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非典型死囚(1)

“我自是更歡喜你的。”

大閱廣隆元年二月十四夜,太廟上空升起的黑煙與紅光映亮了星月隐曜的幽暗長空,縱火之人顯然熟谙禁中換崗規律,偏挑輪值之際下手,一小桶桐油潑下去,待潛火隊的防隅軍匆匆趕到時,前殿已幾乎焚為焦土。

中州乃前朝國都,大閱攻下中州後便遷都于此,次年改元廣隆。

社稷未穩,百廢待興,開國帝王正當韶齡,故而目下太廟供奉的唯有今上先考先妣之神位,但即便如此,此舉仍屬謀大逆,罪在不赦。

偏偏有人不閃不避,瑰麗的赤金色烈焰如鋪天蓋地的雙翼在他身後肆意舒展開來,而他長身玉立于丹墀,迎上底下呆若木雞的防隅軍,唇邊甚至微微噙着笑。

衛寒閱,當朝尚書令,猶知中書、門下二省,加官司徒,加封陳國公,遙領幽州牧……多少臣子鞠躬盡瘁一生亦求不來的高位與榮光,他在弱冠之齡便盡數得到。

尤其尚書令一職,因之為百官之首、掌天下政令,有大權獨攬之虞。

因而前朝唯有武帝于受封儲君前曾除尚書令,此後十世君王疑心愈重,兼為武帝諱,便一直虛懸。

而今新君乃拜衛寒閱為尚書令,更将其餘二省權柄相授,可謂倚重……不,愛重已極。

他倒也從不遮遮掩掩,自古至今歷代君王俱為天子,為天治國,不便直接以自身名姓為國號,而衛寒閱不稱帝,穆隐深竟否了「受命于天」,以衛寒閱之名為國號。

今夜衛寒閱并未着緋色官袍,反倒一身天水碧色的直領大襟短衫,外罩雪湖色绉紗大袖,蜜合色裙擺層層疊疊如細浪,襯得他如清明時節出門踏青的少年郎一般活潑俏皮,可手中熊熊燃燒的火炬與背後浴火的宮室又為他添了霜落葉脫般的肅殺之氣。

矛盾的一春一秋,卻在他身上顯出奇異的和諧之感,直令人恍如見神祇降世。

直至在後的防隅軍紛紛跪下,前方那些聞聲回頭,便見天子被發跣足,隐約可見披風內系得潦草的蹀躞帶與垂落的撻尾,相比肇事後仍氣定神閑的衛寒閱,穆隐深顯得委實狼狽焦灼。

待穆隐深越過人群與衛寒閱對望時,後者手腕已因長時間擎舉而有些酸麻了。

穆隐深大步流星邁上丹陛,将火炬從衛寒閱手中拿開吹熄後一把丢棄,繼而握住對方手腕朝寝宮走。

他似是方尋回言語能力,吩咐在場防隅軍時有些喑啞道:“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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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壓壓跪了一片的防隅軍這才依言起身,架起水龍向太廟噴射。

而遠離人群後,衛寒閱便被穆隐深一把抱起,绉紗裙軟軟地陷入男人肘彎裏,如一捧将散未散的輕煙。

男人下颌線緊繃如一張拉滿的弓,衛寒閱曉得他此刻心緒翻波,倒沒再繼續折騰他,甚至乖乖攬住他脖頸。

畢竟……等會還有得鬧呢。

一路無話,穆隐深步履未停進了北辰殿,仿佛只當方才的事未曾發生過,只用玫瑰花汁擰了帕子來給衛寒閱淨手。

待将手拭淨、捂得溫熱柔膩後,穆隐深又要去盛水來給他濯足,衛寒閱适時開口道:“你應當将我下獄。”

穆隐深高大的身形一滞,回身再度抱起他往後殿走,絮絮不止道:“你去密室等我,倘或覺得悶,便從暗道出宮去,出口連通陳國公府……”

“阿深,”衛寒閱驀地輕聲道,“放我下來。”

服從他已成了穆隐深的本能。

衛寒閱落地後便朝殿外去,穆隐深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

行至外間,衛寒閱方意識到一樁要事——他不曉得大理寺獄在哪。

是了,驚才絕豔、譽滿中州的衛令君,是個實實在在的路盲。

只得轉向牆角眼觀鼻鼻觀心的內侍監趙祺道:“有勞趙伴伴替我召一隊虎贲郎來。”

趙祺暗自叫苦不疊,只道自己這把老骨頭好容易熬到亂世終結、天下太平,誰承想還得夾在皇帝與尚書令之間滾油鍋。

在得罪皇帝與得罪衛令君間踯躅少頃,趙祺終是硬着頭皮出了北辰殿。

應召的虎贲郎們何嘗不覺飛來橫禍,可衛寒閱命他們帶自己去大理寺獄,他們除了照辦也別無他法。

面沉如水的皇帝倏地開口道:“朕看誰敢。”

虎贲郎們欲哭無淚。

衛寒閱自不怵他,惜字如金地下令道:“走。”

一衆虎贲郎眼一閉心一橫,便簇擁着衛寒閱朝目的地行去,極力忽略在後頭不遠不近跟了一路的皇帝。

大理寺建築之整體色調與朱牆碧瓦的宮城不盡相同,外牆呈鐵灰色,門前左右兩只青銅獬豸仿若金剛怒目,連門楣上懸的兩盞燈籠的燈罩都拿鐵皮切得四四方方,處處透露着不近人情的冷肅之感。

行至牢獄之前,虎贲郎們将人帶到便功德圓滿,各自當差去了。

大理寺卿扈江離剛從獄中提審了犯人出來,一眼便瞧見兩位尊神立在外頭,險些以為自己老眼昏花了。

他試探道:“陛下與令君漏夜前來,可有何吩咐?”

其實依禮本該稱衛寒閱為「司徒」,只是衛寒閱曾言自己聽人稱呼「令君」更為順耳,百官便也從其意。

衛寒閱徑直順着石階向下道:“勞煩扈大人為在下安排一間清靜些的牢房。”

扈江離面上勉力攢出的客套笑意更牽強了。

三人陸續走下石階,大理寺獄內部結構回旋曲折,衛寒閱轉了幾個彎便分不清方向了,回身望向扈江離,語氣不甚友善道:“為何無一空置?”

扈江離心道我敢讓您瞧見空的嗎?這不是讓您明白這不是您住的地兒,趕緊回國公府順便把陛下帶走嗎?

他可是老油子了,連理由都自然圓滑道:“新朝初定,積案尚未盡清,是下官辦事不力。”

衛寒閱瞳仁一輪便知這老狐貍心裏的算計,當下也不戳穿,繞過他憑着直覺自己轉悠起來。

約莫一盞茶工夫,還真教他瞧見了一列幾乎無囚犯在內的牢房,當下便朝盡頭行去。

扈江離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眼睜睜瞧着衛寒閱進了最裏頭那間,眼波逡巡一圈後便示意扈江離道:“落鎖罷。”

扈江離察覺皇帝在身後如索命閻羅一般,簡直快給這二位跪下了。

穆隐深一語不發,只繞過扈江離也進了那囚室,眼神始終鎖定在衛寒閱身上。

扈江離趕忙撂下句「既然陛下與令君有話要談,微臣便不叨擾,先行告退」而後立刻腳底抹油消失在轉角處,靈活矯健全然不似年近花甲。

衛寒閱望着杵在身前的穆隐深一挑眉道:“你回罷。”

穆隐深默然片晌,終是含着點迷茫,近乎無力地問道:“究竟為何?”

不是為何火燒太廟,而是為何于衆目睽睽之下行事以致毫無轉圜餘地,事後又為何不肯受他庇護,偏偏要主動到這陰濕幽暗的囹圄中來?

衛寒閱并不直接回答,只打算先在鋪了稻草的石床上坐下,可他又愛潔,總覺得腌臜,穆隐深察言觀色便知他所思,連忙褪了自己的披風,衣裏朝上覆在稻草上,又給衛寒閱撣了撣衣裳。

衛寒閱失笑道:“倒讓我想起從前了。”

戰火紛飛的時候,他上城樓督戰,作戰間隙将士們都坐在城牆內側休息,他也有些體力不支,只是因嫌城牆污糟便不肯席地而坐,可将士們都在旁邊,說出來難免顯得矯情,便只強撐着站立。

穆隐深上來時心疼壞了,當即解去浸了血污的铠甲,将內裏的外衫褪下來翻了個面給他墊着,将士們都笑,說衛先生可真是将軍的寶貝,定要護得幹幹淨淨的。

穆隐深自然也記得,一時幾乎難以控制情緒,道:“從前那樣艱難我都能護住你,為何現在我權力遠勝從前,你卻不需要我了?”

衛寒閱順勢坐下,朝穆隐深招了招手道:“來。”

穆隐深在他身前蹲下,宛若一只蔫頭耷腦的大型犬。

衛寒閱将雙手擱在他頭頂,順着下滑至他耳根,又捏了捏他耳垂。

穆隐深從來不堪他撩撥,這麽些年還是一碰臉就通紅,卻又舍不得掙脫,只會悶聲道:“你又作弄我。”

衛寒閱兩只虎口鉗住穆隐深頸側,仿佛要扼死他一般,可穆隐深不閃不避,甚至将身子又向前挪了挪,以避免衛寒閱伸着手臂累到。

衛寒閱兩根拇指在他頸上摩挲着,穆隐深渾身都繃緊了,衛寒閱見狀便愈發起了逗弄之心,揶揄道:“難受?”

穆隐深抿了抿唇,他明明知道自己……

衛寒閱便笑道:“找太醫開方子治一治如何?”

穆隐深身子不由自主地愈湊愈近,鋼鐵似的膝蓋貼着衛寒閱胫骨,仿佛解癢一般輕輕地蹭:“沒什麽好治……也治不得。”

衛寒閱視線朝下一掠,見他衣袍都變形了,不禁感嘆這效果可真是立竿見影,踢了他一下道:“乖乖回去,給我準備些長住的物件,這「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鷹乃祭鳥,用始行戮」,我還有得住呢。”

才剛開了春,衛寒閱手邊禦寒的衣物與衾褥俱無,這副身子在這陰風陣陣的牢裏住一晚非得落下病根不可,穆隐深立時便反對道:“那今晚你……”

話音未落他眼神一變,驚疑不定道:“難道他……”

“綠蕪山剿匪已畢,五日前召他回京述職,倘無意外自然今夜便到中州。”

穆隐深登時便豎起渾身的刺,仿似一頭禦敵時高度警覺的狼王,鎖眉道:“你要見他,所以趕我走?”

他頸側青筋都凸出來了,衛寒閱覺得有趣,便拿薄軟的虎口磨了磨,未料穆隐深幾乎難以自持地吸了口氣,衛寒閱連忙見好就收地松開手道:“你也曉得他那一點就着的脾性,我若不及時摁住他,他非得把大理寺掀了不可。”

穆隐深不以為意道:“掀了豈不正好,免得你放着高床軟枕不睡,跑來自讨苦吃。”

衛寒閱「啪」地拍了下他腦門道:“少羅唣,快點騰地兒。”

穆隐深皮糙肉厚,被他拍一下連點印子也不見,只将他雙手攏住,果然這一會工夫便冷得寒玉也似。

男人悶聲問道:“我與他……哪個更入你眼?”

衛寒閱自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力,輕飄飄道:“他脾氣那樣暴,我自是更歡喜你的。”

穆隐深曉得他的甜言蜜語九僞一真,卻每每甘心入彀,問道:“當真?”

衛寒閱面無表情地抽出手道:“再不走我便更喜歡他了。”

作者有話說:

:《禮記·月令》

可惡啊,最近存稿箱總是出bug設定十八點發布也不發……

讓我康康衛令君的魅力值有多少(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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