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水做的質子(1)

父憑子貴。

堯國太子入燕的車駕被河清大街上聞訊趕來的東都百姓堵得水洩不通。

畢竟堯國占據東南。終年溫暖宜人, 雖說軍事實力遜色了些,卻是年年倉廪豐實、百姓衣食無憂的,而那燕國地處西北,聞說冬日冷得人人穿三層毛氈, 飲食中鮮少見蔬果, 多是味道腥膻又不好克化的牛羊肉與奶制品, 這身嬌肉貴的太子殿下如何受得住?

其實早在衛寒閱啓程前,朝中已就太子入燕為質之事吵了三日了,每每皆是皇帝一人獨自面對齊齊反對的朝臣們,群情激憤, 皇帝被辯得雙鬓白發又平添了幾根。

而因風寒而連日缺席朝會的太子出面時,卻是再三表示其乃主動提議、自願前往。

可他夏末便披了鶴氅, 短短幾日便又清減了些,面色蒼白虛弱, 語氣溫溫柔柔比春水還軟, 愈發像因體弱多病而被皇帝先當作棄子、後當作擋箭牌的情狀。

群臣聽罷無不掬一把同情淚,堯皇賣子求榮的形象因他這一番解釋愈發鮮明立體起來。

尤其這太子還并非堯皇親子, 而是昔日已近不惑而尚無後妃子嗣的堯皇在秋狝時于山間拾到的孤兒。

雖則這十八年來,堯皇對衛寒閱視如己出, 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也難敵人心易變,終是為了茍且偷安而犧牲這寶貝疙瘩了。

至于百姓們, 誰人不知太子精兵簡政、輕徭薄賦、事事身體力行的?如今東都乃至整個堯國這樣富庶繁華, 家家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多半功勞都須歸于這太子殿下身上, 何況衛寒閱除有明君潛質外, 又極通詩書、丹青、音律、術數……再生就一副禍國之姿容氣度, 任誰都無法不心向往之。

因而便有了這萬民塞途的場景。

而拳拳之心日月可鑒的百姓們難以預料的是,被三百羽林郎護在當中的太子辂車其實空無一人,而衛寒閱其人早已趁百姓們皆聚集于北邊的河清大街之時,順順利利乘了銮轎自南邊的海晏大街出了都城了。

因是去做質子,不便帶太多侍衛禁軍,随駕的唯有二十位堯皇千挑萬選的絕頂高手随行。

反倒是裙衫襖氅、玉佩香囊、扇墜蹀躞、筆墨紙硯、古籍孤本、飲食藥物等等日常所需載了整整十大車,于太子出城後分批追了過去,受命貼身随侍衛寒閱的是司禮監掌印靳元題與太醫院令李軒邈,堯皇原本還想将一整個太醫院也派遣随行,被衛寒閱斷然拒絕後方作罷。

城郊二十裏處,衛寒閱坐在轎內小憩,聞得車聲辘辘,随即便是靳元題在外敲了敲轎壁道:“請殿下下轎登車。”

靳元題打起轎簾,衛寒閱手在他臂上虛虛一扶後出得轎來,便見泠泠月色之下,盛獨違立于辂車邊靜靜凝睇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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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本是尚書左仆射之子,因素有些古怪脾性而不為其父所喜。

盛獨違生于書香門第卻不研文墨,十六歲跑去奪了武舉狀元,而今未及弱冠便已是右金吾衛上将軍了。

而盛獨違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倒并非其一路扶搖直上的仕途,而是兩年前其初次出席元夕宮宴之時對太子衛寒閱一見傾心。

自此諸般追求手段層出不窮,直将自己混成了全東都人的眼中釘。

只是法子不甚合太子殿下心意,以致始終未見成效。

而去歲更是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沖到東宮言之鑿鑿自己懷了太子的孩子!

這可當真滑天下之大稽,且不說衛寒閱向來對他不假辭色,便只說他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子,懷得哪門子孕?

彼時衛寒閱更是啼笑皆非,将兩條理由擲地有聲地甩在盛獨違面前,奈何後者充耳不聞,只固執地捧着平坦的小腹讓他摸一摸,說其中當真有個初初受孕的孩子。

衛寒閱:“……”

他端詳着眼前神智顯然有些缺陷的盛獨違,驀地出人意料道:“既如此,待明年仲秋節後你便入東宮為側君罷。”

堯國除卻男女結親外,斷袖、磨鏡亦可成婚,是故太子既可立正妃、良娣、孺子,亦可立正君、側君、侍君,而縱使衛寒閱只給盛獨違一個上不得宗譜的側君之位,也是足以驚動東都的晴天霹靂。

從此盛獨違因這荒謬的「父憑子貴」愈發成了東都公敵,若非他武藝絕倫,只怕早被人暗中解決了。

而今已近一年過去,本該瓜熟蒂落的肚子依舊如一馬平川,而盛獨違全然忽略了其中種種有悖常理之處,仍舊滿懷憧憬地養着衛寒閱賜予他的胎兒。

堯皇早便看這死纏爛打的瘋子不順眼了,三月前随意尋了個錯處遣他去給先帝守陵,昨日方歸,是以他恰好錯過了阻止衛寒閱入燕的時機。

現下衛寒閱既已在前往燕國的途中,原定的婚期自然便不再做數,盛獨違期盼了一年的美夢,又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做成。

衛寒閱由靳元題扶着往辂車邊走,盛獨違倏然低聲道:“殿下可否允臣一刻鐘,容臣與您單獨談談?”

衛寒閱對盛獨違談不上多厭惡,畢竟除了幻想與他珠胎暗結外,盛獨違尚可稱得上是個正常人。并未在任何未得他同意之情形下行冒犯之舉。

但他也自認與盛獨違無甚好談,随口道:“你且回罷,若無要緊的,便待我自燕國歸來時再敘。”

盛獨違卻道:“我已秉明聖上,随殿下一同入燕。”

衛寒閱:“?”

他轉念一想便曉得堯皇用意——盛獨違這脾性是把雙刃劍,雖癡情得令人難以招架,卻也是最可靠忠實的護盾,加之他身手少有人敵,帶去燕國确然利大于弊。

既是甩不脫,衛寒閱便只得登車,由着盛獨違揚鞭催馬,向着燕都居胥而去。

——

因前朝亡于宦官當政,故而堯國歷任君主皆着意削減十二監職權。

故而堯國司禮監掌印之地位甚至不及朝中從三品官員,奈何現任掌印靳元題手段狠辣酷烈,朝野上下倒少有人敢與之叫板。

可他遲遲未曾受到今上的打壓。

原因無他,只看靳元題對衛寒閱展露出來的近乎獻祭般的忠誠,便知其所以平步青雲之緣由。

一個執掌文印禮儀的宮監官,卻能操持衛寒閱飲食起居一切事宜,兼具幕僚、通房、侍女、書童、粗使婆子、庖人、護衛……之能,自然便成了衛寒閱身側最得用的奴才。

此時距離館驿尚有一段距離,衛寒閱靠着車壁假寐,靳元題便跽坐一側随時聽候吩咐。

衛寒閱膝上伏着只黑乎乎的小貍奴,正是小克,只是它失聯多年,目下并不能與衛寒閱交流,成了只再尋常不過的小貍奴——除了體型永遠不會長大。

卻說衛寒閱降生于此世,成了皇族中人,且這朝代似乎一時半刻難以走到絕路,便知關竅并不在這一國之內,遂只得千裏迢迢跋山涉水往燕國去——且不能以使者身份,須得做身份低微的質子。

【小克,你說阿耶這會是不是正哭着呢?】

【是。】

【……】

衛寒閱怔了片晌,方反應過來系統終于從休眠中蘇醒了。

【嗚嗚嗚啵啵閱崽一分別就是十八年啊我錯過了幼崽期嗚嗚嗷……】

衛寒閱鎮定地望着它熱淚盈眶的激動模樣,又抛出了另一個問題。

【小克。】

【閱崽你說!】

【盛獨違會産前抑郁嗎?】

【……】

——

到底是舟車勞頓一整日,不多時衛寒閱便當真倦意上湧,幸而馬車夠寬敞,足以容許衛寒閱側卧着淺眠一會兒,見他緩緩躺下,靳元題忙扯過絨毯覆在他身上。

縱然盛獨違馭術再精湛、辂車再平穩,也不可能毫無颠簸,因而衛寒閱睡得并不安穩,眉心微蹙,睫羽間或稍稍翕動。

靳元題便輕揉他眉間,母親安撫稚童一般哄道:“殿下乖,乖……館驿即刻便到……不怕不怕……”

好容易到了館驿,驿丞豈敢怠慢,早早便候在門外,滿以為能見到太子殿下真容,卻不料下來的是一身織金曳撒的男人,懷中抱着個身形修長纖瘦的美人,白梅璎珞羅的裙擺仿如清波般層疊鋪展,隐隐顯露足下絲履繡有夔龍紋的尖端。

膽大包天的驿丞尚未細觀,身前便陡然釘來一支袖箭,在他未及反應時「嗖」一聲擦着他頸側霹靂般掠過,僅劃破了一層油皮。

驿丞登即驚恐萬狀,旋即便聞得幾人身後暗影裏另一道冰冷蕭殺的嗓音:“你的髒眼睛是不想要了。”

驿丞駭得連跪禮都行不标準了,蟾蜍一般抖抖索索地四腳蒲伏于地道:“小小小……人見過太子殿殿下、各各各位大人!”

靳元題趕忙捂住衛寒閱耳朵,擰眉艴然作色道:“噤聲!”

驿丞又是一震,慌忙閉緊嘴,只知不住地「砰砰」叩首。

靳元題橫抱着衛寒閱穩步入內,其餘諸人緊随其後。

衛寒閱原本睡得好好的,被放入床內時卻輕哼一聲蘇醒過來。

靳元題與他四目相對,繼而便見那雙澄澈的琥珀色眸子裏淌下兩行清滢的淚珠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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