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臉盲的樂師(16)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七日前,衡都揀月殿。
小樓頂部的碧青色琉璃瓦覆了寸把厚的積雪,其中數片被男人大掌掀開,整個過程除了落雪簌簌外,未曾發出絲毫響動。
樓頂的黑影下一瞬消失無蹤。
衛寒閱居室內原本空無一人,一道暗影卻無聲無息地侵入,在他床側盤桓半晌,而後伸手,自枕邊拈起一根烏韌的墨發,置于鼻尖嗅了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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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前,槊郡。
售馬與衛寒閱的那間車馬行再度被人叩響,已下鑰的掌櫃十分不耐地拉開門正待诘責,頸間卻陡然抵上一把冰寒徹骨的虎頭匕首,那薄刃甚至已切破一層油皮,拿捏他的性命如同拿捏一只蝼蛄。
掌櫃寒毛卓豎,兩股戰戰道:“好好好漢有何吩咐,小老兒向來童叟無欺,不知何處……”
“少羅唣,”來人黑巾遮面,嗓音壓得極沉問道,“近日來此的那位相貌氣度出塵絕俗的公子,可提過他的去處?”
莫說近日唯有衛寒閱光顧過,便縱戶限為穿,掌櫃的也知此人尋的是哪位。
奈何他也并不知衛寒閱意欲何往,只得将當夜情景一一敘述,末了誠惶誠恐道:“那位公子要求僅僅是雪夜疾馳三日,料想……應應應當不會走遠。”
——
馬蹄印本該是追蹤的絕佳線索,可一日已過,印痕随着積雪漸融與人來人往早已分辨不得。
幸而他不必借此,因他可于無垠天地間嗅得一線殘香,與衛寒閱發間、體表、肌骨一般無二的氣息。
如同資質最佳的獵犬,他沿着官道向宛郡電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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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寒閱是被一陣細微的颠簸擾醒的。
睜眼便察覺自己橫在一人臂彎之內,對方抱着他已行至一扇門邊,眼看便要出去,他忙勉強開口道:“你……”
對方身形稍稍一僵,垂首時已換了一副驚惶不安之色,傻愣愣地盯着衛寒閱,未幾便掉下眼淚來,淚水撲簌簌淌進衛寒閱脖頸裏,有些灼人。
竟是司抒臆。
衛寒閱委實想不到先尋到他蹤跡的不是岑淮酬、顧趨爾、燕鳴湍……甚至衛槐露,而是這個腦子是個擺設的司抒臆。
“你如何曉得我在此處的?”衛寒閱戳了戳司抒臆哭得滾燙的臉頰,發現他臉上有幾道不甚明顯的紅腫,類似于抓撓的痕跡,瞧着還是新傷。
“阿閱傷得厲害,咱們、咱們回家看大夫罷……”
衛寒閱:“……”
既然無法溝通便放棄罷。
他指了指房中的拔步床,示意司抒臆将自己先放過去,司抒臆面上神情似是有一瞬的龜裂,卻終是依言照做。
衛寒閱環視一圈屋中陳設,躍上枕邊的小克适時「喵」一聲。
【閱崽嗚嗚崽你終于醒了,你要是有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嗚嗚嗚。】
【我昏了多久?】
【三天,郡守以為你是欽差不敢怠慢,把你安置在自己宅院的客房裏啦。】
【誰給我換的衣服?】
【是司抒臆那個臭小子啊啊啊喵!】
【……】
衛寒閱原以為是府中侍女小厮之類,不想竟是司抒臆。
【他怎麽會在這?】
【你和衛姑姑前腳剛走,他後腳就去落襟樓尋你了,可你和衛姑姑都不在,他回去跟他娘一打聽,就追到槊郡去了。】
【那又是怎麽到宛郡的?】
【喵……閱崽,司抒臆他、他其實……】
【其實是裝傻。】
【你知道啦……那你不揭穿他嗎?】
【畢竟長熙侯府當年發家是靠一手秘不外傳的千裏追蹤術……不過難得糊塗,他要裝就裝下去吧。】
【喵不過他剛給你泡完藥浴換了衣服,剛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帶你回衡都,你就醒了,但、但他趁機偷偷親你了!】
【所以他臉上是你撓的?】
【沒錯喵!敢親我崽我撓花他的臉!】
合着是護崽使者的傑作。
罷了。耽擱數日,得去幹正事了。
他一起身,司抒臆便也起身,俨然一副要寸步不離的架勢。
衛寒閱淡淡瞟了他一眼道:“坐下。”
傻世子立刻老老實實坐下,又眼巴巴地盯着他,只差沒搖尾巴。
衛寒閱從琉璃盤上随手拿了顆蘋果抛給他,司抒臆忙不疊雙手捧住那果子,跟接繡球一般。
衛美人眼波淡淡掠了小克一眼,小貍奴心領神會,立刻眨巴眨巴碧瑩瑩的雙瞳。
衛寒閱吃了定心丸便翩然離去,施施然道:“乖乖吃果子,再幫我看一會我的小貓……不許跟來。”
——
郡守衙門中堂,一群太醫面覆素帛,圍成一圈商讨藥方,衛寒閱踏入時,太醫們大多并不識得他,宛郡郡守亦然。
畢竟寒閱公子雖聲名遠揚,當世能對上臉的卻并不多,然他有天子信物在手,便無人敢苛待這位欽差,因而當下紛紛起身招呼。
衛寒閱亦以素帛遮掩口鼻,掃了眼長案上散落的十幾張藥方道:“仍未覓得良方嗎?”
太醫院令耿昊空是曉得衛寒閱身份的,心中打鼓:依他對擇雲殿那位的了解,是寧可時疫肆虐……也不會派眼前人來涉險的。
他面上不顯,只是恭謹道:“我等無能,這新商議出的方子按理應是有效,卻不知究竟何處出了差錯,未能令重症病患好轉。”
衛寒閱目光移至幾人手邊擺着的五六只淡天青釉碗,碗中湯汁色澤深褐,自然是依方子熬出的藥劑。
他默了片晌,取過其中一只,又拿了張藥方,在自己指尖一劃。
新裁的薄紙邊緣鋒銳不遜于刀兵,轉眼間柔白指尖便被撇了道細口,一線血痕透出,衛寒閱乘勢一捺,兩滴渾圓的血珠便落入碗中,與藥汁融為一體。
在座諸人均不解其意,唯聞這位面如冠玉的郎君眼簾半垂,夢呓一般道:“去尋一位垂危之人來。”
——
隔日見耿昊空面如土色,衛寒閱心中反倒生出塵埃落定之感。
最後一場機遇,果然在此。
他纏綿病榻二十餘年,若說百草嘗遍亦不為過,藥力入血,竟誤打誤撞對了症。
将掌心舉至面前,隆冬日頭的冷光幾乎滲透他剔透的肌膚,指腹傷口早已愈合,他目光卻長久凝睇其上。
俄頃淡淡一哂,提筆在牆上的消寒圖上填了一畫。
「風」字僅餘底下一點為空心,料得深寒難久,孟春不遠。
——
青緞軟轎停在郡守府門前,衛寒閱掀簾下轎,正待提步入內,宅側小巷卻猛地撲出個人來,雙鬓污穢蓬亂,「咚」一聲跪在衛寒閱身前,吐出一句突兀嘶啞的央告:“求菩薩……救救我兒!”
衛寒閱腳步頓住,未曾扶這男人起來,只是不動聲色地盯住他佝偻的脊梁。
“大哥何出此言?”
“公子的血能救人,豈非神仙下凡、菩薩降世?求您大發慈悲,我兒氣息奄奄,求公子舍一滴血!”
此情此景衛寒閱并非未曾預料。
便縱耿昊空三令五申絕不能走漏一絲風聲,否則太醫院一行人必定被岑淮酬屠戮殆盡……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
他徐徐啓唇。
斜刺裏卻突地飛出一支冷箭,勢若風雷,破空而來!
「哧」一聲,箭尖自男人胸口透出,因射箭之人灌了十足勁力,連箭羽都險些釘入其後心,入體後更猶自震顫不休。
幾息後,一蓬血花方自厚實的棉衣中猝然綻開,将地面上殘餘的一層薄雪洇透。
衛寒閱擡眼便見到牆角轉出一人,手把重弓高踞馬上,眸中不加掩飾的殺意與驚怒同那支索命的冷箭無異,可遇上衛寒閱寒水墨珠似的雙目時,又盡數化成含了血的灼痛。
他跳下馬後足下生風,看也未看那爛泥一般的屍體,一把抱起衛寒閱,在門房驚詫的眼神中踏入郡守府。
司抒臆與小克不知所蹤,他将人放入衾褥之間,視線牢牢鎖在衛寒閱面上,萬般焦灼無從說起,燎得他雙目赤紅,呼吸急促如發了性的惡獸。
良久,他深深吸了口氣,道:“燕鳴湍已套了車候在城外,他會送你回衡都,即刻便走。”
衛寒閱并不動,只是問:“你是岑淮酬,還是……”
對面人默然片刻,不合時宜地拈起酸來:“當日你提及臘月十八夜裏糊春燈時我便……我那夜分明傳了光祿寺卿議事,竟是他時常借我的身份去與你……我臨行前出了一半私庫,買了長楫樓的誅殺令,所有精銳盡出,他……非死即傷!”
言下之意便是他乃岑淮酬,且顧趨爾果然詐死,使了一招瞞天過海。
衛寒閱平靜地注視他道:“倘或我願意回衡都,此前又何須大費周章避過你們來宛郡?”
岑淮酬幾乎按捺不住胸中激蕩的痛苦,他百思不得其解衛寒閱何以拖着一片支離的病骨來這兇險地,甚至以血入藥,活生生将自己豎成了整座宛郡的靶子。
他咬緊齒關,迸出的話語幾乎字字滲血:“宛郡占地八萬畝,人口二十三萬餘,病患五千餘,危重兩千五百餘!你有多少血可以淌?你若敢……我先屠了宛郡!”
衛寒閱無聲與之對峙,而後仿佛無可奈何一般喟嘆了聲道:“好,我回去。”
岑淮酬将信将疑,見衛寒閱欲拿衣桁上挂的鶴氅,又怎舍得他親力親為,連忙三步并作兩步過去幫他取下來,正欲回身時後頸陡然承了一瞬銳痛。
掌心脫力,鶴氅委地。
小克便在此時從窗外跳進來,幾步竄到了衛寒閱身畔。
【司抒臆呢?】
【喵咱們來之前我從時空局順了兩顆安眠藥,我給他用啦。】
【二十二年前的安眠藥,他還有命在?】
【放心,新型藥品,超長效期,去年才過期的。】
【……】
【閱崽啊……你非如此不可嗎?我是說,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小克,你之前說過。如果宿主死的一瞬間進度條滿了,靈魂可以瞬間複活,身體則會在七天後恢複生機、自動與靈魂彙合,對吧?】
【對……可是萬一……】
【兵行險着,萬一不成,你就去找新宿主吧。】
【喵嗚嗚嗚不要,我和崽共存亡嗚嗚嗚!】
【好了,別哭了,你能開痛覺屏蔽嗎?】
【能是能……可是一旦開了,下個世界會付出一定的代價。】
【什麽代價?】
【還不知道……】
【算了,管他什麽懲罰,且顧眼下。咱們走。】
作者有話說:
會死的哈,死遁,死遁,明天結局。後面有司和燕各一個番外,交代一下倆人和閱崽的支線,然後就是下個世界了——
九九消寒圖就是「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一共八十一畫,從冬至入九開始每天填一畫,直到九九結束後出九,當然古人對消寒圖還有別的玩法,只是這裏用填畫——
另:本文所有給主角造成阻礙的角色(反派或者路人,與攻受均無感情線)性別都是男,沒有惡毒女配沒有雌競,女角色都和閱崽相處得很好;
還有這個痛覺屏蔽的代價嘿嘿嘿我要好好操作一下嘿嘿嘿(shenhe:??你想幹嘛?)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