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水做的質子(4)
咬碎的月弧。
【小克。】
【喵嗚閱崽。】
【能查到這巫醫是誰嗎?】
小克能檢索到的部分也僅限于燕人曉得的那些, 至于秦驅疾的來歷、身份、長相,以及這古怪規矩的緣由仍然一無所知。
衛寒閱也不強求,左右離他二十五歲還有七年,總有撥雲見日之時。
因他病倒了, 燕國原本安排的宮宴便暫且推遲至今夜, 盛獨違擔憂他尚未大好, 便問他是否要再推遲幾日。
衛寒閱搖頭道:“不必,趁早見過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言罷便見門簾一開,靳元題端着灑藍釉描金碗入內。
衛寒閱被風一嗆, 猛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盛獨違急忙将人轉過來護入懷中, 笨拙地給他順氣。
衛寒閱無力握住他衣衽,手掌游魚一般滑落, 又被盛獨違緊緊撈起。
靳元題甫一入內便見到衛寒閱猛咳得淚流不止, 他趕忙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擱下藥碗,毫不遲疑地将人摟入自己臂彎, 一面拍撫衛寒閱的背脊,一面給他擦眼淚道:“沒事沒事, 不難受……殿下不難受……”
盛獨違懷中空落落的, 他抿了抿唇,自覺地端起藥碗, 舀起一匙吹了吹, 想喂給衛寒閱。
那藥味烈得衛寒閱隔老遠便聞見了, 他急忙将腦袋埋進靳元題前胸, 作勢又要咳嗽。
靳元題雖極為受用他這樣依賴又愛嬌的形容, 可這藥卻是不得不喝的……
衛寒閱可憐巴巴地喝了兩匙, 委實壓不住反胃的感覺,伏在榻沿将喝下的藥都吐了出來,又引起一陣急促的咳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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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側兩個男人幾乎不敢碰他,衛寒閱太瘦了,薄薄兩片蝴蝶骨撐起一層細窄的脊背皮肉,撫觸時還會激起一陣微弱的顫栗。
他喝不下藥,唯有再用老辦法——一匙枇杷蜜,再哄着喝一匙藥,還要一面喝一面順背。
好容易喝了大半碗,連枇杷蜜都不管用了,太子殿下推托自己要午休——也不知才醒了一個時辰為何又要午休。
可他有氣無力地要躺下,眼圈小兔子一樣紅通通的,靳盛二人便只得由着他先歇着。
——
酉初時衛寒閱起身,由人伺候着沐浴更衣束發,準備往王庭去。
燕帝延陵啓與燕國諸朝臣已就位,衛寒閱上殿前,延陵啓看着身側空置的鳳座,詢問向自己行來的心腹內宦道:“阿姐為何仍未到?”
內宦面露難色道:“娘娘方才遣翠珠姑娘來,說是身子突然抱恙,不過來了。”
延陵啓立時緊張起來道:“可要緊嗎?傳醫師不曾?”
他放心不下正待親自去探望,內宦便遲疑着搖了搖頭。
延陵啓起身的動作頓住,有些僵硬地坐回龍椅上。
過了片刻方又問道:“那倆混賬呢?”
“左屠耆的穹廬無人,左谷蠡王說七日後少紮答大祭,他忙于籌備一時脫不開身,晚些應是會過來。”
延陵啓:“……”
他怒極反笑道:“兩個孽障這是連面子戲都不樂意做了。”
——
酉正初刻,禮官高唱道:“宣——堯國太子——從官——”
大樂恢宏高揚,衛寒閱着太子衮冕,青羅表、緋羅紅绫裏、塗金銀鈒花飾,發繞犀簪,冠系紅絲組纓,前後白珠九旒,二纩貫水晶珠。青羅衣繡山、龍、雉、火、虎蜼五章;紅羅裳繡藻、粉米、黼、黻四章。紅羅蔽膝繡山、火二章。白紗中單,青褾、襈、裾。革帶塗金銀鈎,瑜玉雙佩。四采織成大绶,結二玉環。青羅襪帶,紅羅勒帛。佩玉具劍,綴玉镖首。足下着白羅襪、朱履。
這樣隆重的服飾不僅未減損他半分傾國容色,反倒襯得他愈發眉目含春、氣度高華,如雲中仙君款款而來,所過之處步步生蓮,不容輕亵。
面對上首的延陵啓,衛寒閱未曾下拜,只敷衍地欠了欠身道:“寒閱病勢未愈,難行正禮,望陛下寬宥。”
延陵啓灑脫一笑道:“我們草原不拘泥這些花架式,早聽堯太子容貌風儀天下無雙,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二人又略作寒暄後,禮官引着衛寒閱入座,衛寒閱對禦座東面及其下空置的座位視若無睹,只在殿西落座。
上食過三,酒已五行,衛寒閱一滴未飲,都由靳元題擋了下去,只以烏古臺措相代。
席間相談甚歡,觥籌交錯,衛寒閱這廂每每拒酒時,延陵啓都會狀如無意地投來一眼,又不動聲色地轉而聽底下人談笑風生。
燕國舞樂多偏雄壯豪放,與堯國的緩歌慢舞截然不同,衛寒閱見慣了教坊司舞姬的窈窕身姿,此刻見一群魁梧大漢靈活地跳戟舞,倒有些耳目一新。
帳中有多少意味不明的視線落在衛寒閱身上,靳元題與盛獨違再清楚不過,興味盎然的、驚豔的、龌龊的、惡毒的、傾慕的……不一而足,令人心生煩悶,恨不能将衛寒閱密不透風地保護起來,不許任何人觊觎。
正當絲竹并奏、衆人酒酣耳熱之際,變故陡生,一支銅戟遽然脫手,向着衛寒閱心口劈風刺來!
按說此種用以娛人的銅戟只是做個樣式,矛尖應呈圓鈍狀,壓根無法刺破皮肉。
可這一支顯然并非如此,矛尖寒芒冽冽,竟似輕易便可奪人性命——
随侍諸人早已聞風而動,正當數十身影紛紛向衛寒閱奔來時,一把玄鐵重劍倏然橫插進來,猶如一堵堅實的牆,「铛」一聲擋開了那支殺氣騰騰的長戟!
這玄鐵重劍通身暴悍至極,分明是毋庸置疑的武劍,可劍首偏偏系了條文劍的劍穗,且柔軟光滑如絲緞似的……倒像養得極好的烏發。
衛寒閱眸光落到那劍穗上時便已怔然,而順着劍來的方向望去、對上男人面孔之時更是簇起詫異的波瀾。
燕鳴湍,或者說衛辘轳……衛辘轳更貼切些。
身形骨相可以相同,眉峰處的斷口可以相同,可那以自己發絲制成的劍穗、掌中的陳年疤痕、象牙雕隼頭的扳指……
這壓根不是一個同衛辘轳相貌一模一樣的男子,而絕對是衛辘轳本人在此!
相較于衛寒閱,衛辘轳的震驚只多不少。
他原本聽聞穆隐深帶着衛寒閱去了鳳管山,是以拍馬去追,正撞見衛寒閱在穆隐深懷中溘然長逝的一幕,一瞬痛得摧心剖肝。
可不料倏然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他尚未及應對便被吸入了虛空中現出的巨大漩渦內,睜眼便落在一座全然陌生的穹廬中,面前還有個與他生得一般無二的男人。
他同對方面面厮觑,可又是一瞬目,那男人便消失了。
随後他的腦中霎時間竄入無數颠三倒四的片段,涵蓋牙牙學語至弱冠封王……
衛辘轳思及自己缺失的那十二載記憶,恍惚間辨不清寶帳嶺的悍匪,與燕國的皇長子……哪個才是自己真正的身份。
究竟是梼杌吞噬了延陵鈞的靈魂與肉身,還是延陵鈞曾一分為二,一半落入異世,現下只是分久必合?
那衛寒閱呢?會……會死而複生嗎?又會被那漩渦裹挾至何處?
倘若衛寒閱不在此處……延陵鈞幾乎壓不住心頭躁意,連燕帝身邊內宦來請都随意找了個借口搪塞,可旋即又想着去那宮宴上探探情況,或許這堯國質子會是他尋找衛寒閱的突破口。
可萬萬想不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心心念念的人就這般出現在面前。
只是為何衛寒閱瞧着年紀變小了些……又為何成了堯國太子?
卻說宴上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滿堂落針可聞,盛獨違率先沉聲道:“敢問陛下,為何席間會出現開了刃的舞戟,又為何脫手後偏偏沖着我們殿下來……燕國可有交代?”
延陵啓亦是面色鐵青——無論真心抑或作僞——登即拍案而起怒聲道:“将獻舞的這十二人拉下去分別關押、嚴刑拷問!另細查這銅戟來源,朕倒要瞧瞧,是何人膽大包天,密謀破壞兩國邦交!”
——
一場好宴不歡而散,衛寒閱被衆人簇擁着走出王庭時,依舊沉浸在重遇衛辘轳的驚詫之中。
他早已曉得多個世界的人有可能擁有相同的靈魂,卻只以為是系統預設躲懶,将同一人物設定分配給多個世界而已,可跨越時空的、保留記憶的、純粹的身體穿越……是世界崩塌所産生的蝴蝶效應嗎?
身後的視線強烈執着得令他難以忽視,衛寒閱默了默,示意靳元題附耳過來。
——
假使衛寒閱半夜三更在這危機四伏的居胥孤身離去,堯國諸人必不可能答應,故而他只能帶上靳元題。
二人愈走愈偏僻,靳元題察覺第三道足音始終在身後一丈處,不禁渾身上下都高度戒備着,可衛寒閱命令他不許回頭,他便只能護住衛寒閱向北邊的一座矮丘而去。
這矮丘雖不險峻,遮蔽數人身形卻也不成問題,衛寒閱命靳元題在陽面候着,而後自己通過矮丘當中的天然裂隙穿至陰面。
靳元題尚且來不及挽留,身後離他們尚有段距離的男人便陡然提步飛掠,向陰面疾沖過去。
他面色一凝,随即便見衛寒閱不閃不避,被納入男人寬大的鬥篷之下,兩人緊緊相擁,如同天地間再無第三人。
靳元題身子僵了僵,登即自覺地轉回頭來。
他耳力極佳,自然将男人一聲聲急迫憐愛的「阿閱」「寶貝」聽得一清二楚,可那嗓音是黏的、燙的、啞的……是擁抱時,懷着滿腔相思與久別重逢的熱淚發出來的。
沒有任何糾纏,唯有将雙唇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貼在一處。
皎月如珠,在二人相貼的唇瓣間融化,美人貝齒咬碎的月弧,在男人心頭淌作一汪無盡海。
他從未吻過衛寒閱,連夢都因無從參考而不知如何去做……卻原來衛寒閱同人親吻時是這樣的。
他畢生都不敢、不配奢望的,在如此良夜由旁人盡數采撷的……衛寒閱的吻。
作者有話說:
參考《宋史·輿服(三)》
烏古臺措:奶茶。
·谷(lù)蠡王;
·下章開始衛辘轳稱作延陵鈞;
靳元題本世界大冤種哈哈哈;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