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非典型死囚(7)

“髒。”

周憑轼似乎很是緊張這枚扳指, 即便凝固的殷紅血液将視線遮了泰半,仍艱難地擡手去夠。

指尖卻倏忽被碾在皂靴底,梼杌栗鳶一般的墨瞳中幾乎翻湧着血色,宛若脫了人皮的修羅:“你從何處得來這扳指?”

少年已近鬼門關, 自然意識迷蒙, 卻仍近乎于輕蔑挑釁道:“是……卑職心上人……相……相贈……”

梼杌足下猛地發力, 眼看周憑轼的手便要被這一腳生生踏廢——

一朵粉白相間、柔軟嬌嫩的西府海棠,不知自何處如箭矢般破空而來,撞在梼杌後腦勺。

尋常海棠無香,唯有西府海棠香氣馥郁, 即便唯有一朵,那幽微的一縷也如當頭棒喝, 瞬間喚醒被男人抛諸九霄雲外的神志。

那花能飛掠如此之遠而不跌落,顯見馭花之人一手巧勁登峰造極, 以至命中時仍有餘力震懾幾近狂亂的梼杌。

饒是如此, 花朵之力也遠不如真正的箭矢,然而這樣的柔韌偏令梼杌心頭狠狠一搐一蕩, 幾乎不敢稍動。

男人尚未有下一步動作,第二朵花已倏然而至, 敲了下他滴血的拳, 仿似無聲的警告。

第三朵花砸在他後頸,如同透過骨肉直抵其喉結, 繼而套上辔頭與缰繩, 勒得他再不敢恣意妄為。

梼杌已然勃發的怒意被這三朵海棠生生摁下去, 喘聲中的殺機漸漸隐去, 末了狠狠一閉眼, 抛下一句「今日到此為止」便大踏步離開了校場。

将士們各歸其位, 偌大校場頃之便只剩幾乎人事不省的周憑轼。

他在鴉雀無聲裏緩緩擡眼,眼前殷紅模糊,只覺影影綽綽似有人漸漸迫近。

衛寒閱蹲在他跟前幾步外,雙手背在身後,好似很是關切地問道:“如何,站得起來嗎?”

周憑轼不願在心上人跟前顯得窩囊,勉力扣住地面試圖站起,奈何傷勢過重,腰腹支起一半又搖搖晃晃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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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察覺他支撐不住時,衛寒閱便唯恐避之不及一般向後退了退,還将曳地的裙裾攏了攏。

周憑轼不解其意道:“您怎、咳咳咳……怎麽了?”

衛寒閱誠實道:“髒。”

周憑轼初時一怔,随即便生出羞慚與酸澀。

他渾身浴血又癱在沙土地上,自然污濁不堪,衛寒閱不願沾染髒污,才背着手,又離他遠遠的。

周憑轼極力壓下喉間翻湧的血腥氣,歉疚道:“此處風沙……大,腌臜得很,您快回去罷……我無事,只是晚膳……”

衛寒閱忙擺擺手,善解人意道:“你安心休養,我去外頭吃便是。”

——

相安無事地過了數日,梼杌一日數十次懷着隐秘的希冀望向房梁,卻每每只望見一片空茫的暗影。

他開始失了魂一般久久遠眺衛寒閱屋外零亂芬馥的西府海棠,甚至在戰報上都能無意間落筆描出海棠來。

而衛寒閱對他這一顆焦渴的老處男心毫無安撫之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這日周憑轼一面給衛寒閱烤野兔,一面道:“今夜有篝火晚會,您可要去瞧瞧?”

衛寒閱疑惑道:“篝火晚會?”

“是,”周憑轼熟練地轉動鐵簽道,“一年一度,比元日還熱鬧。”

衛寒閱沉吟,指尖敲着腮,驀然問道:“你們王上也會到場麽?”

周憑轼微愣,繼而讷讷否認道:“王上從不出席。”

衛寒閱似笑非笑,不再追問。

——

依着寶帳嶺的規矩,參與篝火晚會的男女老幼皆應佩戴半臉面具,遮住額頭與眉眼,故而衛寒閱亦入鄉随俗,扣了張小白狐面具與周憑轼同去。

抵達時天色尚早,而篝火已熊熊燃燒,柴禾與松枝養着簇簇颠撲的烈火,火旁架起山民們提供的牛羊雞豕,只待炙烤後以飨衆人,周圍置了數千圈獸皮矮凳與一尺見方的小木幾。

二人尋了視角極佳、離篝火較近的位置落座。

如此盛會自然萬人空巷,頃之密密麻麻的人群便坐了裏三層外三層,座位備了再多亦是不足,故而來得遲的只得遠遠站着圍觀。

酉初初刻,篝火晚會正式開始。

主持晚會的乃是山中耆老,年屆耄耋仍精神矍铄,左右手各持一烏木鼓槌,在一丈高的牛皮大鼓上重重擂了兩下,其聲穿雲裂石,群山似乎都為之一震。

三百位婀娜女郎梳飛天髻、籠着藕荷色紗衣娉娉袅袅而來,手中托盤清一色的目雲紋銅提梁卣與配套銅爵,柔柔蹲身擱在最前排的木幾上,已而緩緩離場,擱上卣爵後再度入內,如是循環往複,直至将前後每張小幾都配了酒水方離場。

因其身姿妩媚如翩跹,故并不令人感到乏味,且有了酒,在場諸人免不得觥籌交錯、互相唱和起來,場面漸漸熱鬧。

早在女郎們初初亮相時,周憑轼便閉了眼,盡管面具之下目光孟浪些也難教人察覺,可少年依舊正襟危坐,寧死不朝她們裸丨露的前臂與肩頸上瞥去一眼,仿若燒了戒疤的虔誠僧侶。

為免鋪張,這樣大數目的酒水,自然只是濁醪,然正因如此,反倒契合山間野趣,衛寒閱啜了幾口,發覺其性頗烈,便抿抿唇不敢再飲。

此時十數名魁梧男子入場,手執火炬表演健舞《雲門》,上身皆赤丨裸,肌肉虬結鼓脹,被火光映襯得如金褐色的濃稠蜜水。

衛寒閱以手支頤,一壁觀舞,一壁咀嚼周憑轼喂來的牛裏脊——少年早早盯住了庖人,只為将最美味的一塊奪下奉與他唯一的主顧。

繼而是一列懷抱琵琶的女郎徐徐而來,頭戴日月寶冠,臂挽綢帛飄帶,足尖點地,一面彈奏一面旋身起舞。

衛寒閱本有些微醺,見了琵琶卻登時消了醉意,凝神谛聽起來。

他目光雖全神貫注,卻不含絲毫狎昵,唯有純然的欣賞,一旁的周憑轼眼神始終落在他面上,添酒時都舍不得移開。

樂聲中陡然出現一處錯音,衛寒閱耳尖微動,眼梢一擡,正撞上女郎送來的盈盈秋波。

衛寒閱:“……”

原是一出曲有誤周郎顧。

衛寒閱涵養極佳,自不會令女郎尴尬,遂回以風度翩翩的一笑,斟了酒遙遙相敬後飲盡。

周憑轼直愣愣地望着他的側頰,解渴一般滿滿灌了幾大口。

此後又有雜耍、戲法、傩戲……衆人歡飲達旦,氣氛熱烈高漲,至亥初初刻時滿山明燈漸次亮起,到了秉燭游山行樂之時。

衛寒閱擎了盞玉燭臺,乳白色的蠟炬被雕成小白狐的模樣,恰與他的面具遙相呼應。

他驀地夢呓一般輕輕道:“我很喜歡這裏。”

戴着白狐貍面具的美人微微仰面,萬千晚星好似悉數碎在他眼底,周憑轼被勾得心神恍惚,竟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在衛寒閱耳尖輕輕一吻。

涼而軟,宛若月色融于唇齒間,而美人醉眼朦胧,毫無所覺。

——

梼杌獨坐書案前,被外頭的歡呼舞樂吵得心神不寧——分明往年無論如何喧嚷他均不為所動的。

手中湘妃竹管紫毫筆被他轉出虛影,恰似一只天賦異禀的竹蜻蜓。

末了大掌往桌上一拍,筆管應聲而斷,木刺戳進掌心。

男人遽然起身。

寶帳嶺上燈火次第相連,将漫山花木映得燦若霓虹,光線柔和的月輪被這樣的輝煌璀璨壓得黯然失色。

人流如織,衛寒閱的袪裼被周憑轼牢牢捏在指間,仿佛生怕二人走散。

可衛寒閱嫌他累贅,滿腦子盤算着如何甩掉他自己去玩。

恰好神女像的花車巡來,車旁簇擁着格外密集的人群,衛寒閱心念一動,趁着與這一群人擦肩而過的瞬間一把掙脫了少年的鉗制,游魚一般藏入了人海之中。

可他一身氣度委實鶴立雞群,即便人潮洶湧,周憑轼也能一眼辨出他的背影。

然而少年并未提步去追,只是伫立原地,默然凝望美人身形飄然、愈游愈遠。

這樣的擁擠實在危險,他本不該放任衛寒閱孤身離去,可在他邁出第一步之前,卻眼睜睜望着衛寒閱收勢不及,迎面撞進了一個人懷中。

在衛寒閱脫離那人肩窩擡頭之前,對方掀了面具,朝他遞來飽含挑釁的輕蔑一眼。

正是梼杌。

——

衛寒閱身量即便在男子中亦屬颀長,可眼前人倒似比他又高三寸許,肩背獅虎一般寬闊贲張,戴了張大於菟面具,且做成青面獠牙的兇惡樣式,幾有能止小兒夜哭之力。

梼杌亦在端詳眼前人。

下颌光潔尖俏,唇珠鮮紅微嘟,鼻尖柔潤如脂。

面具之下可見一雙琥珀色瞳仁,在燭火映照下愈顯玲珑剔透,如同春池畔的陳光鳥,流撲着啄上人心尖。

梼杌心中湧起悔意,深恨自己不該随手戴了這樣一張面具——大於菟便罷了,配上陰曹惡鬼似的青面獠牙,同衛寒閱的小白狐毫不相配。

衛寒閱的醉意不合時宜地發起神威,他頭暈得厲害,在男人為第一句話的內容舉棋不定時,兩眼一黑便向前栽。

梼杌手忙腳亂地撈住他,以為他身子不适,當下不敢耽擱,抱起人便大步流星朝自己的居所去。

直至接診的老軍醫再三保證衛寒閱只是不勝酒力醉倒了,方稍稍安心。

衛寒閱面具仍未除——梼杌近卿情怯,竟不敢摘。

見衛寒閱睡得乖巧恬靜,梼杌便以為他不會很快蘇醒,于是起身準備去竈上煮碗醒酒湯來。

他雖自立為王,卻并不招攬宦官,更不任用侍女,竟是親力親為慣了,是以當下只能命一小卒候在外間,以防衛寒閱無人照看。

可不過一盞茶工夫,他端着醒酒湯匆匆趕回,推門卻見榻上空無一人,唯有簾栊大開,夜風卷着花香涼沁沁地蕩進來。

小白狐越窗而走。

作者有話說:

大於菟——大腦斧;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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