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從汾東到京都并不算遠, 只是從漢陽回汾東再一路追随到京都那便需要不少時日。

漢陽與汾東隔着幾道水路,裴衍洲原本是打算在三月三上巳節之前趕回汾東的,那支想要贈出去的金簪一直被他随身帶着, 盡管他并不适合在這個時候離開漢陽——

他花了一年的時間才得到張叢行的重用, 手裏漸漸有了自己的人,他若在這個時候離開或許會前功盡棄。

裴衍洲并不在意這些, 從他殺了陸續逃到漢陽已經一年有餘,彼時的他還帶着少年人的心性,迫切地想要再見到沈月溪, 親歷她的及笄之禮,将這一支金簪挂在她門前的枝頭上,又或許還能假裝不經意地經過沈府,與她說上一句話, 聽到她軟糯如桂花糕的嬌音……

可惜天不遂人願, 漢陽太守張叢行受了挑撥,疑心于他的離去, 在暗中設了埋伏,裴衍洲只身一人從埋伏裏脫身後, 又不得不回了漢陽。

左無問看着命大的少年, 笑道:“郎君要麽趁現在殺了張叢行, 或有一線生機,要不然直接将項上人頭送到張叢行跟前吧,他是不會允許郎君活着離開漢陽的。”

左無問又道, 他只是開玩笑罷了,畢竟實力相差懸殊, 張叢行坐擁整個漢陽, 裴衍洲能用之人不過千餘, 如今擺在裴衍洲面前的是一個死局……

裴衍洲卻是認了真,天不怕地不怕的郎君僅僅帶了五十人,手執雙刀,直入漢陽府,一刀砍下了張叢行的項上人頭。

年輕的郎君就提着人頭站在漢陽府的血泊裏,一身玄衣,看不出染了血色,然而溫熱的血水自他的衣袍上不斷滴出來,分不清是旁人的還是他的。

左無問來時,以長刀為杖屹立着身子的裴衍洲才緩緩将懷中的金簪拿出。

那一支金簪同他的身子一起被砍了一刀,那刀傷自他的左肩拉至右腹,深入五髒六腑,故而金簪也跟着斷成了兩截,他每日都要描摹一遍的精致雕花被血浸了模糊,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他最拿出手的東西變得一文不值……

冷峻吓人的淺色眼眸緊緊盯着那支斷了金簪,便是左無問也不敢多上前一步,只聽到兇殘不似人的男子喃喃自語着:“不是都說情比金堅嗎?為何這金子脆弱如此,就這麽斷了……”

與這金簪一起斷掉的還有他那一份心心念念的期盼,那道險些致命的刀傷終究讓他錯過了小娘子的及笄禮。

從春末入夏,裴衍洲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才終于能下地,大夫說他命大,再深半分便要割斷心脈了,這麽重的傷起碼得靜養大半年。

他卻一意孤行,在能下地之後便趕往汾東。

恰是這一年的夏至,風吹古木,春花雖殘夏荷初綻,不同于漢陽的血風腥雨,汾東城內依舊一片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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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前,裴衍洲想要的不過是與小娘子的一個眼神交錯,來後,他見到的是汾東太守十裏紅妝嫁獨女,那獨女正是他放在心尖上、不敢念舍不下的小娘子。

沈府前的那一片喜慶的紅刺紅了他的眼。

面色慘白的年輕郎君依舊是一身玄衣,不顧裂開的傷口,站在沈府之外的那個巷口,由着血水自玄衣的衣角滴落在石青色的街石上,就像從前每一個清晨他在這裏等着沈月溪出門,只是這一次他等到的是沈月溪的一去不複返。

他素來知道沈月溪的美,小娘子只要用那雙秋水眸輕輕看他一眼,便能叫春花夏茵皆無了顏色,卻不知道及笄後的沈月溪穿着大婚的華服美得這般驚心動魄。

眼含着水珠的娘子回眸看了一眼,似與他錯落了目光,也只是這一眼,手中卻扇遮去了她的容顏,簇擁的人群淹沒了她的身影。

喧嘩過後,餘給裴衍洲的是無盡的蒼涼。

他孑然一身,一人一馬,固執地跟着送嫁的隊伍走了一路,一直到別的男子執起她的手,多少個夜風從她那處吹到了他這一處,那一聲來不及喊出口的“阿月”終被夜風吹散……

裴衍洲在半夜蟬鳴中醒過來。

他自床上起來,推開窗戶,由着夜風帶着夏日的燥熱撲面而來,如狼的眼眸在黑夜中退去了所有的僞裝,直視着前方的沉寂。

原來又是一年夏至,怪不得會做這個許久都不曾做的夢……

進沈府以後,沈月溪就在他觸手所及之處,裴衍洲已經很少做前世的夢了,那些個噬骨之痛被埋在心底,他學不會溫柔,卻也努力學着将戾氣藏起,不會叫自己吓到沈月溪,可惜還不夠……

他能記得沈月溪在他面前的一颦一笑,能記得她望向自己的目光澄清無瑕,更能記得她殷殷切切地說着将自己當做親兄長的模樣……

裴衍洲如谡谡長松立于夜風之中,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窗框,他原以為再來一世便有足夠的時間徐徐圖之,然而窺視他的珍寶之人太多……他還得抓緊一些才是,這一世他絕不會再眼睜睜看着別的男人牽沈月溪的手,與他漸行漸遠……

裴衍洲垂眸沉思。

而另一端的舒雅苑中,沈月溪亦被夏蟬吵醒,她驚地睜開眼眸,再望向四周,緩緩舒了一口氣,還好只是夢。

夏日炎熱,天已微亮,她索性執着團扇,倚着床靠,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夢中心悸猶存,她竟夢到了前世遠嫁京都的場景……

不僅如此,夢中挂着雙刀的玄衣郎君從汾東跟着她一路到京都,還趕在她的前頭,一人單挑胡燕山山寨,那血泊中的郎君像殺豬一般砍落了一地殘屍,光想着便讓她心慌……

定是因為前幾日聽阿耶提及裴衍洲收服胡燕山的緣故才做了這個夢……

清風徐徐,終扇得她又犯了困,沈月溪又睡了一個回籠覺,方懶懶地起了床,自從得了沈南沖的準信,不必嫁出去,她在家中便不如從前那般講規矩了,所幸沈南沖也并不拘她。

待到了膳廳,只瞧到沈南沖一人,她還是愣了一下,問道:“阿兄呢?”

“你阿兄天未亮便走了,年輕的兒郎想要幹一番事業總要勤勉些。”沈南沖笑道,他對這個義子十分滿意,亦覺得裴衍洲大有前途,至于能走到哪一步,他要給予多少支持……那還得再觀望觀望。

沈月溪未多想,今日夏至,她約了林五娘一道湖上泛舟,互贈脂粉。

裝扮好的小娘子出門便能感到夏日的燥熱,只是為了康健的長久之計,她終究還是戴上了不透風的帷帽,由着林五娘新奇地看着她。

“月娘,這麽熱,你還戴帷帽?”林惠蘭忍不住咂舌問道。

“五娘你不懂,風吹多了容易得病,我們這些小娘子還是要仔細些,以免年紀輕輕便生了病。”沈月溪輕聲勸着,她在馬車裏多備了兩頂,恨不得為喜枝與林惠蘭都戴上。

兩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娘子卻躲得遠遠的,喜枝幹巴巴地說道:“娘子,我皮厚肉燥扛得起風,而且戴帷帽多有不便,不适合我。”

林惠蘭更是搖晃着頭:“夏日這般熱,待會兒出了汗亂了發髻,我才不要!”

沈月溪嘆息地瞧着好友與喜枝,即便汗沾了發絲,夏風将薄紗纏在臉上悶得慌,她依舊忍着不将帷帽摘了,只用小手悄悄地掀了一點細縫透着氣。

“沈娘子?”

細縫前站着溫和帶笑的郎君,圓臉的少年穿着慘綠長袍,幹幹淨淨,文質彬彬,全然看不出是武将世家出來的。

“是姚二郎呀。”沈月溪輕笑了一聲,熟稔的口吻叫姚仲青一下子紅了臉。

明明與裴衍洲年紀相仿,姚仲青卻還帶着些許稚氣,特別容易羞澀,只是心上人在眼前,他壯着膽,結結巴巴地問道:“沈、沈娘子,要不要與我一道……一道去那邊的觀湖樓吃茶?還、還有一些郎君與娘子一起作畫。”

“好呀。”沈月溪一口應下。

觀湖樓便建在岸邊,三層閣樓,能将整個碧波湖一覽而盡。沈月溪亦時常來游玩,并不陌生,她跟在姚仲青後頭往樓上走,與一個面頰凹陷的男子插肩而過。

起先,她并沒有在意,只是走了兩步臺階,她方遲疑地停下了腳步,便是姚仲青亦察覺到了不對勁,他正欲往下沖,那個消瘦的男子動作卻更快,已經伸出手拉住沈月溪。

沈月溪一個踉跄,遮擋的帷帽一落而下,從臺階上滾了下去,男子手中匕首抵在沈月溪纖長的脖頸上。

“陸七!你放開她!”姚仲青急急喊道,想要再往下沖一步,便見陸續的匕首又近了幾許,尖銳的刀鋒便對着沈月溪的下颚之上,欺霜賽雪的肌膚只是被刀尖輕輕一觸,便立刻滲出了一縷血絲。

“姚二,你要不要再試試往前走一步?”陸續陰鸷的眼睛盯着沈月溪被染上一點紅的凝脂,詭異的興奮自心底湧上,沈南沖關了他那麽久,害得他家破人亡,這一次他要将他的女兒千刀萬剮!

男子難聞的氣息自後襲上來,沈月溪只覺得渾身難受,她害怕地渾身發顫,刻在骨子裏的教養讓她到底沒有尖叫出聲。

“沈月溪,你和我讨一聲饒,說不定我就放過你了。”陸續陰森地笑着,比手微微傾斜,貼着沈月溪的肩頸處,一條血痕便被劃了出來。

沈月溪膽子小怕血,可沈家的傲骨她亦有,縱然一雙眼睛憋得通紅,眼角已沾染了淚珠,她卻是一聲不吭,只咬着牙不叫自己哭出來。

姚仲青心急如焚,然而陸續有沈月溪為人質,他輕易不敢動彈,只是幹瞪着眼。

他們越是如此,陸續越是興奮,他那雙眼睛裏閃着猩紅的光,粗糙的手壓在沈月溪的傷痕上,啧了一聲。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啧第二聲,一支羽箭不偏不倚從他脖頸的右側穿入,自左側穿出,剛剛好好如一只簪子一般插入他的脖子,鮮血都沒有溢出,陸續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便直接沒了性命。

他的身子帶着沈月溪往後仰去,姚仲青沖下來時又是慢了一步,一個玄衣男子已經飛馳而上,緊緊抱住了沈月溪。

颀長的男子身上帶着淡淡的血腥味,臂膀有力地挽住她,沈月溪本該怕的,可是當她聽到裴衍洲沉沉說道:“月娘莫怕。”

她一直忍着的淚珠便如斷了線一般落下,那個一度叫她發憷的男子此刻卻格外讓她安心,“阿兄、阿兄,我好怕……”

嬌小的娘子緊緊捏着裴衍洲的衣襟,抽抽搭搭地哭泣着,杏眼濕漉漉得猶如一只乞讨的貍奴,裴衍洲眼中的戾氣緩緩退去。只是一低頭便能見到她肩頸處的那點血紅,他淡色的眼眸立刻又沉了下來。

他克制地又說了一遍:“月娘莫怕。”

“裴校尉,這人……”跟着裴衍洲一道來的兵士小心問道。

沈月溪驚地回過了神,才意識到自己在大庭廣衆之下失了禮,忙退出裴衍洲的懷抱,甕聲說道:“阿兄,我失禮了。”

裴衍洲悵然若失,也才意識到,情急之下,他的手只隔着一層薄衫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緩緩将手負到背後,指尖摩挲,斜了一眼陸續的屍身,再将眸光轉到了滿臉歉意的姚仲青身上。

“既然是逃犯,拉回去還給衙門便是。”裴衍洲回了一聲,他方從外剿匪回來,聽說陸續從牢中逃出來,出于直覺便是來尋沈月溪。

也幸得他來得早,否則……

他再垂眸看向沈月溪雪肌上的殷紅,還是來晚了,“月娘受傷了,我先帶她回去。”

“裴兄,我……”姚仲青走上前想要解釋什麽,只是被裴衍洲那一眼的冰冷給鎮住,眼睜睜看着他帶着沈月溪走遠。

沈月溪的不安一直見到了沈府的大門才慢慢平複了下來,她由着裴衍洲将自己從馬車上扶下來。

二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尺,沈月溪又聞到了那淡淡的血腥味,她略微颦了一下眉頭,才發現裴衍洲并沒有穿她給他備的淺色衣衫,而是穿了一身玄色,兩把雙刀挂在革制腰帶上,峻厲得如同前世……

她輕輕低下頭去,就看到小小的一滴水順着玄衣的衣角濺在地上,豔紅的顏色卻是分外紮眼,她驚地瞪大了眼睛,立刻忘記了方才的思慮,問道:“阿兄,你受傷了?!”

“喜枝,快去叫林大夫!”她帶着幾分慌亂地叫喚着喜枝,顧不得男女之別,反過來扶住裴衍洲。

裴衍洲盯着她薄衫撩起露出的那一段皓腕,再将目光慢慢移到她關切的小臉上,沉默着由她扶着自己。

當林大夫過來時,裴衍洲已經被沈月溪押着躺在了床上,嬌軟的小娘子正努力板着一張臉,教訓着冷面郎君:“阿兄怎能不把自己的身子當一回事?受了傷也不說?”

林大夫咳了兩聲,問道:“郎君哪裏受了傷?讓老夫看看。”

裴衍洲看向沈月溪,淡然說道:“月娘的脖子被劃傷了,先給她瞧吧。”

林大夫頓了一下,“小娘子的外傷,老夫不便于看,喜枝你去仔細看看傷口,告訴老夫傷口的長寬與深度,老夫好用藥。”

喜枝忙拉沈月溪到一邊,擦掉她脖子上的那一點血跡,卻是連疤在哪裏都尋不到了。

“……”喜枝與沈月溪雙雙沉默了一下。

沈月溪微微紅了臉,說道:“我這哪算傷呀?倒是阿兄傷在何處?”

“胸。”裴衍洲簡短地回答道。

果然見小娘子大驚失色,一張芙蓉面如染了胭脂一般,被急出了眼淚,說道:“這麽重要的地方受了傷,你怎麽不早說?我在外面候着,林大夫您好好給我阿兄瞧瞧!”

等沈月溪出去了,裴衍洲才迅速脫了衣衫,露出他裏面早已染成血色的白衣。

林大夫剝開黏在傷口上的布料,連帶着便将快要結痂的傷口又血淋淋撕開,那年輕的郎君未眨一下眼睛,只平靜地坐在那裏,仿佛林大夫手底下流血的傷口不是他的一般。

沈南沖見到陸續的屍身以後便也沖沖趕回來,他在裴衍洲的房前見到了眼角還帶着紅的沈月溪,自當是先關心自家女兒:“阿月你可有被傷到?”

“我沒事,阿耶去看看阿兄吧。”沈月溪不願再提自己那連傷口在哪都尋不到的傷,催促着他快些進去。

沈南沖進來的時候,林大夫已經為裴衍洲包紮好傷口,按着胸前包的地方,倒是傷得不輕。

他不輕不重地說道:“衍洲,你太急功近利了。”一日不到的時間便直接攻下了黎陽,這點傷不算重。

裴衍洲擡頭直視着在他面前退去慈祥面孔的沈南沖,道:“黎陽是汾東隔開洛陽洛口的天然屏障,若黎陽長期為匪患所占,與汾東不利。”

理是這個理,只是黎陽的匪患不是一天兩天之事,且是西軍營之事,裴衍洲是東軍營的人,雖然立了功亦是越俎代庖,汾東境內的軍權分為三派,沈南沖占了一派,餘下還有東西軍營,他與東軍營的姚将軍關系好,但與西軍營的關系便有些微妙。

裴衍洲又道:“我知道義父的顧慮,只是洛口已經大亂,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汾東多一分保障,與義父也是好事。”

沈南沖細細想了一下,裴衍洲說得确實在理,不再揪着黎陽的事。

他又恢複了原本溫和的模樣,笑道:“義父一是過來看看你的傷勢,最重要的還是要感激你,這一次若不是你,還不知道陸續會對阿月做什麽?”

也是他大意了,将陸續扔在大牢裏都忘了這件事,卻沒有想到他還能逃出去。

裴衍洲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指腹摩挲了一下,事關沈月溪,他還是多說了一句:“義父的這個大牢怕是不大牢靠。”

沈南沖臉上亦無了笑容,他的汾東并非猶如一個鐵桶牢固,危機藏于暗處,不知何時便會成為害人的陷阱。

“你說得對,義父便不叨唠你休息了。”沈南沖站起身,想了想,又道,“阿月天生怕血,你受傷的事少讓她知道。”

沈南沖前腳出來,沈月溪後腳便進來了。

她盯着裴衍洲看了許久,一雙眼睛又慢慢紅了起來,倒像是受傷的人是她一般,“阿兄,痛不痛……”

裴衍洲啞然失笑,他一貫冷硬的眉眼看着沈月溪微紅的兔眼添了不少暖意,他知道她怕血,亦知道她見不得打打殺殺,可他心有卑劣。

他沒法像姚仲青那般以笑顏換得眼前娘子的歡心,唯靠這點傷痛,換得她的這一點關心。

即便他這一點傷,與前世在沙場受的各種傷比起來絲毫不算什麽,他依舊垂下眼眸,僵硬地裝出一點病弱,說道:“痛。”

一想到裴衍洲忍着傷痛去救自己,沈月溪便又忍不住紅了眼,抽泣想要說什麽,又覺得什麽皆是自己不知好歹,“阿兄,你且好好躺着養傷!”

裴衍洲前世受了那麽重的傷便也只休息了一個月,如今這點傷着實不值一提,只是見着沈月溪為他忙前忙後地跑着,親自為他端茶遞藥,他便硬是逼着自己在床上躺了三日。

直到第四日,左無問忍無可忍地上門來提人:“郎君,您的大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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