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非典型死囚(8)
“我随你姓衛。”
衛寒閱腦中一團漿糊, 只知游魂一般向前飄。
面具早已被他摘下,又從虛軟無力的掌中滑脫,「嗒」一聲落地。
他并未注意,依舊輕快地飄着。
直至眼前出現熟悉的西府海棠, 他歪了歪頭, 視線落到樹下毫無雜質的狐皮毯上, 便慢吞吞地眨了眨眼。
是周憑轼獵來的,衛寒閱喜歡在樹下讀書撫琴,抑或什麽也不做,只細嗅清新的流風。
仿佛倦鳥還巢, 衛寒閱本能般地坐上去,只是腰肢似也醉了酒, 軟軟柔柔撐不起上身,便搖搖晃晃朝一側倒去。
——
他身形輕靈, 足跡淺淡, 梼杌拿出從前做刺客時的看家本領,方艱難地順着他離開的方向追蹤而來。
西府海棠香霧空濛, 美人趴在潔白如雪的狐皮上托腮望月,裙擺滑落至膝彎, 光潔的小腿翹起款擺, 一雙赤足便也随之輕蕩。
輕薄的杭羅短衫與褙子覆在背上,身形起伏的曼妙弧度一覽無餘, 腰身細得不盈一握。
夜風攜露水撲來, 枝頭海棠簌簌而下, 輕軟的花瓣恰好墜入衛寒閱腰窩裏, 猶如點綴新妝的花钿。
美人醉眼朦胧, 目光盈盈如潋滟春水, 溫柔又多情。
梼杌将眼前一幕盡收眼底,一剎那通體酥麻如入幻夢,魔怔般屏住了呼吸。
他漸漸走近,足音輕得幾不可聞,唯恐驚飛花間淺眠的蝴蝶。
衛寒閱烏發間的小花便在此時冒了出來,随着規律的呼吸輕輕舒展又蹙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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梼杌渾身的血液仿似都逆流回心頭,一瞬爆沸如岩漿,燙得他眼仁赤紅,寸寸焚成焦土。
他跪地伸手,輕輕碰了碰衛寒閱頭頂那朵招搖又可愛的小花,細膩柔軟,如同觸及衛寒閱的面頰。
可衛寒閱這樣柔弱嬌怯,他反倒不敢再行孟浪之舉,只滾了滾喉結,展臂将虛軟輕盈的衛寒閱抱了起來,回身向自己的居所行去。
——
衛寒閱醒時竟無宿醉的不适感,仿佛只是自一場沉眠中醒來。
眼神無意間一轉,便與床邊之人四目相對。
一瞬間,衛寒閱還以為自己見到了燕鳴湍。
早在梁上時,衛寒閱便發覺這梼杌與燕鳴湍生得九成九像,譬如從前的岑淮酬與顧趨爾,教人難以分辨。
梼杌身子板得像木頭樁子,絞盡腦汁思索如何措辭,衛寒閱已先問道:“我為何在此處?”
梼杌連忙解釋道:“你醉酒暈倒了,我便将你帶了回來。”
衛寒閱施施然道:“那便多謝了,叨擾多時,我該回了。”
他起身作勢要下床,梼杌未及細思便伸手攔他,衛寒閱眼波飄來,梼杌一時只能幹巴巴道:“你別走。”
衛寒閱眼睫一眨,蝶翼翕動一般,問道:“為何?”
梼杌被他那雙剔透柔和的琥珀瞳一望,不禁脫口而出道:“因為我心悅你!”
衛寒閱頗為驚詫地擡眼,目光卻漸漸淡下來,質詢道:“可王上看中我何處?除了這幅皮囊,你對我的名字、來歷、喜好、性情皆不得而知,又憑什麽說你心悅我?因為你撞見過我沐浴?因為你碰了我頭頂的花?”
“不是,不是!”衛寒閱疾言厲色,梼杌語無倫次,眉心擰成矮丘道,“我說不上來……可那時狻猊跑去你家中,我去尋它,站在你門外的那一刻,或許、或許我便……可我那時連你生得什麽模樣都不曉得,我不知為何……”
衛寒閱靜靜聽着,心中漸漸升起一點近乎荒謬的猜測。
【小克。】
木屋裏的小貍奴在他腦中「喵」了聲。
【有沒有一種可能,兩個世界的人物共用一個靈魂?】
【閱崽……】
【我知道了。】
衛寒閱仰面注視梼杌,倏然向他靠近,冷木樨香争先恐後攻占嗅覺,男人躁動的心緒瞬間被撫平,可轉瞬間丹田處又似有灼灼烈火無聲燃起。
衛寒閱将視線定格于男人左側眉峰處——那處有一道窄窄的缺口,與燕鳴湍的一般無二。
“你不擔心我別有用心?”
梼杌輕哂道:“我哪有什麽值得被觊觎的,你若要什麽,盡管拿去便是。”
“倘若我要整個寶帳嶺你也給嗎?”
梼杌撫弄他垂落的袖緣道:“印信在書房密室,多寶閣第八行右數第二列的狼首向左擰三圈,匣子唔……”
衛寒閱手掌往他唇上一蓋道:“我的住所要朝陽,窗前要有花,房裏要有琵琶。”
——
冬去春來,雁往又歸,衛寒閱在寶帳嶺已度過了三個年頭,簡直樂而忘返。
然而小克突然提醒他孫新豐日前稱帝,國號為「吳」,而穆隐深在孫新豐麾下已成了萬夫長,目下正在虔州鳳池郡,已僵持半年而久攻不下了。
衛寒閱一挑眉道:“升遷速度這麽驚人?”
【他自從投了軍,次次進攻都不要命,每每半只腳踏進好鬼門關,又有驚無險地從生死邊緣掙紮回來,很快孫新豐就注意到了他,賞識他年紀輕輕就這麽悍勇,所以……】
衛寒閱行至牖前,凝睇那兩棵西府海棠道:“實在舍不得寶帳嶺……但我們該出發了。”
——
梼杌來時便見衛寒閱只身着寝衣給琵琶擦核桃油,薄紗似的燭火鋪在他仿若黑緞的濃密長睫上,他整個人如同沐浴在聖光裏,安靜溫柔得不可思議。
看得男人幾乎嫉妒起琵琶與燭光來。
狻猊伏在衛寒閱腳邊,全然沒了號令群獒的威儀,谄媚地舔丨舐衛寒閱扶住琵琶邊緣的指根,将白潤如脂的皮肉弄得濕乎乎的。
梼杌冷笑着把它拎去門外,而後自己将衛寒閱抱到膝上,黏黏糊糊地賴着不肯走道:“穿這樣少,着涼如何是好?”
衛寒閱被他吻得說話斷斷續續的:“梼杌唔……你今年多……多少歲?”
梼杌終于略略松了對他的禁锢,答道:“二十六。”
“這樣老?”衛寒閱雖曉得他比自己的人設年齡大一些,卻未料有六歲之多。
梼杌張了張唇卻無從辯駁,或許在旁人看來他正當盛年,可與将将二十歲的小郎君相較自然是略顯滄桑了……
衛寒閱踯躅道:“你當真一直是童男子?”
梼杌不料他質疑這個,整個人似一只被引丨爆的火丨藥桶,急切道:“這還有假!遇見你之前,我連手都沒用過,我只喜歡你,也只同你唔……”
衛寒閱塞了塊糍粑到他嘴裏,截了他接下來的葷話。
“那你一直名喚梼杌嗎,沒有正正經經的名字?”
“或許有罷,只是不知為何,我對十二歲前的過往毫無印象,連年歲都是看長命鎖的雕刻推斷的,此後我在這山野裏自生自滅,更沒有什麽正經名了。”
男人說着,驀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求郎君替我取一個,我随你姓衛。”
衛寒閱端詳他少頃後道:“「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我從前有把遺落的佩劍,名喚「辘轳」,不若你替我填了這空缺,此後喚作「衛辘轳」?”
梼杌反複念了幾遍,又環着他的腰去吻他道:“給我取了名,我可得纏你一輩子了。”
衛辘轳吮着衛寒閱舌尖,手也不老實地去揉他耳垂,白軟透粉的一小團很快便紅起來,怯生生地打着顫。
他又得隴望蜀,扳指上的隼頭抵在懷中人清峭的下颌角處:“有沒有再親厚些的,只你喚的……”
衛寒閱一面承受他恣肆的吻,一面左手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書下「猃猲」二字,推了推衛辘轳示意他瞧。
衛辘轳忍俊不禁,鼻尖抵着衛寒閱頸側,笑聲沉沉引得人耳根發癢,他佯怒道:“你說我是狗?”
衛寒閱知他并無惱意,拍了拍他腦袋問道:“那你是嗎?”
衛辘轳按着他手腕摟在自己頸後道:“是。”
“我是郎君的狗。”
他叼住衛寒閱頸子上一點軟肉,飲糖蒸酥酪一般又抿又含,衛寒閱只是微微收緊手臂,衛辘轳卻已意動情動道:“你多喚我「猃猲」,我什麽都答應你……阿閱,阿閱……郎君……”
衛寒閱任他耳鬓厮磨,輕聲道:“我得走了,猃猲。”
衛辘轳動作一滞,繼而若無其事般繼續纏他,臂膀越箍越緊道:“想去哪裏玩一玩?我同你一道。”
衛寒閱語氣中似有清愁道:“我有不得不為之事,不能帶上你。”
“但你當曉得,”衛辘轳緊緊盯着他,饑腸辘辘的獵食者一般瘋狂道,“我必定去尋你,我是死了也離不得你的。”
不過色厲內荏罷了,衛寒閱指尖輕刮他眉峰上的斷口道:“倘若真有重逢之日,我不會再丢下你。”
“此話當真?”
“言出必踐。”
衛辘轳深吸口氣問:“何時動身?”
“現在。”
話音剛落,衛辘轳臂彎一空,衛寒閱如來時一般乘風而去,毫無留戀。
門外狻猊似有所覺,「砰」一聲破門而入,對着虛空狂吠起來,驚飛枝頭無數鳥雀。
衛辘轳嘲弄地勾了勾唇角,将手收回道:“你有什麽好叫的。”
“他又不會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