只更加肥美的胖頭魚。
看見他們,胖頭走過來,梁又橙率先自我介紹:
“老師您好,我是馮立的姐姐。”
胖頭禮貌地伸出手:“馮女士你好。”
“……”梁又橙的臉色不太好看。
馮立趕緊說:“我跟媽媽姓,我姐姐跟爸爸姓,姓梁。”
胖頭哦哦了兩聲,趕緊說:“梁女士你好。”
他将梁又橙請到沙發上。梁又橙不想繞彎子,直接開門見山:“我弟弟犯了什麽事兒?”
胖頭卻面露難色,給梁又橙遞了一杯水:“這樣吧,您先喝點水,等女方家長來了,咱們一起說,好吧?”
女方家長?
辦公室裏空調送着暖風。
熱水滾燙,梁又橙吹着杯壁,悠悠問:
“小屁孩,搞了半天,你早戀啊?”
“……”馮立一聽急了,“才不是,這說來話長,我和她——”
“——長得好看伐?嗲伐?”梁又橙擠眉弄眼,一副本地八卦老大媽腔調。
“……”馮立一噎。
“你們發展到什麽階段了?你為什麽喜歡人家小姑娘?你們平時都去哪裏約會?我給你推薦行政樓天臺,隐蔽風水好!”
馮立拖長調子,一副拜托的語氣:“姐——”
梁又橙哎呀了一聲:“說說嘛,個麽說說又不會死人的咯!”
梁又橙還在眉飛色舞地問着,沒發現辦公室的門什麽時候已經開了。
“就你是男方家長啊?”一個有點熟悉還有點不太友好的男聲響起。
梁又橙一聽,立刻進入警備狀态。
高中生早戀請家長這種事情,代入一下家長的立場,只有兩種結局,要麽兩方協商友好共拆鴛鴦,要麽互相撕逼扯頭花,大罵是你孩子這個小賤人先勾引我家小孩的,我家寶寶什麽都不知道。
聽女方家長這口氣,梁又橙覺得很有可能是後一種。
“對啊,我就——”于是她扭頭,明明還陰陽怪氣拿喬着,卻硬生生把剩下的吞進喉嚨。
門口,裴峙正站在朱霁旁邊,跟在他們身後的,還有一個穿着朱家統一仆人打扮的中年婦女。
裴峙今天同樣穿得很正式,黑色西裝內袋搭配着白色三角巾,外套解了兩粒扣子。他左手戴着的表是那只價值不菲的八位數愛彼,至于表帶,不是原裝——
是梁又橙送給他那只。
男人臉上沒什麽表情,正靜靜瞧着他們。
“又又姐?”朱霁驚詫喊道。
梁又橙心痙攣了幾下,起身拿包:“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我能不能先走了。”
馮立面露難色,求救似的小聲喊了句:“姐。”
梁又橙立馬:“別叫,現在不是了。”
馮立:“……”
“不是。”她坐在沙發上小聲道,“我給你科普一下,朱霁旁邊那人,是有名的大律師,随便動動嘴皮子就能把人按在地上摩擦那種,我真的吵不過他。”
“不過是客觀讨論事實經過,怎麽就是吵了?”裴峙耳朵靈,此刻更不想裝聾,“黑的還能說成白的不成?”
梁又橙小小聲:“你看,我就說吵不過吧。”
裴峙:“……”
“裴狀元喝水。”胖頭給裴峙倒了杯水,和對待梁又橙這種無名氏不同,胖頭的态度極為和藹可親,還專門把空調風頁調向裴峙他們那邊,然後溫柔介紹道,“這位就是馮立同學的姐姐。”
裴峙眼波在梁又橙和馮立身上流轉一會兒,而後淡淡伸出手:“幸會。”
胖頭蒼蠅搓手了一會兒,有些難以啓齒,磕磕絆絆地說道:“是這樣的,今天把兩位請到學校來呢,是因為,我們懷疑兩位同學的關系可能超過了友情的界限。”
雙方家長,也就是梁又橙和裴峙,交換了一個眼神。
裴峙笑得克制:“老師,這其中應該是什麽誤會吧。”
梁又橙心照不宣:“是啊胖頭,不是,老師。”她将市井刻薄範拿捏得有模有樣,“講話要講證據的呀,沒憑沒據的事情,不好哈港八港的。”
胖頭沉默了一會兒。
靜默中,一直坐在朱霁旁邊,穿着朱家制服的中年婦女開了口:
“有裴先生在這兒坐着,我們家小姐,”她眼睛努努,看了眼馮立,“看得上你們家這樣的?”
一句話徹底把梁又橙點着。
“不是,阿姨你什麽意思啊?我們哪樣兒啊?”她虛實結合誇張道,“我們家阿立,九代單傳,家裏上頭兩個姐姐,就生了這麽一個帶把兒的,是我們全家的命根子,還看不上你們家呢。”
中年婦女不忿:“老師,我跟您實話說了吧,裴先生和我們家小姐,是從小就結下的緣分。”她趾高氣昂道,“我們家小姐現在是沒成年,要是成年了……”
“陳嫂,”裴峙吼了人,“這邊的事我來處理就行,你先出去。”
陳嫂讪讪出去了。
裴峙略微颔首:“讓老師見笑了。”
大概是沒見過這個年代還有陳嫂講話這麽封建的,胖頭噎了一會兒,然後嘿嘿了兩聲,幹咳道:“朱同學家,家風還挺古樸深厚的哈。”
早讀的預備鈴響,裴峙做了個看表的動作,胖頭于是道:“其實呢,這件事情,也并非沒有證據。”
“是我親自看到的,朱霁同學和馮立同學在學校的假山拉拉扯扯,衣衫不整……”
胖頭猶豫着,不知該如何講下去。
就在這靜默的幾秒鐘裏,梁又橙把這話消化了一會兒,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馮立。
馮立立馬就要解釋,接着就凄厲叫起來。
“——姐,你別打!”
梁又橙揪住馮立耳朵,直往他之前的傷口上擰:“真看不出來你居然是這種人。”
真是世風日下啊,梁又橙不敢相信,她自己未成年的時候連帥哥小手都沒主動牽過,現在的高中生都這麽開放了,已經進步到,脫衣服這個階段了嗎?
“裝,你再裝!”梁又橙身為女生的同理心開始發作,“我叫你不尊重女生,叫你亂摸人家女生衣服,色狼!我打死你,我把你腿打斷!!!”
“馮立姐姐,冷靜冷靜。”胖頭趕緊制止。
梁又橙哪裏肯聽,還是裴峙出來,她才稍微恢複些理智。
“不是,你可能誤會了。”胖頭道,接着又欲言又止起來:
“這個,對象反了。”
“是朱霁同學……把你弟弟的衣服扒了。”
梁又橙還揪着馮立的耳朵。
?
“……”
“哈?”
第一節 上課鈴響,整個外國語中學靜得只有風在刮。
男方和男方家長前面走着,女方和女方家長在後面跟着。
雙方皆是無語表情。
朱霁扒馮立衣服,只是想找他抄作業,馮立不肯,抱着作業跑。兩人追逐打鬧到假山那兒,朱霁一不小心把馮立的校服扯了一半下來。
這一扯,馮立露了一半肩膀出來,朱霁當場就愣住了。
這一幕碰巧被胖頭抓到。當教導主任這麽多年,抓過那麽多對情侶,胖頭大概也是第一次見女生扒男生衣服的情形,細細調查之後,雖然兩人并沒有過從親密,但為了防範于未然,還是請了雙方家長過來。
“這點小事,你也要請我過來?”裴峙沒好氣問朱霁。
朱霁哎呀一聲:“爺爺知道,我就算是清白的,也說不清的,說不定還要家法伺候!”
裴峙瞟了一眼前面,問了句無關的:“好像馮立成績也沒多好?”
現在的外國語已經不像裴峙他們讀書時那般等級森嚴,幾次教學改革下來,只要是一個學區的都有資格報考,并不嚴格限制家世或成績。
朱霁緊張起來:“因為我自己成績也不行啊,總要抄個成績差不多的啊,不然不就被發現了嘛!而且……”
裴峙:“我問你別的了嗎?你解釋那麽多幹什麽?”
然後。
“清白不清白,你自己知道。”
朱霁:“……”
行政樓一樓的大廳,陳列着歷年的優秀畢業生。
四人經過一樓的時候,梁又橙看見了第一排裴峙的那張照片。
然後,她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看現在的裴峙。
現在的裴峙,就是少年裴峙會變成的模樣。
仿佛是從少女時期,梁又橙就一直篤定,少年裴峙會像現在這樣,成功、矜貴、富有力量。
最重要的,是實現他的願望——
自由。
不被誰限制,也不被誰困擾。
朱霁自然也看到那張照片,學着胖頭剛才的口吻:“裴狀元,好帥哦。”
“……”裴峙白了她一眼,叫她閉嘴,別叫這個稱呼。
朱霁偏要惡心他,扯了扯袖子撒嬌道:“為了表達我的謝意,今晚有個我特別喜歡的樂隊演出,我請裴狀元去live house啊?”
然後跑過來挽住梁又橙的手:“又又姐,你也陪我去嘛。”
梁又橙沒什麽事,又怕裴峙一個男人照顧不好小姑娘,于是答應了。
朱霁仰頭又欣賞了會兒那照片之後,突然問道:“又又姐,你說我染個什麽顏色的頭發好?”
梁又橙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想染個一次性的頭發啊,黑頭發去live house多沒個性。”朱霁鬼精靈似的轉轉眼睛,“要麽就像又又姐這樣染個低調的棕色,要麽……”她刻意頓頓,“就像裴狀元那樣染個炸裂的白色。”
馮立看了一眼裴峙,他的頭發明明是很正很光亮的黑色。
但裴峙已經有點明白朱霁話裏的意思,威脅道:“朱霁,有病治病。”
“胖頭說了,要我多跟裴狀元你學習學習。”朱霁晃晃梁又橙的手,“又又姐,你知道嗎?裴峙有一張比牆上這張帥一百倍的照片,我看到這個光榮榜突然想起來了,”接着把手機拿出來,調出一張照片。
照片像素不太高,卻絲毫沒有影響裴峙的帥氣。
敞開拉鏈的校服、随意挂在肩上的黑色書包、長短不一的褲腳、幹淨的板鞋。
一個标準又标致的高中生。
除了他那一頭張揚狂野的白發。
“好一個炸裂又日天的白毛大帥逼,這照片在學校貼吧都快被盤包漿了。”朱霁啧啧兩聲,問裴峙,“裴狀元,能采訪一下你當時染發的原因嗎?”
裴峙咽了咽,不着痕跡地看了眼梁又橙。
朱霁繼續問:“恕我冒昧,你當時是在求偶期嗎?我可以把你這一舉動理解成雄性癡傻沖動的求偶行為嗎?”
朱霁:“所以,您求到偶了嗎?”
裴峙:“……”
見裴峙不說話,朱霁又把槍口對準梁又橙:“又又姐,你知道嗎?”
本來她是想問求的偶是你嗎?但想了想,怕他倆尴尬,更怕被裴峙暴打一頓,還是算了。
梁又橙心跳如擂鼓,靜默三秒,撓了撓頭:“不記得了。”
馮立和朱霁只把他們送到學校門口就回去上課了。
梁又橙要去博物館當志願者,裴峙開了車,于是送她。
一個路口,裴峙開了口。
“怎麽沒聽說你還有個弟弟?”
“昂,”梁又橙正在調整安全帶,平靜撒謊,“他花三千塊找我假扮的。”
裴峙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幾下:“未成年的錢都坑,梁又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梁又橙不滿,“什麽叫坑,我扮演得多完美啊。簡直跟真的姐姐一樣。”
裴峙沒再說話。
或許是因為太久沒人用的緣故,副駕駛座的安全帶扭了又扭,梁又橙弄了半天,還是理不清楚。
裴峙在一處停了車。
“什麽時候下班?”他拉下手閘。
梁又橙:“七點。”
裴峙:“我來接你。”
梁又橙:“哈?”
“不是要一起去live house嗎?”他提醒。
“哦,對,謝謝。”
她當然知道要去,驚訝地是他來接她。
而裴峙,似乎也并沒有給她反悔甚至反應的機會。
裴峙接着解開自己的安全帶,一邊解一邊說:“既然是去博物館,那一樓左邊盡頭的洗手間,記得去一下。”
梁又橙:?
裴峙扭頭,似笑非笑道:“上次失憶不是就在那兒治好的嗎?這次再去治治。”
梁又橙:“……”
怔忡間,裴峙已經探過身來,幫她調整安全帶。
車廂逼仄,他身上的琥珀香氣,很好聞,很溫暖。
男人的手無意識碰過她肩膀,梁又橙身子一僵。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被她暗自讀秒計數。
咔噠一聲,安全帶鎖頭扣入鎖扣。
在她近在咫尺的地方,裴峙的語氣有點玩味更有點不甘地問:
“我為什麽要染頭發,梁又橙,你真的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