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燕鳴湍番外
海青拿天鵝。
崇興二年八月十三,星月皎潔,明河在天。衡都不設宵禁,即便入夜也是人流如織,滿城燈火,燦如白晝。
時任錦衣衛指揮同知的燕鳴湍提着支觱篥進了絲竹軒,環顧一圈未見到面善的老掌櫃,只見展櫃與立櫃間有人彎腰正尋找什麽,背對燕鳴湍,只露出個黑漆漆毛茸茸的小腦袋。
燕鳴湍視線本恰好落在那一截被天水碧色杭羅帶束出的薄腰上,片晌後心覺冒昧又及時移開,他下意識便認為這是掌櫃雇傭的小夥計,問道:“你們掌櫃的呢?”
對方身形頓了頓,起身望向燕鳴湍,他這才注意到對方肩上還蹲着只黑不溜秋的小貍奴,而後清越又有些稚氣未脫的嗓音響起:“掌櫃出門談生意去了,你有何事?”
燕鳴湍這才擡眼與他對視,一見之下卻又怔住。
大抵是躬身久了,少年乍一起身有些暈眩,眼神便不甚清明,仿似籠了層春山似的霧霭,肌膚新剝荸荠一般冷白柔膩,唇上如揉碎了薔薇,暈開一片彈軟輕紅。
燕鳴湍登徒子一般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的唇瞧,直至初生梅枝一般的纖柔五指在眼前晃了晃,方如被微小電流刺了下似的,猛然擡起了眸。
他方開口說了個「我」,便察覺喉間癢澀,連忙清了清嗓子道:“這觱篥不發聲了。”
衛寒閱伸手道:“我瞧瞧。”
他将觱篥在掌中翻來覆去檢查一遍道:“應是簧片脫落之故,待掌櫃回來給你修一修。”
恰此時橐橐靴聲響起,身上裹了褐綢袍的富态老翁緩步入內,衛寒閱乖乖巧巧道:“王伯。”
王掌櫃笑得見牙不見眼道:“阿閱的琴弦可挑好了?”
衛寒閱颔首,擱下觱篥,将手中錦盒對他晃了晃道:“那我先回了,王伯您忙。”
王伯連忙點頭,又從桌上匣子裏抓了把松子糖塞進衛寒閱手中,叮囑道:“回去的路上當心啊。”
衛寒閱并未推辭,握着糖笑道:“知道,改日來陪您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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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燕鳴湍身側經過,後者心知自己先入為主失了禮數,有些愧怍地嗫嚅着想開口,可衛寒閱只當他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目光偏也未偏,徑自出門去了。
——
崇興三年正月初四,燕鳴湍為追緝逃犯,帶了一隊牽着蒼猊的錦衣衛叩響了落襟樓的紫檀雕花大門。
衛槐露可沒有窩藏逃犯的癖好,是以堂堂正正地放人進來,燕鳴湍帶人搜了大堂并其餘四層,确然一無所獲,遂接着朝後頭庭院去。
一身殺伐氣的錦衣衛猝然闖入,犬吠如驚雷炸響,一衆樂師舞女吓得花容失色,被繡春刀架在頸子上大氣都不敢出。
處處都搜過了,僅剩衛寒閱的揀月閣。
衛槐露老大不樂意這些莽夫闖入衛寒閱的居所,可她也被一名錦衣衛鉗制着不得脫身,正焦躁間,少年的身影出現在樓梯轉角處,似是被人擾了清夢,饧着眼望向底下黑壓壓的人群,步履輕緩地下樓來。
環境乍然變亮,衛寒閱被晌午的日頭灼得眼又眯了眯,不舒服地揉着眼皮問道:“諸位有何貴幹?”
他尚未完全清醒,嗓音裏和了饴糖似的又軟又糯,滿院的糙老爺們望着這貓兒一般纖細慵懶的小少年,一時竟無人答話。
燕鳴湍自衛寒閱出現在視野中時便愣了愣,數月前的驚鴻一面記憶回籠,他只覺自己在衛寒閱面前又矮了一頭,以致他接下來要提出的要求驀地顯得十分無理。
“錦衣衛公務,搜查落襟樓。”
衛寒閱朝聲音來源望去,打量了下燕鳴湍,目光還是那般懶懶的無波無瀾,随即颔首道:“那便請罷。”
燕鳴湍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廂諸般忐忑不安,人家卻早将自己忘了個幹淨。
他回身命其餘人待命,牽過一名千戶手中的蒼猊行入揀月閣。
有沒眼色的挎着刀欲制住衛寒閱,可尚未沾他衣角便被燕鳴湍一記淩厲的眼刀壓得停在原地。
途經衛寒閱身側時,燕鳴湍不知不覺間将手中的繩索纏了一圈又一圈,那悍猛的蒼猊幾乎與他毫無間隙。
似乎生怕它脫離掌控,傷到衛寒閱。
衛寒閱随意垂眸,便見那蒼猊通體深黑……唯有額心一撮金毛,桃心一般。
少年漠然如鏡湖的眼驀地漾起漣漪。
地毯式搜索了其餘房間後,燕鳴湍牽着蒼猊步入僅剩的一間——衛寒閱的卧房。
一推開門便是一股暖風撲面而來,又矛盾般地揉了木樨入冷泉般的的纏綿馨香,茜紅的軟煙羅朦胧暧昧,桌上還有一碗散發甜香的荔枝膏,盛在胭脂水釉碗裏。
燕鳴湍甚至還嗅到了一縷柔軟嬌嫩的奶香。
簡直不像個十六歲小郎君的卧房,倒仿若嬌俏女兒家的閨房一般。
屋中一應陳設皆為上上之品,床、榻、桌、椅、幾、案等的四方尖角皆用絨布包起,似仍将衛寒閱作稚童對待,擔心他在屋裏磕了碰了,足見衛槐露疼愛衛寒閱到何種地步。
燕鳴湍硬着頭皮牽着蒼猊在房中寸寸巡過,衛寒閱抱臂倚着門,好整以暇地望着這位肢體僵硬、偶爾同手同腳的錦衣衛大人。
燕鳴湍搜過後若無異常便自當離去,他挪到門邊,衛寒閱卻猝然側行一步,恰好面朝燕鳴湍擋在門前。
他身量比燕鳴湍低些,仰視燕鳴湍時卻有些居高臨下,驕矜道:“搜完了?”
燕鳴湍不解其意,只輕輕颔首。
“我可有窩藏罪犯?”
燕鳴湍抿唇,啞巴了似地沉默搖頭。
衛寒閱輕哂,讓開出口,示意他離開。
燕鳴湍所為分明是職責所在、毫無逾矩,卻仿似仗勢欺人被人揭穿、當街痛斥一般失了底氣,甚至還要臊着臉賠禮道:“冒犯了。”
衛寒閱低頭望向他腿邊的蒼猊,他似乎天生有動物緣,這一只魁梧的大犬也不向他展露兇相,反而通人性一般默默望着他。
燕鳴湍見他悶不做聲地盯着這蒼猊,眉宇間蘊着陰雲似的郁色,心尖倏然揪了揪道:“你若喜歡它,便贈與你。”
衛寒閱扯了扯唇角道:“不必,錦衣衛差事要緊,恕不遠送。”
——
這一年元夕之後,新帝顧趨爾不知何以通了仁性,一改往日嚴苛标準,文臣武将多蒙拔擢,燕鳴湍更以弱冠之齡升任錦衣衛指揮使。
非但如此,顧趨爾飲食起居間也起了些微妙的變化,禦膳添了兩三道偏甜的菜式,甚或加了顧趨爾從不進的糕點,私庫裏無用武之地的亮色绫、羅、錦、紗、縠、絹……黃白紅綠流水般送往尚服局,裁出一件件巧奪天工的衫裙。
他開始不分白日黑夜時時出宮,誰也不許跟着,連暗衛都被勒令出了皇城便止步,歸來後絲毫不見倦色。
也會在批閱奏章時出神,筆尖舔飽了赤色,卻懸空遲遲不落,不慎便教朱砂污了絲帛。
盡管他從不外宿,可近身之人多有猜測,或許這位鐵腕冷血的新君當真在風月場上栽了跟頭,一朝墜入情網,連冷厲如刀的輪廓骨相都攢出幾分難能可貴的柔和來。
燕鳴湍對此并無感觸。
皇帝動不動情、成不成婚,與他何幹?
直至崇興五年九月初一,顧趨爾徹夜未歸,好在他給錦衣衛遞了信,倒未曾造成天子下落不明的稀罕事。
燕鳴湍于當日質明時得了顧趨爾的暗信,命他送身常服去……去……
——北河沿大街,落襟樓後庭,揀月閣。
燕鳴湍第二次正大光明地踏入揀月閣,皂靴踏着光可鑒人的樓梯發出「橐橐」鈍聲,只覺每一下都實實踩在他心上,碾得他幾近窒息。
終其一生,燕鳴湍都不敢回想自己見到顧趨爾衣着完好卻皺成一團,頸上小貍奴亂撓出來一般的抓痕縱橫、甚至仍在向下延伸時的心情。
顧趨爾實在很快樂,甚至無須仔細辨別,因他眉梢眼角的春意簡直漫溢而出,這樣的神采奕奕襯得燕鳴湍跟一捧鍋底灰似的黯然失色。
既是送的常服,便知顧趨爾今日必定罷朝,眼見對方接了衣裳便要再會檀郎,燕鳴湍心中那股油烹之感幾乎将他洞穿,他終是忍不住道:“陛下心中所愛……便是寒閱公子嗎?”
顧趨爾全然不知他對衛寒閱的绮念,可謂蠢鈍地警告道:“他比有身份的王公貴胄強千倍萬倍,你切勿因成見而輕視他,否則朕摘了你的腦袋。”
“卑職謹記。”
——
衛寒閱近日總有被人尾随之感。
只是每每回頭總逮不住,他倒未覺得恐懼,因那目光雖鋒銳如鷹隼,卻并無半分惡意。
某日他随口将這一茬向顧趨爾提起,男人駭得幾乎魂飛魄散,腦中閃過一萬個他這樣天真美好的小郎君遭歹人觊觎的血腥故事,故而接下來一段時日顧趨爾與他猶如連體嬰一般寸步不離。
衛寒閱:“……”
他終于不堪其擾,将顧趨爾趕回宮裏去且七日不許再來,并嚴令他撤走暗衛,不許監視自己的行蹤。
顧趨爾垂死掙紮,然衛公子郎心似鐵道:“你若不應允,往後禁入落襟樓。”
可顧趨爾委實不放心他,直至衛寒閱答應自己由燕鳴湍保護時,方略略安心。
真可謂是老母雞怕崽被黃皮子叼走,故而親手将崽送進黃皮子窩裏。
彼時的顧趨爾盡管未曾察覺蛛絲馬跡,可捍衛伴侶的本能仍在,是故他又對燕鳴湍做了一番毫無用處的叮咛。
譬如衛寒閱雖生得好看,但不許盯着他瞧,又譬如不許近衛寒閱三尺之內,再譬如任何可疑人員能近衛寒閱三尺之內的務必回禀雲雲。
燕鳴湍自是一條都未能遵守。
然七日分明已過,可每逢顧趨爾不在時,燕鳴湍仍繼續跟着衛寒閱。
這便不在衛公子容忍範圍內了。
這一日司抒臆邀衛寒閱去侯府看新生的小馬駒,衛寒閱興致盎然,可眼見燕鳴湍又要跟上,便頗有幾分不虞,眉目也疏離下來。
“燕指揮使若想見我,勞煩規規矩矩給落襟樓交銀子,而後等在揀月殿外,可沒有白占便宜的道理。”
衛寒閱如此說不過是托辭,誰知當晚阿凫遞上來的紅箋裏竟當真寫了燕鳴湍的名字,且銀兩足有行價的十倍之多,足見對方勢在必得。
“呃……”衛寒閱委實懷疑——以錦衣衛那點微薄的俸祿,燕鳴湍是否做了什麽貪贓枉法的勾當,才攢下這許多?
但總歸拿人手軟,那便彈罷。
燕鳴湍嫌平地離衛寒閱太遠,索性仗着輕功跳到揀月殿窗下那一條抵着窗紗的梧桐枝上,聽他轉軸撥弦,指尖流瀉一曲《海青拿天鵝》。
天鵝優雅,海青悍猛,可在衛寒閱的曠世妙手之下,他好似成了那離群索居、鋼筋鐵骨的怪胎天鵝,衛寒閱卻是溫柔纖弱、不勝風流的嬌貴海青,可他心甘情願斷骨裂筋,永生為海青所俘。
縱使他并非海青爪下第一只獵物……亦絕非最後一只。
作者有話說:
明天就是新世界喽蕪湖,不過下個世界的死囚部分并不多,主要是從舊王朝到新王朝的過程,沒錯這次是開國名臣-(涉及戰争的所有部分家人們不要考據,就當是傑克蘇金手指文學orz)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