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4)——最終,他們彼此相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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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要不注意到那名女性,是非常困難的。
她總是坐在閱覽室西面長長的桌椅一隅,桌面通常都會擺放著好幾本書。有社科類的,也有美術類的,更多是文學類的。
她看書的時候,會用一只手托著腮,微微低頭,柔軟得如同貓咪的毛的長發遮擋住了一半的側臉,以致于光線從頭髮的縫隙裏疏疏落落穿行,照在少女的臉上。這樣其實并不利于閱讀時保證充足的光線,但是在夕陽西下的時候,金黃的餘輝映照在她的側臉上,連細幼的絨毛都染上了光亮,十分美麗。
不管是工作日還是周末,她似乎早早地在開館後不久就到來,一直坐到閉館。如果說有到閉館時還未看完的書,當天就會借回去,第二天再還。雖然來往圖書館的人很多,甚至每天必到的人也不少,但是像她這樣從早到晚,如同報到般的人沒有幾個。好像是很空閑的人呢。知乙斷定。
不願深想對方究竟有著怎樣的年齡與身份才有這樣的空閑,知乙反而覺得有她在閱覽室,讓他感覺好像多了個并肩作戰的同伴似的,他并不是孤單一人。
知乙是因為喜歡坐在圖書館裏看書的感覺,才頻繁到圖書館來的。除了能免費看到許多好書和良好的讀書氛圍外,就是莫過于當他在閱覽室裏寫作時,好像同時感染了諸多文人的文思,使他特別有靈感。
不知道她又是因為什麼喜歡這裡呢?知乙在寫作的空檔抽空擡頭看了眼同坐在長桌旁的少女,心裏有了好奇。
某天,一大早來到圖書館還書的知乙第一眼就留意到剛離開還書櫃臺的少女,圖書館員将歸還的書排在櫃臺上。知乙緊跟著還書的時候,刻意記下了少女借閱的小說《凹》。他知道當歸還的書到達一定數目,圖書館員會将它們堆放在小推車上,分門別類放回到各自的書架上。
看見圖書館員完成任務把空空如也的小推車拉出書架間,神差鬼使般,知乙走到書櫃前,取下圖書館員放上架的《凹》,翻到書末的借閱卡,抽出來。上面的名字不多,只有幾個。最新的借閱者,叫做『樸彌生』。
是她嗎?
『彌生……』知乙輕念出聲,真是個好名字呢。
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沖動,知乙借下了《凹》。
在借閱卡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手不聽話地在抖,結果寫出了知乙長這麼大以來自己寫過的最醜的一次簽名,跟彌生清秀的字跡一點都不相襯。大概是因為他想起了最近女生們都非常熱衷的游戲吧,傳說兩人的名字寫在借閱卡的相鄰兩格便能兩情相悅的事。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已經不是什麼青春年少了,也不是容易被糊弄的小女生,怎麼也會相信起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來。可能他的潛意識裏,也有暗示自己不會如此容易就喜歡上一個人的催眠。
可他又要怎麼解釋自己最近構思小說的時候,心緒總是躁動不安,腦海還會浮現彌生的身影呢?
明明彌生是人,又不是他小說裏的雪女!知乙忍不住雙手抓扯頭發,人家可是一個有溫度的活生生的人,自己怎麼會這樣失禮把她想象成雪女嘛。不過……彌生的那份恬淡與高雅的氣質,沉靜的美貌,倒是跟他心目中雪女的印象有些吻合呢。啊,不行不行,自己又天馬行空脫離要想的情節了。于是知乙整晚都陷在這樣無謂的掙紮裏直到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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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在圖書館待到下午兩點三十七分才想起三點有面試的知乙,急匆匆地放好書趕去,仍是遲到了。
從對方禮貌而婉轉的暗示明白,這份工作又沒望了。垂頭喪氣的知乙一回到狹小的公寓便倒在床上,背包随手扔在床腳邊。
已經是第幾次面試失敗了呢?知乙不想去數,也不敢去數。大學畢業快一年了,總是到處碰壁。雖然醉心文學,投出去的稿子卻接連被退稿。編輯的回複不外是風格與雜志不符或者出版社對該類題材不感興趣之類的。知乙開始為此感到灰心,甚至想到過放棄。從小立下一名作家的夢想,如今顯得離自己是這麼遙遠,想來自己是沒有這樣的才能罷。
才能嗎……像昨天看的《凹》,作者一定就是有著感人的才能吧,否則不可能寫出這樣動情的文章呢。啊,不行,要快點把讀後感記下來才行,不然一定會把這樣美妙的感觸忘掉的。知乙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尋找他的筆記本。
咦?自己不是一向都把它放在随身攜帶的書包裏嗎?竟然不在。知乙慌亂找尋:書架,沒有;書桌,沒有;儲物櫃、衣櫃、床頭櫃……沒有,統統沒有!所有能藏住一本小小筆記本的地方知乙都找了個遍,可還是不見他心愛的筆記本的蹤影。
啊,難道是自己把它遺忘在了圖書館裏嗎?坐在床上努力回想今天自己去過哪,做過什麼的知乙,想到下午自己手忙腳亂的慌張樣,不得不說服自己要相信這個可能性。唯有明天早起到圖書館找找或者詢問工作人員吧,說不定它真的被自己落在圖書館了。知乙自我安慰。
『對不起,先生,昨日館內工作人員并沒有拾獲類似筆記本的東西。』
得到館員肯定的答複的知乙絕望了。難道是自己的動搖令謬斯使得筆記本消失?不信奉鬼神的知乙想到這裡更為抑郁。
荒謬的諺語之所以能夠流傳下來,一定是因為有不荒謬的驗證。譬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對不起,能打擾您一下嗎?』一把清脆的銀鈴嗓音在身旁響起,低頭步出圖書館大門的知乙聽到有人呼喚也沒有停下,心想反正不會是對自己這種存在感ZERO的人說的。
被知乙抛到身後的那把嗓音再次響起:
『能占用你一點時間嗎,關知乙先生?』
真的是叫自己呢。此時心情指數極低的知乙不耐煩地回頭,想罵說誰那麼不懂得察言觀色,明知道自己看上去一臉不爽還敢來獻身掃颶風尾。
等回過身看到叫停下他的人是誰時,知乙呆了。請他停下的人,竟然是彌生。
『昨天我很巧合地撿到了您遺忘的筆記本,想說您是圖書館的常客,于是今早來碰碰邭猓瑳]想到真的見到您了。』
『很抱歉我未經您的同意私自看了您筆記本裏的內容,但是我十分喜歡裏面的故事,不知道我能不能冒昧請您借我其他的筆記?』
知乙頓時覺得今天的太陽大到離譜了,不然他現在怎麼會覺得頭暈目眩輕飄飄呢?
與知乙相識後,彌生發現他與自己想象中的知乙完全一樣,是一個開朗而充滿想象力的人。雖然也會對未來,對前途產生迷茫,但是一下子就能調節好自己的心态再次向目标出發這點,讓彌生暗地很是佩服。
知乙外表看上去,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卻有著一副與外表截然相反的細膩內心。可能正是因為這樣,知乙能從身邊一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事物裏發掘出不凡的靈感與創意。尋常的世界在他筆的描述下,好像都變得更為清新美麗。
若說知乙一開始對彌生的印象好比是蓮花般『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高潔的冰山雪女的話,現在彌生在知乙的眼裏已經是能媲美密涅瓦的高貴女神。
瘦高的身體一看便知體弱多病,但是她談論到書籍的時候,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特有的光彩,在許多書籍上的看法竟然與自己不侄合。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是第一個如此肯定自己的人。大有知己相逢恨晚的感覺。
知乙對她盡吐自己在文學與工作上的失意。彌生卻以沒什麼大不了的口吻勸誘他繼續寫作,并說她十分欣賞他的文章。
『可是,我不肯定自己有沒有寫作的才能啊……』知乙沒有自信地說。
『我說你寫得很棒就是很棒,有才能就是有才能!』
彌生難得作勢像只河東獅叉著腰惡聲惡氣道:
『難道說,你是不相信我博覽群書的卓越鑒賞力嗎?』
之後,下定決心繼續寫作的知乙把他寫有關于雪女與獵人的故事的本子遞給彌生。說真的,他起初心裏還有點毛毛的,怕被彌生看出他以她為藍本構築了雪女的形象,會不會要收群肖像權使用費』什麼的。但是彌生卻眼睛閃著亮光對他說:
『知乙,我喜歡這個故事,把它拿去投稿吧,大家一定會喜歡的。』
得到彌生鼓勵的知乙當晚就将故事校對潤色好,寄給了一家頗知名的出版社。
等待的時間盡管漫長而煎熬,也從夏天,來到了秋天。
知乙很小的時候,總是很奇怪,為什麼多事之秋,別離之秋,這樣負面的傷感詞語都跟秋連上關系。當秋天真實地成為了他需要與玉枝市說再見的季節,自己才确切感受到了那份難過。
『恭喜你,你的小說《雪後的早晨》得到編輯的一致好評,将由我們出版社出版了!』電話那邊,編輯的聲音聽起來好不真實。知乙大力捏了捏自己的臉頰,痛,他真的不是在做夢。這是現實,他将要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說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他欣喜若狂。他立馬想将這個消息第一個告訴彌生,因為多得彌生一直在旁鼓勵他,支持他,才會有今天這個成就。
系鞋帶準備出門到圖書館去時,電話鈴又響了。他以為是編輯有什麼漏了要交代的話,連人帶鞋跑到電話旁。拿起話筒聽到的聲音,卻是身在另一個城市的母親的啜泣:
『知乙,我是媽媽……』
聽完母親說明完事情經過的知乙如同五雷轟頂,短時間大喜大悲的心情像剛坐完一趟驚險萬分的過山車,心臟的不規律跳動使得他胸膛痛起來。他抓住胸口,坐在電話旁,沉痛地閉上了眼。
父親因為意外事故身亡,母親和年幼的妹妹已經慌成一團,現在訂最快返回家鄉的機票都要在明天深夜,自己要盡快跟彌生道別,還沒來得及告訴彌生自己小說出版的好消息,就迎來了父親的噩耗……
回到家鄉,身為家中獨子的自己,肯定要為葬禮忙活上好一陣子吧,母親和小妹陷入在了恐慌和傷心裏,是不可能幫忙的。還有父親經營的家族茶葉生意,一直是親戚們虎視眈眈的目标吧,突如其來的變故,會讓他們獅子開大口提出些什麼餿主意來呢,文學系畢業的他又能不能用專業的知識經驗勝任父親的工作保全自家的財產呢。一想到回家即将要面對的一切,知乙感到了滿滿的疲累。
第二天一早,知乙将連夜打包好的行李箱裝箱交托給搬家公司,跟房東辦理好退租手續,解決了一切必須在離開前交接好的事物,已經是下午兩三點了。知乙決定到圖書館走一趟,他知道,彌生今天也會在那裡的。只帶著随身小包來到圖書館前的知乙,無限感慨地看了眼這棟建築物,懷著何時自己才能與它、她再相逢的心情,踏入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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