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戒不了你
望夏位于南方,依江而建,是典型的江南氣候,夏天沉悶炎熱,冬天氣候潮濕陰冷,多雨而少雪。
梁又橙出生在望夏,在她的印象裏,望夏下雪的日子屈指可數,因此只要下雪,每一場雪都會給她留下深刻的記憶。
梁又橙上大一那一年冬天,過了農歷年之後,望夏居然破天荒地整整下了一個星期的大雪。
在此之前,望夏已經有整整三個冬天滴雪未落,因此那年望夏大學的操場上,随處可見打雪仗的學生們。
初雪下時是下午,梁又橙當時正在大學路的咖啡店裏做兼職。
起初毫無征兆,只是一些細微雨夾雪,梁又橙裹着厚厚的棉衣走在街上,還對此毫無反應,只是把拉鏈拉到了領子上。
雪在她意識到什麽之前就開始下得沸沸揚揚了。
從咖啡廳到學校是一條很長長的路,梁又橙一個人在無人的街道上走着,就這樣看着路面一點一點變白,也就這樣一個人走到了白頭。
走到學校的時候,在考古文博學院門口,她看見考古系的同學們在樓前面打雪仗。
下午她本來是有一節很重要的專業課的,但是為了兼職賺錢,她讓同系的學長幫她簽了到。
學長快畢業了,是個gay,和梁又橙關系不錯。梁又橙形象好又讨人喜歡,那天晚上,他們已經說好,等下要去他家裏吃飯見父母,幫他度過這關。
見梁又橙過來了,同學大喊:“又又你去哪兒了,快來幫我們砸你男朋友。”
或許是為了表現親昵,學長看見梁又橙,一把抱起她就在雪裏轉圈。
周圍人起哄似的號叫起來。
梁又橙有點尴尬,更有點抗拒,但一想到學長平時對她不錯,更重要的,還有學長打給她的那一大筆錢,也就忍了。
操場上的人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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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又橙玩着玩着開始瘋起來,也和人打起雪仗來。她團好一個雪球,好像裹進去了石子也不沒注意,就往陌生人身上丢。
噗叽一聲悶響,她那個雪球一下砸到一個男生後腦勺上。
男生背對着她,身形瘦長而又高挑,穿一件黑色的沖鋒衣,雙手插在兜裏。像是被這雪球砸懵似的,他低下頭顱,就這樣站在原地,一直沒有說話。
雪下得愈來越大,他的身影隐在風雪裏也愈發不清晰。
但莫名其妙地,她突然覺得他很像一個人。
本來是要立刻上去道歉的,但梁又橙在那一刻止住了腳步。
看着梁又橙站着發抖半天沒動,學長于是過去幫她道歉,追上去道:“不好意思啊哥們,我女朋友她不小心,你沒砸疼吧,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男生搖頭,戴上了沖鋒衣帽子,匆匆走了。
學長一臉霧水,回來的時候還在念叨:“不是,那帥哥怎麽看都不看我一眼啊?我長得很吓人嗎?”
梁又橙看着他消失在雪裏。
雪越下越大,很快連他的腳印也沒了。
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只像是她的一場錯覺。
“又又,我爸媽在餐廳等着了,咱們走吧。”
“又又?”學長在她臉前晃了晃,“看什麽呢?”
“哦。”梁又橙回過神,“沒什麽。”
“走吧。”
那年,她說她要去一個常常下雪的地方上大學,他向她推薦了波士頓。
後來,是他一個人獨自去了那個地方。
梁又橙本來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記得這件事情。
可是當望夏這場雪下起來,她才明白,她真的只是在逃避。
在逃避這場雪,在逃避某個人。
即使這個人再也不會出現,即使這場望夏的大雪也不會下到萬裏之隔的西半球去。
她還是這時候想起了他。
晚上七點鐘,梁又橙從朱居昌家走出來的時候,擡頭看了看院落裏方方正正的天。
朱居昌家在郊外,夜空中,還能看到不少璀璨閃耀的星星。
她還想着那年的雪天,居然會對明天是個晴天的事情感到遺憾。
回去的路上,梁又橙肚子咕嘟叫了一聲。
氣氛有點尴尬,裴峙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包含了很多情緒,梁又橙分辨了一會兒,開始大聲不滿道:
“看什麽看啊?我哪有吃很多啊!大哥,我陪你吃的不亞于鴻門宴好吧,老朱那眼神就差戳着我脊梁骨罵了,國宴在我面前也味同嚼蠟好吧。”
男人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點了幾下,明明只是想問她想吃什麽,結果一個字還沒說,就被這姑娘審判了一大通。
裴峙沒再看她,氣氛莫名有些尴尬,沒過一會兒,梁又橙手機上收到兩條微信。
裴峙:【錯了,女朋友。】
裴峙:【吃什麽?我去買。】
“發什麽微信呢?你啞巴了?”梁又橙問。
裴峙嘆口氣,直接道:“我沒那個意思,其實我只是覺得我應該提早就發現你會餓,但我不敢再看你,因為……我怕你又誤會。”
梁又橙:“什麽叫‘又’?你的意思是我很敏感是吧?”
“……”
裴峙徹底噎住了。
過了一會兒,梁又橙反省了一下,也覺得自己好像是有點強詞奪理。
于是撇撇嘴,想脫下安全帶自己下去買東西,但就像要跟她故意作對似的,安全帶的插銷和鎖頭又像是失靈了。
裴峙單手解下自己這邊的安全帶,過來幫梁又橙。
距離再一次突破安全阈值,梁又橙有些尴尬,但仍然中氣十足道:
“你開這麽貴的車,就不能抽空去4s店修修你的……”
破安全帶插銷嗎?
她将後半段話咽了進去。
因為她也在鼓搗安全帶,就這樣猝不及防碰到了裴峙的手。
像是觸電,又像是誰在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游戲,梁又橙忘了動。
冰冷觸感從指尖上傳來,甚至還能感受到男人食指上的煙繭。
“教教我。”裴峙低聲問,語氣裏沒半點無奈,只剩真摯。
“教什麽?”
“怎麽哄你?”
“……”
車廂裏沒有光,但對面駛來一輛車,遠光燈刺眼地照過來。
這回裴峙倒是看她了,但梁又橙卻再也不敢和他對視。
于是她咳了咳,偏過頭去,正好看到一家便利店,磕磕絆絆地說:
“請……請我吃……呃……關東煮就可以。”
小馬路上路燈昏暗,裴峙停好車,把車燈打開,陪梁又橙在路上吃關東煮。
梁又橙買了兩杯關東煮,遞給裴峙一杯。
兩人并排在小路上走着。
冷風吹過來,揚起地上的梧桐葉子。
這些梧桐葉子,從秋天落到冬天,到現在,葉子黃了大半了,好多還挂在樹枝上,搖搖欲墜,時不時就飄下來幾葉。
地上,至于那些落下來的梧桐葉子,就被環衛工人掃成一團一團,堆在井蓋旁邊。
梁又橙吃着貢丸,不着痕跡地看着旁邊的裴峙。
關東煮冒着熱氣,她呼吸也帶出陣陣白氣。
明明都已經這麽冷了,為什麽不下雪呢?
要是下雪就好了。
梁又橙想着想着,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也不嫌髒,抓起地上的梧桐樹落葉就往裴峙身上揚。
裴峙的大衣上立刻落上點灰,男人回過頭,見她玩得高興,沒有說話,任由葉子飛在他身上。
梁又橙玩得瘋了,仰頭看着飄飄欲墜的梧桐葉子,跑到樹根那兒,照着樹幹就是一腳。
結果葉子并沒有晃下來多少,自己倒是被這反作用力弄得一下子失去平衡,坐在了地上。
裴峙扶額,小步過來,朝她半蹲下來,拿出自己的貼身手帕,幫她擦手上濺出來的關東煮湯汁。
她坐在馬路墩子上,車燈就這樣直直朝他們打過來。裴峙站在逆光的那一側,整個人都被車燈鍍上一層白光。
他的手帕很好聞,有一種暖木香味道。俯下身子給自己擦衣服的時候,裴峙背後的光線随着他的動作時不時漏出一些,射向梁又橙的眼睛。
那一刻,梁又橙聽見自己的心理防線在一點點崩塌。
就好像,即使已經告訴過自己無數次,過去的事情就已經過去了,不要有負罪感,更不要留戀。
卻還是好像會,一次又一次,心動和淪陷。
裴峙笑她:“梁再再,你多大了?”
梁又橙回過神來,白了他一眼。
“換你了。”梁又橙朝裴峙喊,“換你砸我了,就跟打雪仗一樣,拿葉子砸我。”
“要是下雪就好了,”梁又橙接着指指那梧桐樹樹幹,“那樣輕輕一晃,就會嘩啦啦搖下來很漂亮的雪。”
要是下雪就好了。
要是下雪那天,她不答應那個學長就好了。
要是下雪那天,她有勇氣去走向那個被她用雪球砸到的男生就好了。
裴峙半蹲着,聞言臉上漾出點笑。他沒再笑梁又橙幼稚,而是托着腮想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怎麽處理那葉子。
過了幾秒,男人起身,從地上撿起一片落葉,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然後,狡黠地輕輕擱在梁又橙頭上。
他像是在說雪,又像是在說葉子。
又或者都不是,他只是在看她,看那個頂着片葉子期盼下雪的姑娘。
——“沒關系,我覺得這樣就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