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臉盲的樂師(11)
“夜裏冷,早些回來。”
衛寒閱拍了拍岑淮酬肩頭道:“你先去包紮。”
岑淮酬與司抒臆素不相識,本已被這一刺激出了血性,可現下衛寒閱顯然想支走他,岑淮酬如何放心讓衛寒閱與這動辄喊打喊殺的瘋子待在一處,奈何衛公子只是哂笑道:“你賴着不走,難不成是要我出去?”
岑淮酬仍是躊躇,可衛寒閱作勢要披衣,他便立馬松了匕首彈起身來,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殿去。
合上桃花心木的房門,岑淮酬也不肯去包紮,垂着兩只滴滴答答淌血的手候在門外,以便有異動時随時破門而入。
阿凫本就膽小,岑淮酬面上又有犯過事的刺字,便愈發唯恐避之不及。
可這血嘩嘩地也不像話,只得硬着頭皮道:“岑郎君,您先止血罷,司家世子……雖不靈光,卻是寧可捅死自己,也不會朝我們公子揮刀的,您且寬心。”
岑淮酬垂眸瞧了眼地上彙聚出的一小灘血跡,道:“勞煩小哥取酒、銀針、桑白皮線、金瘡藥與麻布來,我在此治傷即可。”
他雖未提旁的,可阿凫回來時還是多煎了一小碗麻沸散附上,不料岑淮酬看都不看,拔了木塞便将烈酒往傷口上淋,而後便是穿針引線、縫合包紮一氣呵成。
阿凫在一旁瞧得龇牙咧嘴,暗道岑淮酬可真是鐵打的,那口子都深得能見骨了,這人也痛出了一頭冷汗,卻神色自若,手下動作又快又恨,絲毫不見遲滞。
酷肖亡命之徒。
阿凫愈發膽戰心驚,扯了個借口便匆匆退了出去,岑淮酬也不介懷,或者說,他心神皆系于屋內,壓根無暇顧及阿凫的去留。
——
司抒臆與衛寒閱四目相對,那把染血的匕首早已擲地,方才還咄咄逼人的司抒臆此刻卻分外馴順地跪在衛寒閱床側,衛公子卻只是喚醒了小貍奴,兀自逗得歡暢,并不理睬司抒臆。
司抒臆讨了個沒臉,又從袖袋裏取出一段天蠶絲,駕輕就熟地将自己的雙腕綁在一處,讨好地向衛寒閱笑了笑,道:“阿閱……”
衛寒閱終于舍得放過快禿了的小克,罕見地正色道:“司抒臆,我已與你說過,往後勿來尋我,我并無心力應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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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抒臆頗有些惶急,膝行兩步将上身往衛寒閱跟前遞,道:“裏面,阿閱……”
衛寒閱狐疑地将手伸入他襟內,在司抒臆耳根紅透之前,摸出一個紅青色緞平金繡如意頭蓮花紋荷包。
扯散抽繩,便見巴掌大的粉琉璃雕成了琵琶的形狀,琴頭、轸子、山口、六相、二十四品、弦、覆手……無一不精細,線條卻并無專業工匠掌刀時獨有的圓潤流暢,反透出幾分初學者盡力而為後仍難以完滿的笨拙,這雕刻者用心之深可謂彰明較著。
“你親手雕的?”
司抒臆醇紅着面龐點點頭。
下一瞬,衛寒閱五指一松,琉璃琵琶砸到柚木地板上,剎那間便四分五裂。
司抒臆有些發懵地望着地上那堆琉璃碎片,雙唇幾度翕張,才擡頭望向衛寒閱,讷讷道:“碎了不妨事,我再雕件一樣的給……”
“不必,”衛寒閱致力于斷絕他的念想,颦眉道,“你再雕十件我也不會收下,莫再來了。”
“司抒臆,你這樣糾纏,會令我厭煩。”
司抒臆眼眶卷上熱意,又憶及衛寒閱不喜他落淚,急匆匆攏起地上的碎琉璃,掌心被殘片割破也渾然未覺,垂着腦袋甕聲甕氣地留下句「我改日再來」便回身出了內室。
【閱崽,司抒臆這傻小子可真執着啊喵。】
【他這麽死心眼反倒不好應付,有趕他的工夫我都能再料理一回岑淮酬了。】
【喵……明天岑淮酬可有的罪受了,咱們去哪?】
【往長公主府去一趟吧,許久未見,答應了她生辰要送曲子的。】
——
入了九後,連晴日都是蒼白虛軟的,衛寒閱于羽緞長襖外着青緣紅地雲鶴紋氅衣,又罩了裏外發燒的赤狐裘,這樣明麗的豔色并不顯其病容憔悴黯淡,反襯得他愈發溫雅秀逸、容光惑人,日月皆要遜色三分。
他引着岑淮酬朝落襟樓後庭去,入了西北角的耳房,便見到一位額寬頤窄、鶴發雞皮卻精神矍铄的老叟,對方不茍言笑,泛黃的眼掃視了下岑淮酬頰上刺青,而後一板一眼道:“公子寬心,這樣小的換皮,自當天衣無縫。”
衛寒閱遂颔首道:“勞煩鄭伯。”
他旋身欲走,衣袖卻倏忽教人扯住,岑淮酬低聲問道:“要去哪?”
“長公主府,”衛寒閱不解他何以發問,道,“昨日不是說不願我在場?”
“是,”岑淮酬似是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道,“夜裏冷,早些回來。”
——
昨夜往長公主府遞了話,今日長公主顧憩棠便派了軟轎來迎,衛寒閱不疑有他,可掀開轎簾便見顧趨爾大馬金刀地坐在裏頭。
衛寒閱:“陛下宵衣旰食,煩請回宮。”
顧趨爾将背在身後的右手伸出來,正是一枝熾烈如焰的骨裏紅。
應是方折下不久,花瓣飽滿柔潤,毫無萎謝跡象,寒香清清袅袅萦繞在不過方寸大的轎中,實乃出塵寶剎方能滋養出的孤傲之花。
顧趨爾将這枝紅梅放入衛寒閱掌心。借機沉默着攏住他雙手,察覺他十指被手爐烘得有幾分暖意後才稍稍安心,道:“只是想見見你,我出來前命尚食局備了晚膳,有你喜歡的龍井竹荪和八寶兔丁,你見過敏德後進宮一起用些罷?”
衛寒閱不置可否道:“再說罷。”
軟轎慢悠悠地行至長公主府門前。
敏德并非長公主姓名,不過是封號,依照祖制,作為親王之女、皇帝的堂妹,并無資格受封公主,而只能受封郡主,只是公主早慧不讓須眉,又幼失怙恃,先帝夫婦對其視如己出,索性冊為公主養在膝下。
奈何她與顧趨爾卻并非什麽親厚兄妹,否則顧趨爾也不會只稱呼她的封號「敏德」,而非其名姓了。
長公主府乃四進六院,軟轎并未于外門停留,徑直徐行至垂花門方落轎,衛寒閱尚未及進抄手游廊,便見斜刺裏奔出一位梳抛家髻、戴累絲嵌石雲鳳金簪的俏麗少女。
顧憩棠似是瞧不見衛寒閱身側的自家堂兄,在衛寒閱施禮前趕忙親親熱熱地挽住他肘彎,将人往用以會客的握瑜殿內帶,道:“哥哥快來,我新得了一批畫像,哥哥替我參謀參謀哪些個适合做面首。”
衛寒閱拗不過她,幹脆順着她的力道往前走,顧憩棠笑吟吟地問他裕州見聞,走出幾步方想起來什麽一般,頭也不回地朝身後擺了擺手道:“皇兄萬安,皇兄自便。”
也不知誰和誰才是同宗兄妹。
二人于殿中落座,果見黃花梨木長桌上散落着一堆卷軸,顧憩棠興沖沖地展開一幅示于衛寒閱道:“哥哥瞧瞧?”
“唔……太仆寺寺丞,官職低了些。”
“所言極是,那這個如何?”
“嘴巴太大。”
“這個?”
“眉毛太粗。”
“這個?”
“鼻子太寬。”
“呃……”顧憩棠柳眉一豎道,“哥哥以自己的相貌為準繩,怎可能挑得出好的?”
衛寒閱頗有些無辜道:“我沒有。”
“罷了,”顧憩棠聳聳肩擱下畫軸道,“改日再挑。”
恰此時侍女端了兩盅木瓜炖雪梨上來,衛寒閱一面以銀匙撥弄剔透堅硬的冰糖,一面以手支頤聽顧憩棠閑話監國這半年的見聞。
小姑娘說着說着驀然話鋒一轉,踟蹰問道:“我聽說哥哥這次……帶了個人回來?”
衛寒閱也不瞞着她,略一颔首,道:“不出意外的話,那會是你王兄。”
顧憩棠往口中送了口糖水,含含糊糊道:“如此甚好,我終于能去衡都之外看看了。”
衛寒閱亦飲了口,笑着揶揄她道:“不想做女皇帝了?”
顧憩棠将冰糖嚼得嘎嘣嘎嘣響道:“當不當皇帝無所謂,非要我當我可以當,有人當了我也沒旁的心思,否則當年便不會拒絕皇伯父将我列為儲君備選。”
“皇兄無子嗣,除了我亦再無旁的兄弟姊妹,遇事唯有我可幫襯……倒不是為皇兄,只是為了大周罷了。現下多了一位兄弟,我也能解脫了。”
“皇兄早已明言自己不設後宮,朝野上下皆以為我會選驸馬,再誕下子嗣,可惜我與皇兄一樣,毫無擁有親生子女的想頭。”
衛寒閱舀了一匙玫瑰紫釉小碟裏的洋槐蜜添入糖水中道:“出去瞧瞧自然好,只是要帶足護衛,縱然天下承平日久,安危亦不可輕忽。”
顧憩棠深以為然道:“我想去嶺南賞紫荊花,也想去隴右摘葡萄,聽聞隴右的胡姬……異域風情,能歌善舞,甚美。”
衛寒閱失笑道:“你不要府裏這許多面首了?”
顧憩棠聞言毫無觸動道:“我才不稀罕這些臭男人。”
“皇兄也是臭男人,”顧憩棠言語無忌道,“不過他對哥哥尚可,勉強堪為良配。”
她揚了揚下巴,示意衛寒閱望向簾栊外。
衛寒閱目光移過去,便見顧趨爾手中拿着把高枝剪仿佛在修剪院中的紫藤架,可視線卻始終牢牢黏在屋內的衛寒閱身上,那剪刀的雙刃甚至從未合攏過。
顧憩棠瞧着素日冷峻漠然的顧趨爾這副不折不扣的癡漢情态,唯有感嘆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話說:
攻的堂妹≠攻的親友團;
攻的堂妹=閱崽的親友團;
555爬新晉作者榜需要小天使們的評論,給我留點評論8(撲通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