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非典型死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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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憑轼雖成了衛寒閱的廚子, 可也僅此而已,飯菜出鍋後他便自覺地回營地去了,而後一人一貓便可惬意享用佳肴。

這日周憑轼去溪邊叉了幾條鲈魚來,動作利落地刮鱗、開膛破肚、剔骨、腌制入味後, 架起火來烤得金黃油潤, 衛寒閱和小克一人一條正大快朵頤, 便見半空陡然竄出一條疾如閃電、泛着銀光的水藍色虛影。

周憑轼當即長劍出鞘,閃身擋在衛寒閱之前,而那影子在離劍尖毫厘之距時驀地停住。

矯若靈狐、輕如雁翎,皮毛藍得近乎萬仞雪原上的海子, 甚至泛着粼粼銀光,乍一看如同一頭染霜裹雪的雄獅。

衛寒閱手上還拎着串魚肉, 與它大眼瞪小眼了少頃,便繞過周憑轼, 緩緩蹲下, 将木簽子朝它遞了遞。

不料它并不張口,只是乖順地蹲在衛寒閱身前, 銅鈴似的眼專注而溫馴地凝睇着他。

“我聽聞極西冰川之間有獒犬名「海藍獸」,四爪如虎, 嘯如獅吼, 一身皮毛雪白,可日光下卻會變藍, 行蹤隐秘, 百年難遇。”

衛寒閱娓娓道來, 伸手順了順它的腦袋問道:“你是海藍獸嗎?”

周憑轼倏然開口, 語氣驚疑不定道:“這是王上豢養的獒犬。”

衛寒閱擱在海藍獸腦袋上的手稍滞, 旋即長眉一挑, 揚起一點慧黠的笑意道:“是嗎?”

——

喬木生夜涼,月華滿前墀。

衛寒閱好夢正酣,海藍獸趴在他門外沉眠,鼾聲與寒蛩鳴聲彌散于幽寂的清夜。

有人漸漸逼近,動靜卻微不可察,連海棠瓣梢都未曾驚動,遑論睡得香噴噴的衛寒閱。

宛如踏雲而來,唯見月暈朦朦一晃,來人已落在小木屋外,對警惕睜眼的海藍獸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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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藍獸站在飼主對面,又向後退了半步,尾巴直抵在門板上,才搖了搖頭。

“蛤?”栗鳶般的銳利目光落在緊閉的松木門上,已而眼睑微微壓低,縮成一線,猶如密雲罅隙間的夜空。

一個充滿探究的眼神。

——

三日後。

書房之中,男人站在沙盤前推演,便見副将執一卷羊皮入內奉上。

他漫不經心地展開瞥了眼,又興致缺缺地随手擲入火盆道:“這個月第七封招安書了。”

“真想讓我去做官,就換個人來坐龍椅。”

副将又道:“王上,斥候來報,孫新豐已至團州短轅郡。”

“這樣快?”男人劍眉微動道,“盯緊了,孫新豐可不是趙久龍那個草包。”

“卑職明白。”

“狻猊還沒回來嗎?”

“尚未。”

“那間……”

他話音一頓,副将茫然道:“什麽?”

男人吐出長長一口濁氣,捏了捏眉心道:“無事。”

——

更夫敲着梆子孤身行于山間,朗月間或一轉,驚飛枝頭烏鵲,他再度來到小屋前時,海藍獸仍舊站崗一般雄踞門外。

他耳力過人,卻不聞屋中半分響動,一時竟也拿不準究竟是對方動作太輕,還是壓根不在裏頭。

衛寒閱自然是在的。

他拿了根燒焦的柳枝在紙鳶上描描畫畫,一只遠觀八面威風、瞳仁卻溫和乖巧的海藍獸呼之欲出,連茸毛上的銀輝都纖毫畢現。

【閱崽,梼杌在門外哎。】

【我知道。】

【你不見他嗎?】

【哪那麽容易說見就見,連狗都不稀罕跟他走,我更不稀罕。】

梼杌在門外駐足良久,仿似與狻猊進行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鏖戰,終是沉聲道:“你想換個主人?”

狻猊喉間發出聲沉悶的「汪」,梼杌胸膛起伏的幅度有些加重,斥道:“白眼狼。”

——

衛寒閱雖冰肌玉骨、清涼無汗,但秉性愛潔,睡前定要沐浴。

他選址時便是看中不遠處那一條澄澈見底的潺潺清溪,周邊并無四鄰,且寶帳嶺溫暖如春,露天沐浴反倒清爽惬意。

他從後門走出,避過梼杌向溪流而去。

溪上秋高霜早,雲靜月華如掃,乳白色軟緞一般覆在美人瑩白光潔的脊背之上,四下伸手不見五指,仿若皎潔月色偏愛尤甚,只供他獨享。

濕潤的長發迤逦而下,兩枚淺潤的腰窩盛了溶溶清輝,那薄光似也眷戀這方寸之間誘人無比的凹陷,不肯流瀉下去。

他像天地間另一彎寒浸浸的白月亮。

【喵啊啊閱崽,梼杌往河邊去了!這死變态不配看你洗澡!】

【……】

铩羽而歸、心緒紛亂的梼杌,不過是亂走一氣,便宿命似地将這美人月下獨浴的一幕收入眼底。

他幾乎是立時便欲阖眼,可下一瞬那身影好似銀燭之上燃起的冷光,被一縷裹挾着落花的柔風輕易吹熄,連一絲餘溫都不曾留下。

眼前僅剩了一條波光粼粼的花溪,曲折潺湲,将衛寒閱存在過的痕跡寸寸抹去。

梼杌卻依舊魔怔似地凝視那深溪,仿佛被山間精怪拖曳着,堕入一場香豔的春夢。

——

衛寒閱落在屋內,披着毯子坐在炭盆邊絞發尾。

【閱崽,梼杌一直站在溪邊哎。】

【站在溪邊倒沒什麽,只要別下水弄髒我的小溪就好。】

【他下次來的時候崽還不見嗎?】

【當然,不過明天……我們去會會這個梼杌。】

——

梼杌望着沙盤上的山川、幽谷、丘陵、平原,将一面面紅紅白白黃黃的小旗插進沙中。

眼看布局即将告成,他卻陡然落掌将一切推翻,原本各司其職的小旗倒伏一片。

沙盤一片狼藉,他沉默地拾起戰報,一面閱讀一面将橫七豎八的小旗扶起,奈何注意力泰半在戰報上,并未察覺小旗早已偏離方才的位置——

待将那厚厚一沓戰報讀完時,梼杌的視線無意間朝沙盤一掠,卻倏忽被安了定格,全身肌肉寸寸僵住。

紅色小旗均勻排布成一條直線,仿似美人纖細筆直的脊柱,白旗分列紅旗左右,由寬漸漸收窄,線條流暢如工筆作畫,至最窄處又陡然外擴,用圓規都難描繪的弧度……

他在沙盤上作了幅美人圖。

梼杌心頭的躁意幾乎攀至頂峰,哪怕向來不信鬼神,此刻也不僅動搖:那屋主究竟是人是妖?引得海藍獸背棄舊主,引得他未識廬山真面目……僅見了一個昙花一現的背影便魂不守舍。

上空驀地傳來一聲輕笑,呵氣打着旋兒逸散開來,似凋零的海棠掠過林梢。

梼杌遽然仰首,便見房梁上一人懶懶坐着,身體大部分隐在他視線死角的暗影中,唯有一雙嫩筍似的赤足垂下來,蕩秋千一般晃得活潑歡快,踝骨之上是湘妃滴淚色的绫裙,裙角墜了杏黃色明珠,随着雙足擺動劃出白日焰火似的光束。

梼杌喉頭陡然收緊,仿佛被一把琵琶弦死死縛住,他登時借了書案的力騰空而起,可落在房梁上時卻再度為時已晚。

梁上空空如也,唯餘一枚象牙扳指,雕了隼頭紋,線條密而不雜,收尾利落,頗具古意。

——

梼杌立于衛寒閱屋外,将一枚扳指摩擦得溫潤生光,幾乎下定決心叩門時,木門卻發出「吱呀」一聲,随即敞開了一條細縫。

心跳一瞬烈烈如沸,火舌刺得喉頭發幹,可眼簾一擡,一腔熱血霎時間被潑了捧閃着寒芒的尖銳冰碴,徹底冷卻後又反上愈發焦熾的情緒來。

來人身着軍中輕甲,眉目是少年人特有的、摻着青澀的英挺。

一個小小百夫長本不足以被他記住,可此人是在與趙久龍首次交鋒中立了頭功的,因年歲十分輕才教他留了印象。

周憑轼方為衛寒閱備好午膳,乍然見男人杵在外頭亦是一愣,旋即施禮道:“卑職見過王上。”

梼杌臉板得殺神一般,周憑轼一頭霧水,便聽男人沉着聲問道:“你同這屋主熟識?”

周憑轼聞言意外,心中無端生出一股棘刺穿鑿的不虞之感,便只梗着脖子道:“有些交情。”

梼杌面色似是更難看了,繼而攥緊了掌中扳指,一面原路返回一面壓着煩躁開口道:“回營待命。”

——

校場。

周憑轼第九次被梼杌掼摔于地,砸出一片飛濺的沙礫煙塵。

周圍将士仿佛瞧不見少年口唇淌出的血沫,呼喊聲可謂蜩螗沸羹,唯有旁觀搏鬥的興奮與對絕對武力壓制的驚羨。

梼杌本性暴戾恣睢,甚至視人命如草芥,之所以能令衆人歸心,僅僅是因着尋常摩擦從未激起他情緒上哪怕一絲一毫的波瀾,他的冷肅在某種程度上近乎于寬和,故而破天荒的爆發便顯得分外懾人。

可亂世之中的人心總是冷的,尤其事不關己之時。

何況梼杌有言在先,切磋罷了,若不拳拳到肉豈非無趣?雙方皆全力以赴,要怪也只能怪周憑轼技不如人。

梼杌的理智向來很能約束他,可體內嗜血的惡性仿佛被這一場比武激得猶如掀天揭地,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拳腳,腦內那根弦在殺掉周憑轼與留他一命間反複拉鋸,尖銳的摩擦近乎于嘯叫。

直至周憑轼再度墜地,頸間有白芒一晃,于正午烈陽之下刺得梼杌眯了眯眼。

那物原穿在一條紅繩上,細軟的繩線受不住颠簸拉扯而當場斷裂,那物便從襟口被甩出,碰出一身脆響。

一枚象牙扳指,隼頭紋路內嵌了血,幾乎将純白的扳指染成猩紅,辨不清原本的模樣。

作者有話說:

23號晚九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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