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臉盲的樂師(完)

衛寒閱,死在春來的前一日。

郡守衙門後院設有暖閣,以供官員休憩之用,此時暖閣當中擺了個銅冰鑒,鑒中置缶,鑒缶之間貯了堅冰,将這道環形間隙填得幾不可見。

衛寒閱跨鶴坐在這冰鑒之側,他各色衣衫都穿過,且不拘什麽顏色都能穿出風華絕世的模樣來。

可他其實鮮少着純白,并非因一身雪衣令他顯得拒人于千裏之外,只因這樣的素色容易令身子發冷,而他又是最受不得寒的。

今日卻一身荼白大襟廣袖袍,袍擺與衣袂堆疊,如海潮浮浪,又如九天流雲,愈顯其身姿清峭秀逸如雲間皎月,而鴉鬓蓬松烏濃如遠山霧霭。

耿昊空見他将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對着自己手腕比劃,整個人都怛然失色,面上的褶皺似乎都在這驚懼的神色之下悉數抻開來,抖抖索索道:“公子……您您您三思而後行啊,您若斃命于此,恐恐恐怕陛下會大開殺戒……”

“耿太醫安心,”衛寒閱手起刀落,位置精準,鮮血霎時間迅速彙入缶中,他笑道,“你們的烏紗帽,還有宛郡百姓的腦袋,都會好好待在頂上的。”

他凝睇着那片濃郁的赤紅,琥珀色的瞳孔仿若也蒙了層朱色的岚煙,直如谪仙堕魔、佛主化妖,周身莫以染塵的超逸氣度為之一轉,反添了幾分悖亂的美感。

他并未留餘地,傷口甚深,血流如注,其間劇痛難以想見,可他始終面容沉靜,仿佛只是羽化登仙之前一場順勢而為的割舍。

耿昊空絞盡腦汁也難料到衛美人他……只是開了痛覺屏蔽。

這樣迅疾的血液流速注定衛寒閱難以支撐太久,他方才那一記手刀拿捏了力道,只盼時機妙到毫巅,岑淮酬能在他閉氣之前及時……

思緒被兩扇厚實的雞翅木門扉「砰」一聲倒下的巨響強行切斷。

衛寒閱得償所願,耿昊空卻是毛骨悚然,看也不敢看一眼殺神似的岑淮酬,趔趔趄趄地滾到暖閣角落去蒲伏着了。

衛寒閱身形恰到好處地晃了晃,旋即被奔将過來的岑淮酬死死攬進懷裏。

岑淮酬恰好坐在他與那冰鑒之間,将二者完全隔絕開來,仿佛忌憚那冰冷堅硬的死物能從他懷中奪走衛寒閱一般。

衛寒閱腕上仍有汩汩鮮血湧出,一動之下少了冰鑒承接,自然便淌到衣袍之上,純然的荼白立時便洇了刺目狼藉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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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淮酬仿佛被那團逐漸暈開的豔色灼得皮開肉綻,他想撕一幅衣袖給衛寒閱止血,發抖的手掌卻被懷中人近乎于溫柔地攔住。

岑淮酬怔怔地盯着掌心裏微微蜷縮的纖細五指,雙唇病态般地哆嗦着想說些什麽,卻如同失聲一般只能擠出飽含痛苦與無措的哽咽。

“岑淮酬……”衛寒閱失血過多,着實氣力不足道,“你埋了我之後,不許給我……追封什麽侯爵皇帝的,否、否則……總之就是不許……”

岑淮酬眼中充血道:“我去找太醫,我去找太醫……我去找耿昊空……”

渾然忘卻了他自己便是醫者。

牆角的耿昊空愈發兩股戰戰,唯恐皇帝瘋癫之下将自己生磔了。

衛寒閱艱難地笑了笑道:“你可別遷怒,不然我這手腕……豈非白割了……”

岑淮酬梗着脖子啞聲道:“那你別走,你看着我,否則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麽!”

衛寒閱依偎在他懷裏,身體的熱度卻逐漸流失,他每每放輕了聲說話時,聽起來便仿似可憐地撒嬌道:“冷……你聽話呀,阿酬。”

岑淮酬極力收緊手臂,只恨無法将自己的血換給衛寒閱,反複道:“我聽話、我聽話……阿閱,寶貝,這裏太冷了,咱們回衡都,我帶你回衡都……”

他一面說一面便要抱起衛寒閱,可掌心裏那只寒涼柔軟的手卻似乎失了依傍,倏地滑落下去。

岑淮酬起身的動作便霎時僵住,終是發覺懷裏的軀體連最後一點微不可察的起伏都已停止。

高遠蒼穹傳來「啪」一聲炸響,定端元年的第一陣春雷滾滾而來,岑淮酬仿佛全然不知衛寒閱已撒手人寰,木然地将衛寒閱垂落的手輕輕拾起,仰首望向簾栊外被春雷裹挾而至的如絲細雨。

院中盛放的嫩黃迎春在雨中濕濕瑟瑟,岑淮酬目光長久凝于其中一朵,雙目通紅酸痛幾欲爆裂,卻淌不出眼淚。

他癡癡喃喃道:“你要丢下小狗了嗎?”

——

自打那日岑淮酬見那老丈求衛寒閱舍血後,便命人封了郡守衙門外的主幹道,除官差衙役外一律禁入,免得再有旁人來求佛祖割肉飼鷹。

可……可他放在心尖尖上、碰都舍不得碰的寶貝,如今衣袍浸血、聲息盡斷。

岑淮酬當真希望衛寒閱冷血一些,但願他獨善其身,可他走得這般幹脆……這般幹脆。

忽有一人破開日色一路沖入暖閣,渾身浴血,雪亮的劍尖仍在滴血,劍身也糊了星星點點幹涸的殷紅血跡,容貌卻與岑淮酬一般無二。

他前胸後背插着大大小小的飛镖、銀針、箭矢……色澤烏青,皆淬了毒,可見即便憑借非人的堅毅心性趕來宛郡,也早已是強弩之末。

顧趨爾眼前如覆了層血色的薄紗,目光所及俱是赤紅,望向岑淮酬懷中已然氣絕的衛寒閱時,周身暴戾嗜殺的氣場陡然柔和下來。

他似乎深恐吓到衛寒閱,丢開長劍放輕步履挪過去,又在兩步開外膝彎一沉,轟然墜地。

衛寒閱卧在岑淮酬臂彎內,容顏嬌美,瑩瑩如生,倘或忽略他一身被鮮血染紅的白衣,大抵會以為他只是陷入沉眠。

顧趨爾将血污遍布的手在中衣袖口上用力揩了揩,才小心翼翼地去握衛寒閱的衣角。

然而那天宮緞柔滑無匹,他又仿佛怕弄疼衛寒閱一般未曾用力合掌,是以那抹荼白下一瞬便從他掌心流了出去,仿若一簇有去無回的薄光。

顧趨爾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幅廣袖,只覺肺腑巨震,五髒被利刃攪成煙塵齑粉,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仍壓不住噴薄上行的血氣。

一步之遙,天人永隔。

倘或衛寒閱還在,即便這樣重的傷勢,顧趨爾也能咬牙捱過去,可如今他走了……顧趨爾便再無求生之念。

濃黑的血沫自顧趨爾口鼻間激蕩而出,高大的身軀如山傾頹,最後一瞬,他只來得及勾住衛寒閱的一縷輕軟的發梢。

——

衛寒閱在一片虛空之中蘇醒過來。

四下俱是深海般的墨藍,他意識迷蒙,耳邊卻驀地傳來「喵嗚」一聲,頗有幾分躊躇滿志的意味。

【崽崽崽成功啦,等你的身體回來,咱們就可以去新的世界喵!】

他望了眼自己周身,果然是半透明的靈體狀态。

【那接下來七天做什麽?】

【下棋、刷劇、看書、玩游戲……閱崽想要的都可以!】

【那來下五子棋吧。】

【好噠!對了閱崽,任務者可以在上個世界選一個人清除記憶,你有決定了嗎?】

衛寒閱稍作沉吟。

【選衛姑姑吧。】

——

寒閱公子的埋骨之所,選在宛郡郊外的靈偈山巅。

靈柩規制與帝王同,選用金絲楠木,五棺二椁,沉重非常。

落葬之日,宛郡百姓自發齊齊走出,順着細雨迷蒙的山間小道一路跟随着衛寒閱的棺椁拾級而上,送葬隊伍綿延數十裏而不絕。

岑淮酬、燕鳴湍、司抒臆并一百二十五位精壯羽林郎擡棺,乍暖還寒時節的疏風冷雨密密滲入肌骨,山巅更是飄着米粒大的碎雪,紛紛揚揚吹了滿頭。

其後便是十二僧侶持珠誦經,祈求佛祖護佑衛寒閱無苦無痛,早登彼岸。

最終壘起的小土丘唯有半人高,宛郡老幼的哀哭散在風中,而為首三人眉目若死,直如行屍走肉。

岑淮酬立于衛寒閱墓前,自袖中取出一卷雪青色細絹,「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字赫然在目,是一幅消寒圖。

「風」字最後一點為空心,徒然勾勒了一圈濃墨輪廓。

衛寒閱,死在春來的前一日。

——

定端元年二月初五,上禪位于敏德長公主。

今春的氣象格外反常,連日淫雨霏霏,陰風蕭瑟刮骨,總也盼不來半日晴好,令人恍惚間仿佛置身寒冬。

岑淮酬褪下了華麗貴重的天子常服,只着一身自小桐村帶來的樸素布衣,徐徐步下擇雲殿丹墀。

張恭随在他身後,負責将人送出宮城。

老中常侍身上裹着絲綿夾襖,仍覺倒春寒之威力如刀,反觀前方的青年仿似感受不到這駭人的森冷一般,單衣蔽體而面容沉定得……近乎于麻木。

“陛……”張恭斟酌開口,又将稱呼吞了回去,只道,“長熙侯府與燕府今晨一齊傳來噩耗,司世子服了牽機,燕大人自刎……”

岑淮酬恍若未聞,只拖着步伐機械前行。

長街上有風遙遙卷來,聲如小兒夜哭,又夾雜着一點微不可聞的……泠然樂聲。

岑淮酬身子猛地頓住。

“誰在……”

他尚未開口,張恭已覺不妙,寒閱公子新喪,女帝下旨命衡都上下禁樂舞聲色一載,以悼其慨然殒身以挽狂瀾之功。

可此時宮中竟有人奏樂,即便唯有單薄的一支,也足教行事者死上八百回了。

張恭一拭額間冷汗道:“大抵是教坊司不懂事的樂伎在私下彈奏,奴才這便去查。”

岑淮酬面上卻并無殺意,唯有難以言喻的痛楚、懷念、悔恨、柔情……交織在他年輕的面龐上,連帶兩鬓因哀恸至極而生出的幾束銀絲都簌簌顫動。

是……

是《淮陰平楚》。

四面宮闕萬重仿佛頃刻消散。

又是小桐村難捱的酷暑,濕黏的風裹挾着熱浪肆意伏竄,嘶啞幹癟的蟬噪永無止息,他在院中撒了米糠等着雞來啄食,全副心神卻俱在屋中人身上,而衛寒閱在屋內輕撥琵琶——那把彼時的窮小子岑淮酬能買得起的、最好的琵琶。

他足下如踩棉絮般身形踉跄,出了宮城後足下未停,徑自朝錦屏山去。

錦屏山比靈偈山略高一些,站在崖邊,可将衡都、槊郡、宛郡繁華坊市與明淨山水盡收眼底,可岑淮酬只是定定注視着靈偈山,似乎能隔着數百裏之遙望見衛寒閱長眠的那座小小的墳茔。

他眉眼漸漸舒展,浮起解脫般的笑意。

自千丈斷崖一躍而下,岑淮酬身形如離弦之箭,又似斷線紙鳶,随長風一道消逝于水天之間。

作者有話說:

晚上九點二更,記得留評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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