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臉盲的樂師(12)
始終未歸。
衛寒閱将先時譜的那紙琴曲贈與她,顧憩棠粗略掃了眼便禁不住喜笑顏開,淺褐色的瞳仁滴溜溜悠了悠道:“我得與哥哥件回禮。”
衛寒閱目露疑惑,瞧着她興致盎然地從瑪瑙福壽靈鶴紋筆山上取了紫毫筆,又命人拿了胭脂與石綠的彩墨來研。
筆尖于硯中蘸飽了,顧憩棠諱莫如深地笑起來。
等待顧憩棠搗弄的過程中,衛寒閱眼神落到東牆貼着的一小張消寒圖上。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冬至翌日,「亭」字才填了頂上一點。
——
顧趨爾在院中幾乎站成一座雕塑時,終于等到衛寒閱與顧憩棠敘完話出來。
他趕忙擱下高枝剪上前,端詳了下衛寒閱的面色只是稍顯疲倦、尚無更多不适時便舒了口氣,牽過他的手後望向顧憩棠道:“你先前與朕說要去四處游歷,朕已命燕鳴湍擇了錦衣衛中的三百精銳,各地亦不乏暗樁,你可随時動身。”
他如此靠譜,顧憩棠喜滋滋地笑了笑道:“臣妹多謝皇兄。”
顧趨爾不再多言,偏頭對衛寒閱柔聲道:“咱們回宮?”
顧憩棠抖了抖雞皮疙瘩命人關門,道:“哥哥慢走,恕不遠送。”
——
回宮的馬車上,衛寒閱自袖中取出一卷紅帛。
“消寒圖?”顧趨爾挑了挑眉,“敏德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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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衛寒閱本只是順手提筆填了「亭」的一橫,可顧憩棠見狀索性将這九九消寒圖取下來相贈了。
“我不日便要啓程,這圖是無暇填了,哥哥替我填完罷,圖個好意頭,只盼開春後無病無災,順遂康寧。”
顧趨爾視線只在圖上一掠而過,便又轉回衛寒閱面上,這一望之下卻幾乎被攝去心神。
先時衛寒閱低着頭,鼻尖以下皆埋在狐毛風領裏瞧不見,此時他擡起下颌,顧趨爾才察覺他唇上搽着深深淺淺的紅,較之原本的唇色豔了許多,顯得魅而近妖。
“你的……”
衛寒閱聞言以目相詢,見顧趨爾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嘴唇,方恍然大悟。
他有些無奈地又用指尖蹭了蹭,道:“敏德鬧的,我出來前已用絲帕蘸水擦過了,看來仍有殘色。”
方才那一下,竹枝般的細指蹭過唇珠,将那本便不均勻的色澤愈發暈成深一塊淺一塊,有幾處甚或稍稍溢出唇緣,實在是……
顧趨爾竟有些嫉妒那快被他用過的唇脂,抑或那方擦拭過他唇瓣的絲帕。
——
擇雲殿乃今上寝居,顧趨爾與衛寒閱兩個用膳時往往屏退下人,是以內室此刻唯有二人安安靜靜地進食。
顧趨爾用以盛飯的是一只黑釉剔花碗,雖也精美,卻遠遠及不上官窯瓷之工藝水準。
這是衛寒閱去歲命阿凫去晶藝軒随手挑的,一套四只一模一樣的碗,贈與顧趨爾作為生辰禮。
再沒有比衛公子更敷衍的了,奈何顧趨爾仍舊視若珍寶,一年來每回用膳便只用這套碗中之一。
衛寒閱往顧趨爾碗中搛了箸釀冬菇,男人身形一滞,随即細細咀嚼起來。
可衛寒閱待要再為自己搛一片時,适逢顧趨爾起身斟茶,手肘因之撞了下衛寒閱右手,後者又只是虛虛握着碧玉箸,「叮鈴」一聲,落地的脆響頗是清晰。
衛寒閱一怔,顧趨爾已眼疾手快地俯身拾起碧玉箸,又命門外候着的張恭另取了一雙來。
新取的竹節紋箸比碧玉箸輕些,衛寒閱用着便不甚稱手了,遂只用小金叉切翠玉豆糕與蜜餞紅柚吃。
“岑淮酬封王之事,恐怕……”
顧趨爾剛挑起話頭,衛寒閱便及時接過去:“黥面之事我自有計較,只要陛下不拆我的臺,對百官宗室揭露岑淮酬來歷,旁的事便無須陛下操心了。”
他一口一個「陛下」,撂下話便作勢欲起身,顧趨爾豈會察覺不到他動了怒,什麽也顧不得了,急忙團住他的手低頭認錯道:“抱歉阿閱,你莫動氣……我都聽你的,明日我便頒旨封王!”
“我只有你,只愛你……你不必愛我,但別不要我。”
“我會封岑淮酬為王,予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讓他滾回自己王府裏住,阿閱別同他住一處,好不好?”
他耍賴似地抱着衛寒閱的腰肢不撒手,比衛寒閱高出一段的身軀有些委屈地躬下,腦袋埋入他頸間道:“好容易等到你進宮一趟,別那麽急着走……都是我不對。”
懷中人忽而輕哼一聲,顧趨爾察覺異樣,連忙緊張打量他道:“怎麽了?可是何處不适?”
衛寒閱心知是被長公主府那盅木瓜炖雪梨涼着胃了,按說以往他的腸胃并無如此脆弱,身體每況愈下,他有些力不從心。
顧趨爾見他不答,愈發心慌道:“我這便命人傳太醫。”
“不必,”衛寒閱制止道,“扶我去歇一下便好。”
顧趨爾擰眉将他打橫抱起放到床上,探了探他前額倒是溫度正常,男人眉頭卻并未舒展,又解開他的長衫,隔着中衣覆上他腰腹。
果然有些發冷,雖不嚴重,也足夠令顧趨爾懸心的了。
嚴冬森冷,衛寒閱又體寒,顧趨爾已囑托過尚食局,今夜準備的一應膳食皆性平或有溫補之效,不應出現此種情況……
唯一的解釋便是衛寒閱進宮前在顧憩棠府上貪涼吃了些什麽,只是他顯然有意袒護顧憩棠,顧趨爾便不會悖他心意。
只得按着以往太醫傳授之法,在他胃部輕輕打着圈兒按揉,又委實放不下心:“還是傳個太醫來罷。”
“不……”衛寒閱身子一不适意便有些嬌氣,語氣雖堅決,音量卻因虛弱而低低小小的,無端便有些可憐。
“好好好……”顧趨爾唯恐他一着急更不舒服了,見明黃錦衾間的人眼簾半垂,琥珀似的瞳仁濕漉漉,宛若一只孤零零受了傷的幼獸,他見了心實在軟成一團,又伸手将衛寒閱身上的被子拉高了些,只留一張巴掌大的窄條臉露在外頭。
正待将衛寒閱手臂一并塞入錦衾內,握住他手稍往上擡時便見他中衣袖口滑上去,那一截纖細伶仃的皓腕上繪了石綠色的枝蔓,緊緊纏了一圈又一圈,胭紅的一朵玫瑰盛放于遍生荊刺的花枝間。
大抵因顏料尚未幹透衛寒閱便出了門,彩繪受衣料磨蹭,那花葉紋樣邊緣便稍有些模糊,朱青二色溢出原本勾勒好的框架,揉成靡亂的一團,愈發顯得那薄軟的雪腕遭了欺淩,百般掙紮卻脫不開這強加其上的堅韌桎梏。
殿中取暖的地龍燒得旺,高溫熏熱熏軟了美人的身子,也使得那雙清潤滢然的眼仁曳出了一圈濕紅,與腕上肆虐的纏枝玫瑰遙相呼應,凄豔中飽含意味。
顧趨爾曠了大半年,簡直是狼狽萬分地将原本盤桓于衛寒閱手腕與面容之間的視線撕開,欲待開口卻覺咽喉澀癢難言,最終只能幹巴巴地咳嗽兩聲。
衛寒閱神色複雜道:“你流鼻血了。”
顧趨爾正咳着,聞言一嗆,咳得愈發厲害了,不知是嗆咳之故還是因着旁的,男人的面龐、耳根連帶脖頸俱是一片通紅,他胡亂揩了下黏膩的人中,一面向淨室走一面艱難道:“冬日燒炭幹燥,咳……我去、去泡泡冷水。”
——
這一泡便是一個時辰,顧趨爾又去了趟書房召了幾位臣子商議來年徭役之策,直至身上的寒氣散了方返回內室。
衛寒閱不過是阖眸假寐,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便見到了咫尺之遙的男人。
顧趨爾見燈下美人目含春水,只覺自己也深溺于這一池柔波中,着實不舍離去,柔聲問道:“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衛寒閱并未完全蘇醒,言語便有些難度,遂只言簡意赅道:“沒。”
已近戌時,顧趨爾命人熄了殿中的幾盞燈,坐在了拔步床旁的腳踏上。
視野霎時間暗下來,床前僅存的昏黃燭火将衛寒閱的面孔映得清雅柔美,顧趨爾心旌搖動,情不自禁地貼近吻了吻他前額。
怕吵醒衛寒閱,顧趨爾只想着淺嘗辄止,這樣溫存地望着他于願足矣。
——
燈暗玉蟲偏。
衛寒閱服了藥,胃中氣順了些,可病威猶在,致使他睡夢并不安穩。十指攥着繡紋時松時緊,美人柔白的瓊腕湧上潮水般的紅,蕩秋千似地悠悠蕩蕩打着晃兒,瞧得人生出幻覺:那玫瑰與翠葉仿似活了,繩索一般愈纏愈緊,勒紅了他的腕子,迫得他酥癢酸脹,以致難受得落下淚來。
風拂簾動,軟煙羅無聲無息向兩側分開一條罅隙。
袅袅涼風眷顧素色足弓,足尖似玉筍一般不堪攀折。
暖室入冷風,病中之人自然是承不住的。
顧趨爾忙給他掖好被角,又合攏了帷幔,見張恭在外似乎有事要禀,便起身朝外去。
張恭躬身道:“陛下,衛公子今兒命人給岑淮酬……換了皮。”
顧趨爾聞言緘默片刻,他倒不介意做些手腳徹底廢了岑淮酬那張臉,可毀了岑淮酬的相貌,便極有可能也一并毀了他與衛寒閱的來日。
罷了,倘或能撐過去,便算他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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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玉闕內纏綿缱绻、春意融融,而天外月隐雲中、滴水成冰,可謂衡都今冬最寒冷的一夜。
落襟樓。
換皮之術殘酷不仁,大多數人都會因承受不住疼痛而中途死去,而即便有能僥幸存活的,能獲得理想效果的又是少之又少,衛寒閱此前便與岑淮酬分析過其中利害兇險,可少年始終沉默聆聽,面上毫無恐懼與退卻之色,百死不悔一般地随着鄭伯入了密室。
事實證明他确然心性堅毅遠非常人可比,這般剝膚之痛,也死死咬牙捱過來了。
岑淮酬左臉上包着厚厚的麻布,麻沸散藥勁已過,此刻面部鑽心的痛楚若換了旁人承受,只怕不出半個時辰便幾欲崩潰自裁,可岑淮酬只是靠坐在床頭大睜着眼,目不轉睛地向着窗外。
他怎麽還不回來……
岑淮酬不敢奢求旁的,只想見一見衛寒閱,倘若……倘若他能摸一摸自己的頭,便再好也沒有了。
岑淮酬殊無倦意,只覺得或許自己再多等一刻,或許下一瞬,便能見到寤寐思服的那個人。
可是衛寒閱遲遲未歸……始終未歸。
凜冽長風卷着檐下風鈴琳琅作響,冷意仿佛透過密閉的門窗無孔不入地滲進屋內,這廂骨血凝冰,那廂卻溫情脈脈,心境之差,不啻霄壤。
作者有話說:
岑淮酬:給大家念段大悲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