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臉盲的樂師(9)

“好冷。”

與衛寒閱第一次歡好後,顧趨爾通宵未眠,寅時、卯時、辰時……蓮花漏滴盡了,他卻只是親密地擁住懷中的愛人,渾然不顧張恭傳旨後,為陛下破天荒罷朝而議論紛紛的文武百官。

從此君王不早朝算什麽,顧趨爾默默思量……他連君王都不願做了。

可這到底是短暫的奢望,為了衛寒閱,自己須得将帝位坐得更穩,才能成為他的羽翼、他的屏障、他的避風港……才能成為普天之下,最有資格也最有能力護佑他的人,并憑借這點子特殊乞他另眼相待。

衛寒閱的身體委實太過脆弱,猶如一支微光僅存的美人燈,被寒涼的夜風吹得搖搖晃晃,即便他聰敏靈慧、精神堅韌……卻脫離不了溫室獨自成活。

顧趨爾惱他負心薄幸,卻也慶幸他未開情竅。

畢竟一旦有情,便免不得教人辜負,傷心傷神,而衛寒閱是經不起傷心的,纏綿病榻已令他不堪重負,一旦傷心,怕會輕易要了他的命。

顧趨爾并非時時刻刻念着床笫之事,更多時候他只是想守着衛寒閱,抱着他,親親他,将他藏在懷中,天涯海角、黃泉碧落……永不分離。

可如今,大約連這樣的心願也成為奢望了。

——

室內的岑淮酬将衛寒閱雙手捂熱了,才将人放下。

他得設法将醒酒湯喂給衛寒閱,可眼下情況,指望小醉貓乖乖喝下的希望顯然十分渺茫。

岑淮酬扶着他倚在床頭迎枕上,先拿過木桌上的一只瓷杯,将醒酒湯撇了一點嘗過,确認無毒後方舀起一小匙送至他唇畔。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衛寒閱毫無抗拒地将那一匙飲了下去。

岑淮酬一怔,僵硬地回憶着方才那醒酒湯的味道,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碗醒酒湯酸甜比例恰到好處,極合衛寒閱的胃口。

這樣的契合,絕非一朝一夕所能練成,自然不可能是這客棧裏的廚子做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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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于與衛寒閱朝夕相對數年的顧趨爾,他能在此刻處于上風,仰仗的無非是衛寒閱的偏心,卻也唯有衛寒閱的偏心,而這份偏心猶如朝露,随時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顧趨爾年長衛寒閱幾歲,又大權在握,所擁有的成熟穩重愈發襯得他莽撞青澀、黯然失色。

岑淮酬正沉浸于随時會被丢棄的危機感中,衛公子總是泛涼的雙手已不知何時移至少年雙頰,并狠狠一捏。

“呃……”憂心忡忡剎那間便被捏碎了。

岑淮酬當即悶哼一聲,扣住衛寒閱後腦勺的大掌猛然收緊,他臉被小郎君捏得變形,嗓音也有些漏風含糊,無可奈何地又舉起湯匙道:“寶寶莫要胡鬧,先喝湯。”

衛寒閱一手拈一邊,又捏面團一樣捏了捏。

岑淮酬「嘶」一聲,試圖握住衛寒閱的雙臂将其從自己面龐上挪開,可稍一動對方便嬌氣地顫出一點哭腔,岑淮酬立刻便退讓了,任由衛寒閱搓圓捏扁。

皮都要禿嚕了。

——

一路明槍暗箭、硝煙彌漫中,馬車終是于冬至當日駛入衡都。

随着草漸枯黃、木葉漸脫,衛寒閱如同一只即将冬眠的小松鼠,鎮日在馬車裏不是沉睡便是打盹兒,食欲自然随之減退,整個人相較于離開小桐村時又纖瘦一圈,下巴尖得鋒利,整個人幾乎成了片沒什麽重量的薄紙。

顧趨爾心急如焚,奈何衛寒閱每年入冬皆是如此,全太醫院皆被顧趨爾壓迫得愁白了頭發,可衛寒閱這樣積重難返的體質……任憑大羅金仙也是胸中無數的。

好容易到了落襟樓後門,顧趨爾揉了揉衛寒閱發頂,仿佛怕驚醒他一般柔聲道:“阿閱醒醒,回家了。”

赤狐皮大氅中緩緩伸出一只修如竹枝的手,肌膚白得剔透,玉白腕子在廣袖襯托下益發細得不堪攀折,青紫色經絡宛如濫觞,連流速仿佛都較旁人慢些,輕輕蟄伏于纖薄的皮肉中。

衛寒閱小幅度地伸了個懶腰,顧趨爾自然而然地便想來抱他,他卻豎掌一阻道:“我自己走。”

他這幾日總起低燒,反反複複總也不見好,臉色愈發蒼白,顧趨爾舍不得他走,卻也曉得小祖宗犯倔的時候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唯有依他。

一行人并一只小貍奴徑直走到揀月殿外,阿凫正在廊下給鹦哥兒喂食,見了衛寒閱幾乎疑心自己生了幻覺,片晌後發現當真是衛寒閱歸來,一面哭得如喪考妣,一面大喊着「公子您可回來了」朝衛寒閱飛奔而來。

燕鳴湍手中佩刀「铮」一聲出鞘,駭得阿凫忙收住了自己猛虎下山似的腳步,停在衛寒閱身前半尺處哭天抹淚。

衛寒閱:“阿凫,槐露姑姑現在何處?”

“公子尋我有何貴幹?”

阿凫尚未回答,忽有清淩淩的女聲響在身後,幾人随之回身,便見衛槐露一身修身胡服,年過不惑卻風韻猶存,手中攥着馭馬的九節鞭風風火火地向此處行來。

衛寒閱知自己招呼不打一聲便消失定然惹她擔憂動怒,便乖乖服軟道:“姑姑……”

衛槐露肅着臉仿佛并不瞧他,一面自顧自朝揀月殿三樓去,一面沉聲道:“随我進來。”

顧趨爾怕她氣不過要罰衛寒閱,連忙求情道:“衛行首……”

衛槐露柳眉倒豎道:“怎麽,我與我的孩子說話,尊駕也要插手不成?”

衛寒閱趕忙以目示意顧趨爾住口,溫順得跟小兔子似地随在衛槐露身後,又吩咐戰戰兢兢的阿凫:“領那位黥了面的郎君住二樓最南邊那間。”

顧趨爾聞言,袖中五指驟然攥緊,可現下尚不适宜阻止,唯有徐徐圖之。

——

衛寒閱跟着衛槐露上樓,女子板着臉朝黃花梨太師椅上一坐,尚未開口,衛寒閱便猝然在她身前屈膝跪下。

衛槐露條件反射地便要去扶他起來,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頓住,撇過臉不看自家崽,梗着頸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這是做什麽。”

“孩兒不懂事,讓姑姑擔心……姑姑打我吧。”

衛槐露聽他嗓音沒什麽力氣,人又瘦得可憐,定是路上吃了苦,又不知生了幾場病,現下是否大好了……一時佯怒都繃不住了,連忙起身攙着衛寒閱雙臂将他帶起來。

“不許再有下次了,”她端詳了下衛寒閱毫無血色的清瘦面頰,一時也心疼得紅了眼道,“可是又病了?找大夫瞧了不曾?”

衛寒閱見她不氣了,也放下心來挽住她胳臂與長輩撒嬌道:“沒什麽要緊的……就是想姑姑了。”

衛槐露似乎仍是兇巴巴地作勢要拍他手臂,可落下來的力道卻輕飄飄的,道:“你老實與姑姑說,半年來一聲招呼都不打,跑哪兒去了?”

衛寒閱自不可能與她道系統之事,便只含糊其辭,言自己去了裕州,在岑淮酬家中住了段時日,又被顧趨爾接回來。

衛槐露如何能不知曉他并未和盤托出,倒也不曾打破砂鍋問到底,只太息一聲道:“你長大了,有事瞞我,我不逼你,只希望你珍重身體、平平安安的,明白嗎?”

衛寒閱視她為娘親,心中自然觸動,道:“阿閱省的,姑姑安心。”

——

眼見衛槐露離了揀月殿,顧趨爾急忙足下生風奔上樓去,剛進了衛寒閱卧房,阿凫便領着岑淮酬入內來。

衛寒閱斜倚着鸾鳥紋錦面迎枕端詳身前的《石室仙機》,小克一只前爪在後頭撐着書脊,另一只前爪按着前頭書頁,衛公子讀罷一頁便惜字如金地說聲「翻」,小貍奴便兢兢業業地揭過一頁。

顧趨爾:“……”

岑淮酬:“……”

——

兩張相似度極高的臉乍然出現,衛寒閱恍惚了一剎,繼而十分偏心道:“陛下回吧,岑淮酬留下。”

顧趨爾望着他,固執地一動不動。

衛寒閱要拿捏區區一個顧趨爾委實易如反掌,只見美人郁郁地嘆了口氣道:“聞說城郊付空寺的骨裏紅開得極盛,明日便是姑姑的生辰,她最喜紅梅,我卻不能折一枝來盡盡孝心……”

顧趨爾額角青筋跳了跳,一言不發地旋身往外頭去了。

可衛槐露的生辰分明是春分後,顧趨爾知她是衛寒閱唯一的親人,今年亦備了賀禮相送。

衛公子這逐客令實在不高明,不過是算準了顧趨爾見不得他可憐兮兮的形容。

阿凫将人帶到後便識趣地逃離了戰場,徒留二人一貓面面相觑。

衛寒閱伸出食指朝岑淮酬勾了勾道:“過來。”

少年未曾遲疑,随着召喚奔至衛寒閱床前蹲下,衛寒閱指尖始終凝着不散的冷意,如一粒冰窖裏鎮着的軟玉珠子,劃過岑淮酬前額、眉目、鼻梁、唇峰、下颌、喉結……在他被地龍烘得發燙的面皮上激起一浪接一浪的戰栗。

除了黥面的印痕與略略年少一些的五官輪廓,岑淮酬幾乎可說是顧趨爾本人,便縱是雙生子……也難有如此相若。

一路數月,顧趨爾的身份本也不是秘密,可岑淮酬卻尚未知曉自己與當今聖上的關系。

指腹接着向下,衛公子的力度仿似鑒賞什麽物件兒一般細致而輕緩,可眼中又是漫不經心的,身前是岑淮酬、是顧趨爾,抑或是旁的人,于他而言并無分別。

可能令岑淮酬心甘情願被擒住咽喉致命處的,普天之下卻唯有衛寒閱一人。

他的喉結生得鋒銳,幾乎如同一枚使人觸之即傷的箭镞,連骨骼都攜着與生俱來的殺伐之氣,可被衛寒閱二指拈住時,又顯得分外溫馴,恨不能收斂所有駭人的鋒芒,以免刮傷他脆弱的肌膚。

衛寒閱指上那一層彈琵琶所生出的薄繭蹭了蹭岑淮酬的喉結,對方的吐息立即深重幾分,衛公子卻恍然未覺,舍了他的喉管,落至他為衣袖所遮蔽的前臂之上。

那處有一枚青色飛鷹形胎記,并不醒目,卻是對他身份的最大佐證。

幸而有這枚胎記與這張臉,否則驗不了DNA,豈非只能靠親生兄弟都未必相融的滴血驗親?

“今上應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長,你這胎記……昔年走失的先皇嫡次子臂上也有一枚。”衛寒閱語氣稀松平常道,仿佛面對的并非天家流落在外的血脈。

岑淮酬并不挂心自己的來歷身份,只是近乎于了然地問道:“這便是你去小桐村尋我的原因嗎?”

衛寒閱輕輕閉上眼「嗯」了一聲,又夢呓般咕哝了一句道:“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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