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司抒臆番外(幼年,是兩個小朋友)

司抒臆曾一度以為長熙侯府是大周最安寧的所在。

父母恩愛,衣食無憂,對于垂髫之年的稚子而言,便是最理想的生活狀态了。

直至六歲那年,母親帶他去錦屏山古剎法空寺進香,于半山腰卻乍然遇刺,來人是清一色的劍術高手,招招狠辣不留餘地。

幸而侯府的護衛亦為北疆大營裏随長熙侯真刀真槍地上過戰場、抗擊過戎犀的老兵,才在這場血戰中保全了這對母子的性命。

司抒臆受了驚吓,回府便昏厥過去。

小孩子總是急于尋求父母的哄慰,可司抒臆醒來時卻并未見到長熙侯夫婦,唯有伺候的嬷嬷倚着房柱打瞌睡。

他翻身下床,腳步踏在厚實的米色地雙獅戲球栽絨地毯上,幾乎不聞一絲足音。

父母的卧房虛掩着,司抒臆雙目透過那狹窄的罅隙向內張望,仍不見長熙侯夫婦蹤跡。

他又朝書房去,透過簾栊向內張望,見一燈如豆,以為雙親在此,便小跑而入。

可惜裏頭空無一人,司抒臆頗覺失望,正待折返,便見長熙侯夫婦與一位幕僚一前一後朝此處行來,三人皆神情凝重。

鬼使神差般,司抒臆仗着身形優勢,躲入了矮榻之下的狹窄空間內,身側又緊挨着四尺長的花梨木書案,恰巧處于那三人的視線死角。

“真的是那位?”

“是。”

長熙侯司同甫神情隐痛間含着憤懑道:“我知他生性多疑,可決計料不到會到今日這步田地……昔年并肩作戰、出生入死的情誼,與天子權柄相較,竟不值一提!”

“侯爺,司家掌兵權,又具千裏追蹤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事已至此,假使您交還虎符……”

司同甫搖頭道:“以他之毒蛇心性,一旦我失了兵權,只怕整座侯府便會淪為俎上魚肉,被他連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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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重嘆了口郁氣道:“為今之計……唯有長熙侯一脈絕嗣,或可保得全府平安。”

司夫人在一旁捏着帕子憂心忡忡道:“這孩子本便是當年在久安寺門口拾得的,卻不料會成為府中禍患,确然是個災星,除去也好。”

拾得……絕嗣……

司抒臆細細咀嚼這兩個詞彙,好似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其中含意。

那幕僚不久便告辭,司同甫夫婦回房歇息,書房那盞孤燈也被吹熄,司抒臆借着月色無聲無息地回了自己屋裏,懷揣滿心寒涼一夜不眠。

——

三日後,年僅六歲的司抒臆被自己一直以為的父親親手推入冰湖。

男人面上的不忍與沉痛不似作僞,可搡在他身後的大掌凝定如鐵,竟無一絲猶疑與顫抖。

只是司抒臆命不該絕,被司同甫掐着新死的點救起後竟仍殘留半口氣,而長熙侯仿似終于拾起了假惺惺的恻隐之心,未曾再試圖扼斷這半口氣。

司抒臆高燒數日,亦有司同甫夫婦暗中授意。

這一場風寒康複後,天資敏慧的長熙侯獨子成了個一無是處的癡兒。

一切應當在成長中展露出來的文韬武略,都被悉數掩埋進心智有損的皮囊之下,成了唯有夜半無人時,方能窺見的一線暗芒。

——

司抒臆本無所謂這樣戴着面具過一生,縱使他并不顧惜司同甫夫婦,卻也無意教這全府上下百餘口人枉送性命。

若說他多顧惜旁人性命卻也不盡然,準确來說是一種漠然,順勢而為的漠然。

直至他那姨母衛槐露來尋他所謂的母親說話時,帶了一個軟乎乎的、一碰就哭的漂亮小雪團來。

據說是衛槐露在自己屋外發現的、仿佛從天而降的小嬰兒,因生得玉雪可愛,又一直尋不到他的生身父母,便幹脆養在自己膝下,取名衛寒閱。

衛寒閱身體極度孱弱,故而衛槐露為免橫生枝節,在他四歲前從未将他帶出門,直至數年求醫問藥終于令衛寒閱身子有了起色,這才領他來侯府玩玩。

小病秧子瞧着比同齡人更小一點,七歲的大哥哥司抒臆覺得自己一手便能将他拎起來,像拎一只瘦弱的小貓崽。

衛寒閱也确然如小貓崽一般優雅嬌氣,還喜歡玩毛線團呢。

司抒臆與小病貓分坐羅漢榻左右,衛寒閱推過來,他便任勞任怨地推回去,這樣的游戲于他而言本該很是無趣,可又全然生不出要撇下衛寒閱自己去練劍的念頭。

看一眼衛寒閱奶唧唧的小臉,司抒臆心下暗嘆:怎麽這樣枯燥單調的游戲,他倒離不開了?

衛寒閱其實也并非如此熱衷于推毛線團,他更喜歡與自己對弈,抑或與衛槐露對弈。

然而來時衛槐露特特叮囑他這個哥哥是傻子,不會對弈,要玩些簡單的,衛小郎君這才勉為其難與他推毛線團的。

偶爾衛寒閱一不留神沒掌握好力度,毛線團滾下羅漢榻,一路滴溜溜去了門邊。

他便擡起眼來懵懵地望着司抒臆,全然是等着人去給他撿的模樣。

司抒臆:“……”

罷了,小奶團子那麽點一只,步子又慢,到門邊得半天呢。

司大世子個高腿長,自然而然地包攬了撿毛線團的任務。

——

這一日午後司抒臆正于院中練劍,衛寒閱坐在門前春凳上乖乖看書,間或瞥一眼摩由邏開屏似的司抒臆。

中堂忽然步出一人,嘴裏叼了根狗尾巴草,獐頭鼠目,步履虛浮,正是司抒臆二叔家的嫡次子司抒朗。

他二叔司同甪時任苑馬寺卿,為人耿直清廉、剛正不阿,可惜這司抒朗不肖其父,終日鬥雞走狗、不學無術,十歲便一身纨绔習氣。

司家雖已分家,這二房與侯府來往卻尚算密切,司抒朗也便時不時來尋司抒臆的不痛快,可哪怕他比司抒臆年長三歲,卻從未自司抒臆手底下讨得好處。

偏偏司抒朗記吃不記打,今兒又來尋釁嗤笑道:“傻四弟,這是要練成高手去仗劍走天涯嗎?”

司抒臆瞟了他一眼,并不理會,兀自練劍。

司抒朗環顧一圈,自然便瞧見了捧着書冊的衛小郎君。

這小粉團子令司抒朗頗覺新鮮,甩着胳臂便朝衛寒閱走過去。

司抒臆見此,臉色倏然一沉,登時收劍入鞘,快步擋在衛寒閱身前。

司抒朗神情頗為輕蔑道:“四弟緊張什麽,我只是見這小娃娃粉雕玉琢,想同他頑一頑罷了。”

說着便要去戳衛寒閱的臉,司抒臆拿劍鞘「啪」地打開他的手道:“滾。”

司抒朗捂着虎口倒吸一口涼氣,愈發來了倔勁,一把扯住衛寒閱衣袖試圖将人拉起來道:“你跟傻子玩有什麽意思,走哥哥帶你去……啊!”

司抒臆扔了劍,而後強行掰着司抒朗的手腕松了對衛寒閱的桎梏,随即一拳砸在他臉上,司抒朗一連倒退幾步方穩住身形。

司抒朗動了動嘴,果然嘗到滿口血腥味,他瞋視司抒臆,也掄起拳頭向對方揮過去。

二人迅速扭打在一處,司抒臆畢竟是武将之子,面對比自己高壯一圈的司抒朗也絲毫不落下乘,拼着挂了彩也要揍司抒朗一拳。

衛寒閱始終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瞧着,神色間甚至帶了幾分看馬戲表演般的新奇,毫無去通知府中長輩的意圖。

還是院中家仆見勢不妙,連忙去禀了侯夫人并司抒朗的母親,衛槐露恰巧也在場,曉得衛寒閱在一旁,心中焦灼,連忙也一同過了來。

兩個孩子被拉開時俱是鼻青臉腫,衛槐露無暇他顧,只急急抱起衛寒閱察看小家夥是否受傷抑或受到驚吓,見他神色如常,方放下心來。

這堂兄弟雖不睦,然向來只是言語沖突,至多推搡兩把,還從未爆發過如此激烈的武鬥。

司二夫人曉得自家兒子是什麽脾性,雖見他被打得破相亦有怨氣,卻也曉得長熙侯府惹不起、形勢比人強的道理,一臉慚色地命他向司抒臆與侯夫人道了歉,領着司抒朗灰溜溜回府去了。

可畢竟是司抒臆率先發難,侯夫人也不便太踐踏二房顏面,當即便命司抒臆去跪兩個時辰的祠堂去了。

待司抒臆一瘸一拐地從祠堂回來時,衛寒閱已擱下書冊又開始推毛線團了。

只是這次與他一塊玩的,是一只威風凜凜、看起來能一口吞掉這小雪團子的蒼猊,渾身毛色濃黑,唯有額心一撮桃心狀的金毛。

是司同甫去後院犬舍裏牽出來的,一群護院正在一邊守着,防止它發狂傷人。

司抒臆冷眼瞧着,那只曾在戰場上比幾十名尋常士卒還兇悍、平時連他父親也不給好臉色、見人便龇牙的老戰犬,此時跟被拔了銳爪利齒一般,馴順地陪這小奶包子推毛線團。

衛寒閱有了新的玩伴,自然愈發不稀罕司抒臆了,司抒臆只見那只蒼猊疾風般奔馳着去撿衛寒閱的毛線團,又颠颠兒地朝他奔回,西瓜一般巨大圓滾的狗腦袋熱情地去拱衛寒閱,無比谄媚地搖晃彎刀似的尾巴。

司抒臆旁觀良久,也不見衛寒閱朝他遞來一眼,他倒未覺顏面掃地,幹脆坐在衛寒閱先前坐過的春凳上,瞧着這一人一犬玩得歡暢。

他雖受了冷落,卻不能真甩甩手走開。

那蒼猊現下溫順,卻難保不會突然發性,他又信不過那些護院,總得未雨綢缪。

——

可世事無常遠超想象,那蒼猊畢竟已十五高齡,一場不起眼的小病都足以令它氣絕。

随着衛寒閱長大,它體力也愈發衰退,某日衛寒閱再來侯府做客時,見到的便是它氣息奄奄的垂死之态。

小郎君呆呆地、有些無措望着它,蒼猊黃豆大的眼中似也有依戀,可它已動彈不得,一聲低咽後便永遠阖上了雙目。

衛寒閱還保持着蹲在它身前的姿勢,有些不安地攪動手指,半晌後方偏頭望向司抒臆。

小娃娃的眼珠琉璃一般清澈純粹,眼圈卻已然紅了,他仿佛想從司抒臆口中尋求一個蒼猊并沒有死去的答案,可司抒臆雙唇幾度翕動,委實無法在這樣幹淨剔透的目光下撒謊。

衛寒閱等不來想要的答案,又見司抒臆一臉難色,難過的情緒逐漸發酵,随着密實的睫羽稍稍一眨,滿蓄的晶潤淚水便簌簌滾落下來。

大顆大顆的淚水砸地上,衛寒閱鼻尖瞬間便紅透了,他也不知如何養成的習慣,哭得這樣厲害也不出聲,只時不時發出幾聲控制不住的抽噎。

司抒臆見他淚落不止,整個人都慌了手腳,笨手笨腳地去給奶團子擦眼淚,又輕聲細語地哄道:“寶寶別哭別哭,我、我再給你找一只,好不好?”

可他指腹有繭,又不慎将衛寒閱奶豆腐似的臉蛋刮紅了,小嬌氣包立時哭得更失控道:“嗚我不、不要……我只要嗚嗚……要這一只……”

司抒臆簡直黔驢技窮,急急忙忙換了手背,可衛寒閱情緒乍然崩潰,随着抽噎愈發嚴重,竟顯出些呼吸困難的跡象。

司抒臆見他張大口呼吸,面色由紅轉绀,心頭咯噔一聲,立刻抱起他去前院尋府醫。

虧得就醫及時,府醫及時施針輔以湯藥,結果才有驚無險。

司抒臆木木地盯着床上躺着的小團子,未幹的淚痕糊在衛寒閱腮上,瞧着像只小花貓,人中、指尖、掌中、足心還插着銀針,虛弱得幾乎一陣柔風便能将他吹散。

司抒臆喉頭仿佛浸了鹽水一般酸楚難當,生來便缺失的共情能力似乎在這一幕的刺激下霎時爆發,心髒被洶湧的心疼瞬間裹挾。

經此一事,衛槐露心有餘悸,許久再未帶衛寒閱來長熙侯府,反倒換司抒臆三天兩頭往落襟樓跑。

年歲日久,他如宿命般愛上了衛寒閱,在心上人名滿衡都時以哥哥的身份守住他,暗中清理一切對他心懷不軌的渣滓,卻絕望地看着他走向顧趨爾,繼而是岑淮酬……

先帝已逝,他也早已成人,自不必再裝瘋賣傻。可他不敢冒險,倘或他不再是傻子,衛寒閱是否還會容忍他時時不請自來……又屢次與同自己親近之人刀劍相向。

是故他心甘情願戴了一生的面具,以此換取與衛寒閱最遙遠……也最近的距離。

作者有話說:

明天燕鳴湍的是愛情線番外,後天就進新世界——

二更給評評,球球,嗚嗚;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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