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水做的質子(2)

“見過堯太子殿下!”

靳元題急忙拽了帕子給他輕拭, 随即便聽衛寒閱輕聲道:“孤并沒有哭。”

“奴才曉得,”靳元題從來是順毛捋,安撫道,“殿下只是舟車勞頓, 貴體不爽。”

衛寒閱仍覺得有些難為情, 掩耳盜鈴地閉上眼。

可畢竟年紀尚幼, 被阖宮從小寵到大,這是第一回 出遠門,不禁小聲自言自語道:“我想阿耶了。”

接着強調道:“就一點想。”

他那點出賣心緒的眼淚就未曾斷過,靳元題見他鼻尖都紅了, 兩腮濕漉漉的,帕子壓根拭不疊, 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攬着衛寒閱瘦削的肩頭憐愛地輕撫他發頂, 間或揉一揉他柔軟的後頸, 仿佛安慰一只第一次出窩抓魚失敗的小貓崽。

“殿下若是不願意,咱們便返回東都罷, 陛下心中也定十分不舍殿下、牽挂殿下。”

衛寒閱踹他一腳,含着哭腔道:“不許提阿耶。”

靳元題立即投降道:“是是, 奴才失言, 殿下餓不餓?廚下應有湯羹,奴才為您端一盞來罷?”

衛寒閱可憐地抽噎着道:“孤……嗚孤不餓……伺候孤就寝罷。”

其實他的确并非惆悵至此, 這眼淚說來就來又極難停歇的體質……除了因他是個小嬌氣包外, 還有上個世界崩塌後受到懲罰的緣故。

靳元題見他漸漸止了淚方松口氣, 恰好院外有人敲了敲門, 靳元題開門便見盛獨違與數名護衛提着熱水搬着浴桶立在外頭。

依照規矩, 靳元題再如何是太子近身之人, 也不過是奴籍,而盛獨違為正經臣子,又是未來的太子側君,身份地位自然高于他,可靳元題仿似壓根瞧不見這麽大個人一般,腰杆筆直,只閃身示意他們将東西擱在外間,而內間的榉木門閉得緊緊的,連衛寒閱的一絲頭發都不會暴露。

服侍衛寒閱沐浴畢,靳元題亦打了涼水将自己打理一番後方歸。

衛寒閱挪過燈來正看《虎钤經》,他肌膚又薄又敏感,眼尾與鼻尖處的紅痕尚未消褪,瞧着小兔子似的委屈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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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元題在他身前跪下道:“奴才服侍殿下就寝。”

衛寒閱颔首,卻未将書卷合攏,只動了動挺翹的鼻尖問道:“什麽味道?”

“回殿下,奴才嚼了薄荷葉。”

衛寒閱不甚在意地「嗯」了聲,仍全神貫注地盯着掌中書頁,一眼不向正拆解發髻的靳元題身上瞥。

蓮花漏滴盡了,衛寒閱身上還帶着病,入夜便害得人不得安寧。

太鮮明的涼意剎那間滲入四肢百骸,旋即卻是烈日熔漿般的灼熱回山倒海般傾瀉而來。

身上的潮意卻并未因這高溫而被烘幹,反倒矛盾般重重疊加翻覆,竹葉羅的薄軟寝衣都被溻透了,衛寒閱再不能凝神去閱讀那卷《虎钤經》,書卷自他掌中脫落,覆在他面頰之上。

洶湧的淚水洇透墨跡,口鼻被捂在書卷之下,細碎的幽咽自書脊與書頁間的卷棚頂狀空間內萦回,乍一發出便反撲回面上,淚滴與呼吸混合而成的潮熱蒸汽将少年面頰悶出酩酊般的酡紅。

先頭哭過的紅暈尚未消弭,便又被更明麗的濕紅掩蔽,被捏着肚皮而小聲嗚咽的小花貓委實顯得太脆弱了些,只得不堪一擊地被瘋狂叫嚣的感官吞沒。

待到靳元題終于将他從《虎钤經》下拯救出來,衛寒閱濕淋淋的面頰被人癡怔地捧起凝睇着,對方似乎渴望着一個施舍而來的吻,卻終是自知身份低賤而黯然做罷。

——

轉眼送暑入秋,路程已行過泰半,抵達堯燕邊境時,衛寒閱正在車內聽小克介紹燕國局勢。

如今的燕帝是從他兄長手中承的帝位,目前膝下有兩位皇子,後宅攏共一位皇後。

這與他在堯國時所了解的相差無幾,衛寒閱颔首,又問是否有什麽特別之處。

【這位皇後……也是他哥哥的皇後,他哥哥和皇後同歲,他比皇後小四歲。】

【……】

衛寒閱斟酌道:“那這倆……”

【先帝是十三年前死的,長子今年二十四歲,是先帝的,次子是旁支過繼的,今年十七歲,亦是如今的燕國左賢王,又叫左屠耆,不出意外的話,左屠耆便是下一任皇帝。】

【……】

衛寒閱默默理清了其中關系,感嘆一般「啊」了聲。

——

辂車猛然晃了兩下,衛寒閱目光一凜,便聽盛獨違與靳元題在外高呼道:“合圍,保護主子!”

兵刃相接的「铮铮」聲蕪雜地響成一片,衛寒閱過了初時的警覺過後便沉靜下來,以堯皇給他配的人手,解決精銳刺客不在話下——何況他還有小克呢,見勢不對瞬移便是。

果然不出兩刻鐘外頭金鐵之聲便漸漸沉寂,可盛靳二人依舊一言不發,空氣仍緊繃壓抑,直至衛寒閱搓了搓小克的尾巴,嗓音如春水泠然道:“閣下隔岸觀火也夠久了,何不現身一敘?”

只聞上空橫柯稍稍一顫,繼而便聽無甚情緒的嗓音響起,聲線是介于少年與成熟男子間的顆粒質感:“大燕延陵铮,奉命來迎堯太子入居胥。”

【閱崽,這就是燕國那個撿漏的老二。】

衛寒閱眉梢一挑,端坐着對外道:“那便勞煩了。”

連個稱謂都無,也不下車相見,委實不似去做質子的禮數,反倒似要去當皇帝。

其實還是衛寒閱嫌外頭不如車內溫暖,且小克無法讀取進度條,他也摸不準這延陵铮于他究竟價值幾何,便幹脆随心所欲——左右入燕後有大把的機會相見,不急于一時。

延陵铮恰好也不在意,打了個呼哨召來自己的駿馬,引着堯國一行人向居胥而去。

——

愈是北上,寒意便愈發如有實質。

延陵铮并不入館驿與堯國衆人同宿,每逢入夜後這人便神龍見首不見尾,而衛寒閱白日裏又嫌冷不愛下車,飲食小憩俱可在辂車內完成。

故而整整月餘,衛寒閱與延陵铮竟仍保持着從未相見、唯有幾句交談的關系。

離居胥城尚有一日之距時,延陵铮卻辭別道:“我須先行趕回王庭拜谒吾皇,先行一步。”

衛寒閱在車內惬意地倚着靳元題的胸膛,後者正一顆一顆給他剝一大早去市集上買來的糖栗子,再喂進他口中。

聞言衛寒閱連頭都懶得點,曼聲道:“左屠耆自便。”

延陵铮分明尚未與之謀面,卻不知為何對這車中人總有股強烈的牽系感,以至他逾越了鄰邦儲君間應有的分寸,幾乎多餘地叮囑一句道:“居胥或有兇險,太子當心。”

衛寒閱肩頭的手緊了緊,他亦頗為訝然,而後疏離道:“多謝提點。”

他顯然不欲多作交談,延陵铮也只得策馬離去。

可心頭總是惴惴,延陵铮無言回首望向暮色中那輛奢華的辂車,仿佛這一走便會令他追悔莫及。

——

衛寒閱不疾不徐道:“适才你捏疼我了。”

靳元題自知僭越,可現下他還當着衛寒閱的靠墊,便只得不倫不類地請罪道:“奴才罪該萬死,請殿下責罰。”

昨夜靳元題叫了三次水,衛寒閱在他懷裏給自己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道:“罰你五天不許……伺、候。”

“呃……”靳元題試探道,“可否從輕發落,三天如何?”

“那再喂十顆栗子抵罪。”

靳元題搖頭道:“多食傷胃,馬上便到午膳時辰了,明天再吃零嘴如何?”

衛寒閱直起身來道:“你出去,換盛獨違進來。”

靳元題有些無措道:“殿下,奴才……”

“怎麽,”衛寒閱眉梢一掠道,“孤與側君獨處,還需你的批準不成?”

靳元題語無倫次道:“他是、是被人服侍慣了的重臣之子,不及奴才體貼殿下……”

衛寒閱卻不以為然地打斷道:“非也。”

他觀察着男人不安的神色,閃電般自紙袋內奪走一枚栗子仁塞進嘴裏,似笑非笑地戳靳元題心窩子道:“他能伺候的,你這輩子都不能,你說是也不是?靳、公、公。”

靳元題唇上血色不受控地褪下去,最終只得含着苦澀答道:“殿下所言極是。”

——

大抵是歲月不饒人,李軒邈在途中便因水土不服病倒了,當真是醫者難自醫,這病來如山倒,竟拖了數日都不見起色,衛寒閱只得命他暫留館驿,待痊愈了再趕上他們。

抵達居胥城之日,恰好立冬。

作為游牧之國,燕都居胥與碧瓦飛甍、美輪美奂的東都截然不同——其實整個燕國的各個城池間并無明顯界限,入目無非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與星羅棋布的穹廬,喬木搭就的三丈高架上一左一右裝點了兩只碩大的狼頭骨,再派以重兵把守,便是代表中樞的國都之門了。

可正當辂車待駛向王庭時,卻被軍前一位頭領樣的人攔下了。

男人身披厚實羊皮,體格健碩,聲如洪鐘般道:“大燕右大當戶張祿奇,見過堯太子殿下!”

他身後的士卒們立刻随之高喊道:“見過殿下——見過殿下——”

無垠草原似乎都被這呼聲震動,衛寒閱面容沉凝,心中明鏡一般——這哪裏是歡迎,分明是下馬威。

國風尚武,朝中文臣尚且要遭受歧視,何況一位遠來為質的、據說文弱多病的敵國太子,恐怕衛寒閱在燕國百官心中早已被看輕,層出不窮的刁難才剛剛開始。

作者有話說:

延陵是複姓;

燕國背景部分參考匈奴,部分修改,部分杜撰,非典型游牧民族,不用遷徙。考據打咩——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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