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非典型死囚(2)

“開始罷。”

送走了難纏的穆隐深,衛寒閱尚未将挂在木欄上的鎖自行扣上,便聞得一陣又急又沉的足音愈來愈近。

視野中驀然出現一只古銅色的大手,掌中一處凹凸不平、猙獰可怖的陳年傷疤,五指甚長,指繭粗粝,骨節如刀,右手拇指扣了枚象牙雕隼頭扳指,猛禽怒目圓睜,飽含野性力量。

來人單手攥緊發力,纏着木欄、連着鎖頭的粗壯鐵鏈竟「铛」一聲環環斷裂,寒光冽冽的斷鐵滾了一地。

衛寒閱:“……”

他有些無奈道:“你的展翼術白練了?隔着老遠便聽着足音了。”

衛辘轳聽聞他太廟縱火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哪裏還顧得上隐匿蹤跡,一路疾行喘得粗重道:“回國公府。”

衛寒閱搖頭道:“我可是犯了十惡,依《廣隆律》,謀大逆已行者不分首從皆斬,如何還能回府?”

衛辘轳氣得太陽穴突突跳道:“我可不是穆隐深那個蠢貨,你莫拿這些文绉绉的話糊弄我……什麽勞什子律法,我只曉得假若沒你,這《廣隆律》連問世都不可能,如今還約束起你來了!”

他越說越激憤道:“總之你若執意留在此處,我便也燒一燒太廟,一同下獄便是!”

他看起來好似顆要爆丨炸的炮丨彈,衛寒閱只輕聲喚道:“猃猲。”

火冒三丈的衛辘轳仿似陡然教一盞甘潤的春茶蕩滌了喉嚨,又教淋了桂花蜜的糯米涼糕噎了滿口,餘下的憤懑半個音也吐不出來,只知睖向衛寒閱。

猃猲,獵犬也。

衛辘轳原也不喚此名,他無父無母,亦無姓氏,從前在虔州寶帳嶺占山為王,是個不折不扣的悍匪,時人呼之為「梼杌」,莫敢撄其鋒芒。

縱使幾方勢力為了虔州這塊肥肉争得頭破血流,卻竟無人去招惹他。

除了衛寒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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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馴服了梼杌,将自己佩劍的名字賜予他,又給他取了個說不上是昵稱還是別號的稱呼。

這也是衛寒閱何以命他去剿匪的緣由——匪王剿匪,自是手到擒來。

他稱衛辘轳為獵犬,衛辘轳非但不怒,反倒歡喜得很。

衛辘轳覺得連名帶姓喚「衛辘轳」顯得生分,便與衛寒閱定了約。

但凡衛寒閱稱他「猃猲」,便可以要求他做一件事,他絕無二話。

且不限次數。

自然了,便縱衛寒閱不這般喚他,他也是無有不應的……不過是作為一點親昵暧昧的樂趣,何況衛令君熟谙訓犬之道——給點有百利而無一害的甜頭何樂而不為?

衛寒閱目下這樣喚,衛辘轳憋悶得要命,卻唯有咬牙道:“但請吩咐。”

“勿再勸我出牢獄。”

衛辘轳心中窩着火,雙目都染了赤紅。

衛寒閱轉身坐回去道:“你腳程快,只須回府替我取衾褥與盥洗物事來,旁的穆隐深自會安排……一炷香之內回來,便賞你在此留宿。”

衛辘轳又掰斷了一根短橫欄,默然半晌後方提步向外頭去。

不消眨眼工夫又返回,人高馬大的男子卻似是快被衛寒閱氣哭了,紅着眼強調道:“我并非是為同你困覺才去的。”

“我曉得,”衛寒閱也正色道,“猃猲。”

這一聲不含任何環環相扣的用心,單純仿若情人間親密的絮絮低語,衛辘轳的鐵石心腸也要被這一聲纏得化作繞指柔。

除了順着衛寒閱,他別無他法。

——

國公府自有軒車,倒不必衛辘轳一路扛着細軟來,只須将箱箧裝車,至大理寺前再卸下即可。

衛寒閱府中的一衆侍女小厮見衛辘轳如此難免惶恐不安,衛辘轳不便解釋,遂只吩咐他們一切如舊,留守府中,切勿自亂陣腳便是。

——

衛寒閱在一旁抱着拂菻手爐,優哉游哉地望着衛辘轳将那石床上上下下擦得锃光瓦亮,而後打開箱箧鋪床,就緒後又掏出幾個湯婆子塞進裏頭。

衛寒閱的寝衣他也帶了一身來,甚至還捎了一幅绡帳,将欄杆外的視線阻隔得幹幹淨淨——即便這一條窄道上唯有另一端住了一位人犯——誰都休想窺伺衛寒閱。

衛寒閱更衣睡下,衛辘轳卻未與他同床,這牢房四面透風、不見日光又沒有地龍,早春二月的涼夜可不是鬧着玩的。

外頭窸窸窣窣地響了響,衛辘轳掀帳出去,便見穆隐深一手一個炭盆站在外頭,盆中擱了未燃的紅羅炭。

他冷着臉接過炭盆,心中對穆隐深的埋怨簡直不可勝計——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卻連個人都護不住。

穆隐深忍不住叮囑道:“這炭雖無煙塵,他也聞不得,擱在他腿側,切勿對着臉。”

衛辘轳笑得嘲弄道:“用你廢話。”

他毫不猶豫地回了牢房,将穆隐深關在外頭。

要守便守罷,左右今夜給衛寒閱撥炭取暖的是自己,他穆隐深只能在外頭眼饞。

——

衛寒閱窩在軟綿綿的雲衾內,陷入了一場經年長夢。

遠在七年前,距離大閱立國尚且遙遙無期的,大夏乾貞三十年。

——

【閱崽,醒醒呀喵,閱崽?】

衛寒閱悠悠張開眼,入目便是脫了漆的房梁上盤曲交結的蛛網,彩繪斑斓的藻井褪了色,遠方似有夜枭凄厲的嘶叫,更遠處反倒又羼雜了絲竹管弦之聲,因遙遠難辨,便恍若氣若游絲之人的呻丨吟。

他撐着身子坐起來,大致環視一圈,便知目下應是處于一間廢棄殿宇之內,地毯、床鋪、陳設均蒙了厚厚的塵灰,扃牖都破了洞,陰風呼呼地灌進來,厲鬼哭號一般。

又垂首端詳一番自己身上的衣着,平平無奇的墨色窄袖缺胯袍,頭頂似是戴了冠,只是殿中并無銅鏡。

這個系統并無原身設定,每個世界都是宿主用自己的身體穿越,只是年齡、身份皆由系統按照世界運行規律與邏輯設定,現下衛寒閱察覺自己的身體狀況較之上個世界好轉許多,那種随時便要一命嗚呼的倦怠感消失了,想來應是完成任務後系統能量充沛、澤及宿主的緣故。

小克蹲在他腳邊像輛小坦克,衛寒閱以目相詢。

【崽啊,咱們現在是在一個叫大夏的國家的冷宮裏,你的身份是看守冷宮的小司宮。】

——

衛寒閱感受了一下,并未缺少什麽部位,看來自己這小司宮并非貨真價實的,不過是披了件司宮的衣裳罷了。

【那這次是以大夏皇族為目标?】

【不是……】

——

【大夏國祚綿延将近三百年,氣數已盡,無法提供能量了,所以咱們得去找……新朝的皇族……】

衛寒閱:“……”

也罷。

【那傳送吧,去找未來的新朝皇帝。】

【好噠。】

偏偏天不遂人願,衛寒閱正做好準備原地消失時,殿門卻猛然被人推開了。

一位步态顫巍巍的老司宮耷拉着眼入內,身後還跟着五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司宮,見了衛寒閱,老司宮渾濁的眼珠裏撕開一道微茫到轉瞬即逝的精光道:“你,随我來,太子殿下召見。”

衛寒閱:“……”

思索了一下同時消失在這六人眼前而不惹風波的可能性,衛美人決定暫且去見一見這位大概率是末代儲君的「太子」。

——

小克早在門開之時便機靈地躲到了陰暗的角落處,有毛色遮掩,自然無人察覺。

衛寒閱便在去東宮的路上暗自與它隔空對話。

【小克,我現在多少歲?】

【喵應該是十七歲吧。】

【等會應付完太子,我找個機會咱們就離開這,你随時聽我信號。】

【明白!】

衛寒閱擡眼仰望宮闕樓閣仿佛黏連着無垠夜空的金頂,只覺眼前連綿的殿宇似蟄伏的病獅,再也無法帶動窮途末路的王朝重整旗鼓。

果真是日薄西山,連權力中樞都彌漫着濃稠的死氣。

他無聲低下頭,巧士冠也随着這一動作微微前傾。說起來他自醒來以後便總覺頭頂有些細微的癢意,只是目下無鏡可照,他又戴着冠,便只得留待日後。

一行人入了東宮,遠遠便有懶懶散散、不成音調的樂聲傳來,以衛寒閱之音律造詣,也只能勉強辨別出這奏的乃是《玉樹後庭花》,本便是濮上之音,因樂師們的散漫态度與生疏技藝便顯得愈發不像樣子,聽來幾乎是對心靈的摧殘。

那太子殿下能忍受這樣荒誕的演奏,要麽是心性堅忍異常,要麽便是其人比這樂曲更荒唐。

門一開便是濃郁嗆人的酒氣,珍品九霞觞應是被人牛飲一般潑入喉間,才将空氣都熏得這樣烈性。

如衛寒閱這般一杯倒的,簡直要在這樣刺鼻的酒氣中醉去。

毋怪樂師們不上心,想來即便是衛寒閱此時替了某位樂師的位置,那酩酊大醉的太子也難以分辨了。

年輕的大夏太子魏風飏倚在羅漢榻上,大夏皇族本是西北猃狁入主中原,故而他亦生得高鼻深目,頗有異域胡相。

老司宮将人帶到便蹒跚着退了下去,魏風飏掀起一雙醉醺醺的饧眼掃了掃這六位小司宮,而後一指地上一字排開的六把劍道:“開始罷。”

衛寒閱尚且一頭霧水,身側小司宮已然拾起劍向他刺來!

作者有話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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