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水做的質子(3)

“燕國的大夫……竟肯好好給我瞧病?”

張祿奇擡手止了身後的吆喝聲, 合掌拍了拍,便有人牽來一匹烏雲一般漆黑的高頭大馬,瘦骨如鋒棱,雙耳如竹批, 渾身充溢着目空一切的傲氣。

張祿奇拍了拍它油光水滑的背部, 看似豪爽實則挑釁道:“殿下一路走來也瞧見了, 我大燕處處是草原,來往各地一匹駿馬必不可少,這匹「黑潭龍」是我大燕陛下特特從馬廄中挑選出來、尚未有人馴服的上上品良駒,今日由我奉與殿下, 以示我大燕之誠意。”

說的比唱的好聽——倘使衛寒閱留在車中,便是縮頭烏龜;倘使他未能馴服這匹「黑潭龍」, 便是南國孬種。

唯一能找回場子的結果,便是他以極漂亮的姿态讓烈馬臣服, 而這于一位久病纏身的清瘦郎君而言, 似乎又絕無可能。

堯國一行人聽張祿奇這般大放厥詞早已心生憤懑,只待衛寒閱一聲令下, 便會與燕國這群無禮的戎狄亮一亮刀鋒。

衛寒閱偏要迎難而上。

只見黃花梨木車門一開,銀朱色繡寶相花紋的車簾一動, 随即便探出一只形如傘骨、膚若凝脂的纖手。

夕光似乎都格外偏愛美人柔荑, 暖融融鋪灑其上,假如湊近細察, 甚至可見其上肌理紋路, 精心猶如神明繪制。

衛寒閱未曾下車, 立在車轅上一蹬車壁, 身體便如雲間白鶴般飛掠而起, 輕飄飄落在「黑潭龍」背上。

那畜生當即發性, 撒開蹄子便狂奔起來,夾着跳躍的奔跑顯然是要将衛寒閱生生甩下去!

衛寒閱手中缰繩勒得死緊,掌心細嫩的皮肉被粗砺的牛皮磨破,鮮血漸漸流出。

可他依舊俯身貼向馬鬃,長腿牢牢夾住馬腹,雙足幾乎與馬镫黏在一處。

便縱是這樣驚心動魄的時刻,還不忘朝靳元題與盛獨違遞去警告的眼風,示意二人稍安勿躁。

「黑潭龍」見衛寒閱難纏,「恢律律」長嘶一聲後遽然人立而起,豐壯的馬身幾乎與地面垂直,而衛寒閱竟敢于此時松了左手,于在場衆人無不屏息凝神之時,抽出鐵鞭狠狠抽在馬臀上!

這一下如同雷霆萬鈞,烈馬吃痛,不得不前蹄落地,接着不辨東西地瘋跑起來,一面嘶鳴一面尥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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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寒閱今兒身着堯國太子常服,缁衣朱帶,遮天般的廣袖灌滿了草原上辛辣的風,半束的烏發在風中飛揚,如一面熾烈的雲旗,攜風雷之勁掴在張祿奇及在場所有燕人臉上。

他一手死攥缰繩,掌心傷處被磨損得更可怖,鮮血如被擊碎的紅玉,于劇烈颠簸中毫無規律地滴墜到馬身上的各個位置。

可他眼神凝定如鏡湖,隐了所有痛色,只揚鞭輕緩而均勻地擊打馬肩。

「黑潭龍」乍受重鞭驚吓威壓,又受輕擊約束安撫,奔蹿的動作竟當真漸漸放緩,直至徹底停止。

衛寒閱已然難受至極,喉頭充血的腥氣沖得他眼冒金星,可他背脊仍然挺直如一株秀逸春柳,将沾了滿手鮮血的鐵鞭擲到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張祿奇身前,一字一頓道;

“多謝貴國皇帝陛下相贈名駒,孤,卻之不恭。”

——

一上辂車,靳元題便擔憂地攬住衛寒閱,自袖中取出一只豇豆紅釉小瓶,飛速倒出一粒透着寒香的乳白色藥丸喂進他口中道:“殿下,是否需要立即停車傳醫者?”

小克在身側急得「喵嗷」亂叫,衛寒閱非但未答應,反倒含着藥勉力道:“再快些。”

靳元題不敢耽擱,疊聲喊着加快速度,只見雨鬣霜蹄,辂車幾乎化作一道流光,向着王庭方向疾馳而去。

辂車停在燕國安排的居所之前,衛寒閱面白如紙,卻不許靳元題抱,只撐着他前臂步履飛快。

燕國的面子工程倒是過得去,衛寒閱的穹廬規制與皇子們是一樣的,一掀簾便是一股馬奶酒的暖熱醇香,如翼如蓋,朝着被外頭的風刮冷了的身子撲來。

可這味道于此刻的衛寒閱而言幾如催命符,靳元題臂上的手掌狠狠一顫,衛寒閱只覺肺腑巨震,一口鮮血便盡數噴在狼皮墊上。

他軟倒下去,靳元題抖着手摟住他下沉的身子,慌亂地接住他口中湧出的血沫,厲聲朝外吼道:“醫師何在!”

外頭有位小少年,似是方才燕國隊伍中的某位小卒,抖着聲音道:“可以……可以去尋巫醫來。”

盛獨違本落後二人半步,亦是肝膽俱裂,聞言立時回身上馬道:“帶我去!”

——

金烏西墜,殘陽似血,最後一縷天光悠悠收盡,姮娥挂上褐枝頭。

藥廬中藥香袅袅,戴着玄冥面具的黑袍男人跽坐砂鍋之前,身影如同一座荒蕪的孤島,透着難言的寂寥。

冰冷的機械音猝然響起。

【他來了。】

【快去救他。】

本是不含任何情緒的電子音,卻生生透出自欣喜至焦灼的轉變來。

男人登時起身,衣袂不慎帶倒了砂鍋,濃黑藥汁潑了一地,有不少飛濺到手背上,立刻燎出一叢觸目驚心的深淺紅痕。

他渾不介意,腳步急促地朝外走去,一出帳便見一小騎兵領着一位顯然非燕人長相的男人飛馳而來。

不待小騎兵開口,他便率先道:“毋庸贅言,前頭帶路!”

三人打馬之聲此起彼伏,那小騎兵心中卻犯了嘀咕。

這巫醫名喚秦驅疾,醫術精湛,出診規矩卻怪——唯有夜間出診,只為花甲以上的老者與十歲以下的孩童醫治,且從不收診金,除此之外旁的人唯有名中含「yue」的方能得他妙手。

這小騎兵是看衛寒閱恰好合了規矩,方如此提議。

然而這巫醫向來是即便來人急得上蹿下跳,他也要好整以暇地拾掇好了所需用具,方優哉游哉地前往一治,若非他醫術登峰造極,只怕早被既往病患的親朋們聯名聲讨了。

這還是破天荒見他這般熱鍋上螞蟻一般的情态……不知道的還當他秦驅疾才是患者身邊人呢。

——

衛寒閱止了咯血卻發起高熱來,窩在榻上燒得小火爐一般,海棠花瓣似的柔嫩雙唇此刻愈發嬌豔欲滴,秋水剪瞳,浮出脆弱清潤的橫波。

他病成個小糊塗了,口中胡亂念着,一時是「阿耶」,一時是「姑姑」,一時小聲說「冷」,一時又委委屈屈喊「疼」。

靳元題束手無策,給他蓋了好幾床錦衾,隔幾息便催問巫醫是否到了,可哪有那般快?

衛寒閱的淚水不住地從眼眶漫溢而出,因着高熱,那淚珠子也是燙的,靳元題疼得心如刀絞,正待他已近失控邊緣時,帳簾終于被人掀起,秦驅疾大步流星地朝榻邊走來。

他似乎也因眼前人的狀況失了理智,搭脈時三指都在不穩地輕顫,約莫一盞茶工夫後,秦驅疾筆走龍蛇,将藥方交與靳元題,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衛寒閱道:“水碗三,煎八分。”

靳元題匆匆去了,秦驅疾又展了錦袋,将銀針烤火後開始施針,未承想甫一刺入衛寒閱合谷穴,少年便輕哼一聲,眼淚掉得更急了,小聲道:“好疼……”

秦驅疾霎時不知所措,按說他針刺的手法已然爐火純青,造成的疼痛微乎其微,并不至于令人落淚呼痛,可對象是衛寒閱,他便滿心懷疑自己是否關心則亂,導致原有的十成技藝連一成也使不出來,才不慎弄痛了衛寒閱。

他分明曉得衛寒閱是個一病便誇張得要人命的小嬌氣包,一絲痛也能呼出傷筋動骨的氣勢,卻仍是将所有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只怪他做不到着手成春,未能令衛寒閱免遭施針之苦。

可是衛寒閱燒得着實太厲害,須得盡快退熱,否則熱毒入肺便益發棘手,秦驅疾只得低聲下氣地哄他道:“我曉得……我曉得寶寶很痛,很難受,很快、很快便結束了……你的病不能再拖了……”

此種情狀本該放血,可衛寒閱已這樣痛,秦驅疾哪裏舍得再放他的血,遂只在腧穴行針,幾番提插撚轉下來,秦驅疾已然汗濕重衣,加之玄冥面具遮擋,愈發悶得幾近窒息,“你不是對醫術很自信嗎?怎麽還是弄疼他了?”

秦驅疾本便厭惡這機械音,當下更是反感至極。

【滾。】

而一旁的盛獨違即便全副心神都在衛寒閱身上,卻委實無法忽視這巫醫對衛寒閱疼惜得詭異的态度。

可現下到底并非尋根究底的良機,只一次次将手中冰帕擰幹了敷在衛寒閱前額,又輕輕拭去少年迅疾滾落的淚滴。

好在秦驅疾實力仍在,三更時衛寒閱的體溫順利地降了下去,衆人皆松了口氣,而秦驅疾将用藥流程與忌諱書于紙上,便于晨曦微露前告辭了。

——

衛寒閱醒來時已是午間,他身上一絲力氣都使不出來,正欲艱難開口,便有人将他扶坐而起,溫熱适口的蜜水遞到唇邊。

似是考慮到他張嘴的力氣也不足,喂水之人并未用茶盞,而是用了琉璃酒盅,不至于教水灑到他身上。

甜香軟滑的槐花蜜水注入喉間,衛寒閱終于恢複了點體力,道:“誰給我醫治的?”

“是居胥的巫醫,”盛獨違溫聲道,又憶及昨夜秦驅疾的态度,頗有些遲疑道,“殿下可與他有過交集?”

衛寒閱哪裏曉得這巫醫是何方神聖,迷茫地搖搖頭道:“燕國的大夫……竟肯好好給我瞧病?”

盛獨違忍了忍,終是不禁道:“這巫醫與殿下仿佛很是相熟,他喚殿下……「寶寶」。”

衛寒閱:“……”

作者有話說:

崽:秀完一波就吐血:)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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