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水做的質子(6)
【貪涼有損孕體。】
盛獨違奔至藥廬, 可廬外一八-九歲小童見他殺氣騰騰的模樣,戰戰兢兢問道:“您您您有何貴幹?”
盛獨違沉聲問道:“巫醫可在?”
小童膽戰心驚道:“巫醫白日從不在藥廬的,須待入夜……”
目下天才蒙蒙亮,衛寒閱哪裏還能等入夜, 盛獨違心急如焚道:“旁的大夫呢?”
小童觀他衣着道:“你是堯國人罷, 居胥的郎中未必肯用心……不若去求求皇後娘娘身邊的醫女翠珠姑娘, 她心腸極好。”
盛獨違問過皇後穹廬位置後便欲動身,可衛寒閱身邊那只小貍奴不知從哪竄了出來,朝着不遠處一道身影飛撲過去。
衛寒閱雖未見過,盛獨違卻曉得這便是迎他們入燕的延陵铮。
他知衛寒閱這小貍奴極通人性, 見小克咬住延陵铮衣角拼命拽,遂蹲下問道:“他能救殿下?”
延陵铮能不能救, 小克尚拿不準,不過是直覺罷了——它的直覺向來很準的!
是以最終便是盛獨違快馬去尋翠珠, 延陵铮帶上小克往衛寒閱的穹廬裏去。
——
靳元題正輕輕給衛寒閱按揉痙攣的胃部, 曩昔衛寒閱腸胃不适時按一按少說能緩解些,今日卻不知何故毫無效用, 正當心急火燎之時,終于見着延陵铮拎着小克走進來。
衛寒閱側卧在榻上, 錦衾與墨發遮了大半張臉, 又面向床榻內側。
因而延陵铮仍不知衛寒閱究竟生得什麽模樣, 只趺坐于榻邊, 朝盛獨違略一詢問他現下情狀, 聽得眉心越收越緊, 回答時幾乎篤定道:“這仿佛并非病症……倒像中毒。”
此言一出, 靳元題顧不得細察中毒緣由, 先問道:“如何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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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陵铮面色更古怪了,道:“這毒并不致命,只會令肚腹絞痛,也不難解,若有尋常解毒丸,服下一顆便無大礙。”
靳元題忙取來喂給衛寒閱,忐忑不安地候着,果然不出一盞茶工夫,衛寒閱急促的呼吸便平緩下來,靳元題吊起的心這才一松,轉而問延陵铮如何曉得衛寒閱是中了毒。
延陵铮默然俄頃道:“因我幼時也曾中過此毒。”
靳元題自然追問衛寒閱為何會染上此毒,可延陵铮卻跟鋸嘴葫蘆一般,緊抿着唇不發一語。
靳元題心知堯燕有別,也不再寄希望于他會和盤托出,正欲下逐客令,便聽衛寒閱嘤咛一聲翻了個身,覆面的長發滑下,小扇似的睫羽微微翕動,蒙着層細雨煙岚的琥珀色瞳仁緩緩睜開,恰與延陵铮對上。
一剎心神巨震。
遠古洪荒剎那中開,天河倒灌,桑田覆海,累世愛恨如萬仞巨浪兜頭潑來,壓得延陵铮頭痛欲裂,原本不肯吐露的原委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出了口。
“我五歲時,不慎摔碎了皇後的琉璃盞……皇帝便在我身上種下此毒,以示懲戒。”
衛寒閱從疼痛中清醒,聽聞此言,心道莫非昨夜偶遇沈詩鬓之事……未能瞞過延陵啓的耳目?
可旁的地方他說不準,這穹廬之內可謂水潑不進,于如此短時間內投毒絕無可能,且他從彼時到此刻唯一入口的唯有……唯有對弈時沈詩鬓斟的一盞雪煎白。
山中野茶與牛乳都是索濟民備的,可那黑釉醬斑盞……
——“延陵啓說這紋理如虎皮,可本宮瞧着醜得很,他聽罷便說不再用了,誰知倒好,賞給索濟民了。”
一場池魚之殃。
又思忖着這延陵铮好似爹不疼娘不愛一般,都不稱「父皇」「母後」,小時候碎了個容器便得被喂毒受罰。
延陵铮捱過那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後,方才一閃而過的一幕幕又如泥牛入海,凝睇着衛寒閱的眉眼,再沒有魂靈淬火的激蕩感。
他緘默須臾,來了十分俗套的、如同拙劣攀談般的一句……
“你我從前是否相識?”
衛寒閱:“……”
靳元題:“……”
急匆匆趕來的盛獨違并翠珠:“……”
衛寒閱啼笑皆非,作勢端量他的模樣,直将石頭似的延陵铮盯紅了耳根,方施施然答道:“怎會?想是左屠耆認錯了。”
并非違心之語,他的确不識得延陵铮,抑或說,至少他未曾見過這張臉。
瞧着至多十七八的、全然陌生的異族少年面孔。
延陵铮心亂如麻,翠珠卻如瞧不見帳中僵滞的氣氛,從容上前與衛寒閱、延陵铮見禮後,擺出八面玲珑的女官特有的程式化微笑道:“既然殿下已無恙,翠珠不便多打擾,娘娘吩咐過了,殿下此劫或遭牽累,娘娘頗為歉疚。這錦匣裏的物事乃娘娘特地交待相贈殿下的,還請殿下務必時時佩戴,以解娘娘心中不安。”
衛寒閱接過錦匣,開啓後便見一對羊脂白玉美人镯,水頭足,玉質綿韌油潤,一望便知是有價無市的珍品。
翠珠見衛寒閱并不反感,便依然得體笑着,将玉镯為衛寒閱戴上。
沈詩鬓似是考慮到衛寒閱腕骨細窄,為富态婦人所喜的福镯并不适合他。
因而挑了一對圈口大、條杆極細的美人镯,長久佩戴也不會墜手。
白如截肪的羊脂玉,為佩戴者肌膚增光添彩的無上佳品,可衛寒閱膚色柔膩無暇更勝軟玉,竟生生将美人镯襯得黯淡下去。
這樣大的圈口,顯得衛寒閱雙手益發纖細小巧——當真是南堯養出來的傾城色,連指尖都引得人想憐愛地攏住,不教風霜傷損半分。
翠珠險些啧啧稱奇,堪堪維持着娴雅之态道:“禮已帶到,娘娘還牽挂着,翠珠便先告退,與娘娘報平安了。”
——
水寒煙淡,雲月輕籠,清光低斜而下,盈滿座座穹廬外懸挂的雕弓。
衛寒閱嫌帳中悶得慌,便由盛獨違陪着出來逛逛,盛獨違原本落後衛寒閱半步,可不知不覺間視線便移至衛寒閱被玉镯松松約着的皓腕上。
寥寥夜月下,那雙手恍如另兩輪孤清剔透的月兒,玉镯上粉粉的霧感恰似月輪嬌俏的薄暈,盛獨違心旌搖曳,魔怔一般伸手去攏,盈了滿掌的瑩瑩月華。
衛寒閱察覺手被男人圈住,不由回眸一斂眉暈,而盛獨違觸及他手時方察覺他手涼得很,真如酥月一般冷了,心下暗惱自己粗枝大葉,連衛寒閱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冰塊都疏忽了。
盛獨違忙将身上的鬥篷解下給衛寒閱披上,可如此一來衛寒閱身上便有兩件重疊的鬥篷了,一玄青一栀黃,令他望之仿若一只被大黑豹團住的小芙蓉鳥。
衛寒閱見他身上唯剩了銀藍缺胯袍與中單,便問道:“你不冷嗎?”
盛獨違武将出身,火氣旺得很,聞言自然搖頭否認,又聽衛寒閱道:“懷着身子的人可不好受寒。”
盛獨違聽他提及孩子,不由俊臉一熱,尚未來得及答話,寒浸浸的掌心便隔着衣物貼住了他的腰腹。
柔軟的觸感令盛獨違面上溫度愈發高了,而調戲人的太子殿下随手摸了兩把,便不樂意道:“怎麽總是捂這麽嚴實?”
盛獨違:“……”
他是注定要嫁與衛寒閱的,被太子看一看碰一碰是他的本分,可……可這是在外頭,雖說此處幽僻人跡罕至,可也難保絕無一人會途經此地。
他讷讷道:“臣身為東宮側君,須為殿下守貞,倘使在外裸露肌膚為人所見,乃失節之罪……”
盛獨違一個身長八尺二寸的大男人被弱質纖纖的衛寒閱欺負得動都不敢動,任由玉管似的十指涼涼地戳了戳他的腹肌,整張臉連同脖頸與雙耳都紅得如同被烈火烤熟了。
衛寒閱掌下腹肌跟護糧牌似的又硬又規則,心道盛獨違怎麽就能突發奇想說自己懷孕了呢?
“你身懷六甲還要騎馬去請巫醫,不會傷到孩子嗎?”
盛獨違聞言,驚慌失措的神情中卻顯出幾絲甜蜜來,在他棱角英挺的面容上頗有幾分不和諧。
“孩子很乖……臣要救殿下,他不會鬧的。”
衛寒閱:“……”
這是……男子本強,為母……為父則柔?
他冷靜地繼續問道:“可還有何處不适?”
盛獨違低聲道:“近日胸口漲得很,臣查閱醫書,大抵是即将哺乳之故。”
衛寒閱:“啊?”
盛獨違這癔症便是能無視一切不合理之處,男子的身體結構、未曾敦倫便有孕、有孕一年不顯懷……他均不考慮,只一門心思活在自己臆想中的世界——他能為衛寒閱綿延後嗣的世界。
衛寒閱随手按了兩下他的胸肌,問道:“疼嗎?”
盛獨違面色紅一陣白一陣,他是有幻痛的,可這痛是衛寒閱給的,便極力按捺住被這随意搓揉引出的入骨酸疼,吞下湧至喉頭的輕賤之聲,咬牙平複呼吸道:“不疼。”
忽有窸窸窣窣的響動傳來,衛寒閱見盛獨違一副貞潔烈男的模樣,驀然又近前一步,暗繡折枝梅的方頭履直接踏在盛獨違皂靴的靴面上。
冷冽甘甜的木樨香纏纏繞繞地縛住嗅覺,盛獨違從未離衛寒閱這般近過,從頭到腳僵硬得除了攬住衛寒閱後腰防止他站不穩外,再做不出旁的舉動。
「咕咚」一聲吞咽在靜夜裏清晰至極,衛寒閱眼見盛獨違喉結猛地攢動一下,眼中狡黠的笑意更明顯了些。
盛獨違自己快将自己蒸熟了,粗着嗓子道:“臣失禮……殿下……殿下見笑。”
衛寒閱含笑道:“孤聽聞身懷六甲之人會分外怕熱些,你也會嗎?”
盛獨違羞愧難當,臊得臉龐紫紅道:“是,但貪涼有損孕體,臣從未……從未自行降溫,更不可能尋旁人,只、只等殿下。”
衛寒閱尚未開口,藥廬的簾子霍然被人一把掀開,戴着玄冥面具的男人注視着緊密相貼的二人,雖望不見神情,可此處空氣宛若正處雷雨之前,厚重凝滞如膠,偏偏身處風暴中心的三人若無其事。
衛寒閱正待從盛獨違腳上下來,卻被男人牢牢按住後腰,以占有欲與保護欲極強的姿勢護在懷中。
對着衛寒閱是老實巴交的家犬,對着情敵便登時化身為暴戾恣睢的惡獸。
他可沒忘記秦驅疾在衛寒閱生病時柔聲喚「寶寶」那一幕……他都從未敢當面稱殿下為「寶寶」。
只敢偷偷在心中喚過千萬遍。
作者有話說:
還是更新了,唉,和閱崽相擁取暖,苦命的母子;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