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水做的質子(8)
氣死了!
所幸祭辭不長, 待延陵铮按捺着翻覆洶湧的悸動與戰栗念完時,只覺在這短短一盞茶時間內,自己好似已被衛寒閱看穿戲弄無數遍了。
而他表現得那般拙劣,從面部、頸部、軀幹……反應強烈得令人鄙夷。
他将醉迷糊了的衛寒閱藏進神像後頭, 對上延陵鈞冰封千裏般的眼神,
祭典已畢, 諸人各自睜眼起身退出穹廬,無人敢于直視少紮答法身。
故而無人發現神像頸上空空如也,本該環于其上的呈祥吉釘早已易主。
——
延陵铮與延陵鈞卻并未離去。
衛寒閱從神像後冒出頭來, 延陵鈞自然而然地伸手要去抱,可下一瞬衛寒閱便徑直撲進了延陵铮懷中。
飲過牛乳與醇酒的嬌柔唇瓣印在延陵铮唇上, 奶香與酒香蠱得延陵铮不知今夕何夕,無意識地吮了吮衛寒閱的小唇珠。
濡濕嬌怯, 在酒意熏蒸下稍稍腫起。
衛寒閱輕哼一聲, 在他懷中不安分地動了動,随即便聽延陵铮喉間溢出吃痛般的吸氣聲。
他饧着眼不解道:“你很痛嗎?”
延陵铮只覺痛, 比方才更劇烈的疼痛穿刺而來,他緊擰眉頭, 可抱住衛寒閱的雙臂凝穩如山, 甚至還将人再往上托了托道:“不痛的。”
延陵鈞一時怒不可遏,一時又酸得冒泡道:“阿閱。”
延陵铮忙捂住衛寒閱耳朵, 護犢子似地道:“兄長莫兇他, 他醉了, 什麽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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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陵鈞:“……”
他哪兇了!
外頭人頭攢動, 他們一時自然出不去, 延陵铮便抱着衛寒閱坐到蒲團上, 一面給他拍背一面輕輕搖晃他,姿勢跟哺乳完了哄寶寶入睡的溫柔娘親一般。
延陵鈞:“……”
氣死了!
——
田黃石雕成的麒麟印「砰」地砸中延陵铮額角,延陵啓将人砸得頭破血流仍不解氣,冷笑着怒聲道:“朕再問你一次,少紮答的呈祥吉釘你獻哪兒去了?!”
延陵铮直挺挺地跪着,血液淌過眉弓,一顆顆滴墜在眼前,如檐下一場淅淅瀝瀝的紅雨。
他無法回答延陵啓的問話,便只得保持緘默,而如此反應無疑是火上澆油,延陵啓氣得一腳踹在他心窩,大發雷霆道:“你真以為自己這左屠耆之位坐穩了嗎?若非延陵铮乃延陵扉之子,這王庭你都莫想踏入半步!”
他正當盛年,這重重一腳引得肺腑震動,延陵铮側身伏地,驀地吐出一口血來。
延陵啓見他委實油鹽不進,怒其不争地回身一指帳外道:“滾出去跪着,跪到明……跪到天黑!”
——
正是雪虐風饕,雪瓣大如蝶翼,自灰蒙蒙的蒼穹飛旋而下,地上早已積了三寸高的皚皚白雪,雙膝向裏一陷,霎時間便能凍傷。
左屠耆受皇帝勃然申斥,燕國官員皆覺如臨深淵,竟無一人為延陵铮求情。
延陵铮自午時起便跪在露天,随着日頭逐漸西斜,視野都漸漸模糊,曉得出現了雪盲症狀,他忙阖了眼。
只是如此一來,便愈發能清晰地感受到暴雪一片一片壓在脊梁上的重量,他內腑傷勢未愈,益發覺得那新雪若有千鈞,累得人不堪重負。
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雙肩猝然松泛許多,延陵铮迷茫而木然地擡眸,便見衛寒閱正以指尖撥去他肩頭厚實的落雪,而靳元題立在衛寒閱身側為其撐着傘。
延陵铮忙攥住他指尖,發覺哪怕自己在雪中跪了兩個時辰,渾身都凍得僵麻,手卻仍比他的暖一些。
延陵铮忙道:“雪這樣涼,你體質又寒,怎好直接用手碰?”
衛寒閱自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指尖道:“左屠耆受罰也是因孤之故,倒教孤良心難安了。”
延陵铮怎舍得他自責,道:“是我要給你戴的,與你何幹呢?”
又問道:“雪路難行,你不在穹廬裏暖着,來王庭做甚?”
衛寒閱朝王庭揚了揚下巴道:“燕帝陛下着人請孤來的。”
延陵铮登即憂心忡忡起來,生怕延陵啓對衛寒閱不利,又見他只帶了個宮監,萬一有兇險便難保全身而退,叮咛道:“你萬事小心,若不能力敵便擲杯為號。”
衛寒閱:“……”
哪怕堯國軍事實力表現得有些懦弱,也并非如今的燕國能一口吞下的,延陵啓再怎麽看不慣堯國,勝券在握前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王庭殺死堯國太子。
他未再逗留,撇下延陵铮朝王庭走近。
——
延陵啓确是笑臉相迎,命人奉了馬奶酒與各色瓜果茶點來道:“太子請坐。”
衛寒閱颔首落座問道:“不知陛下請寒閱來,有何貴幹?”
延陵啓豪邁一笑道:“太子入燕以來,我大燕多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海涵。”
衛寒閱不動聲色地飲了口馬奶酒,眉心稍一颦蹙。
還是喝不慣。
延陵啓面上笑意愈盛道:“太子于接風宴遇刺之事朕已查明,是那舞者父母曾于役鹿原一戰為堯軍所害,因而懷恨在心,對太子圖謀不軌,朕已将其腰斬,以儆效尤。”
衛寒閱曉得這舞者不過是替罪羊罷了,彼時那把銅戟也并非為取他性命。
不過是想試試他的底細罷了,他現在燕國地盤上,索性睜只眼閉只眼道:“陛下處事公允,寒閱心悅誠服。”
延陵啓又道:“朕亦有馭下不嚴之過,聽聞太子擅音律,此琵琶便充作賠禮,還請太子笑納。”
衛寒閱眉梢一揚,便見侍女捧着錦盒上前,「咔噠」一聲輕響,現出一把相思木琵琶。
他眼神一亮,伸手接過後搊彈兩下,果然音色流利如玉盤走珠,正待誠心謝過,便見延陵啓直直盯着他腕間的美人镯,神色複雜。
他也曾顧慮過堯國儲君戴着燕國皇後送的美人镯是否不合禮數,可沈詩鬓卻很是堅決,言他切勿取下,衛寒閱見她态度如是,心中打鼓,索性問個究竟。
沈詩鬓便無奈道:“延陵啓自己說的,這美人镯便當作免死金牌,将來無論我贈與誰,他都不會取那人性命,他約莫以為我會贈與某個小姐妹呢,沒料到我偏偏看中了你這未來的半個兒子。”
彼時的衛寒閱:“……”
延陵啓澀聲問:“敢問太子這一對玉镯……”
衛寒閱如實道:“寒閱前日身體抱恙,燕後娘娘遣人相贈此镯,說可滋養身體、護佑吉祥。”
延陵啓出神地、遲緩地點點頭道:“朕忽地想起尚有政務未批,天色已晚,太子也早些回穹廬安置罷。”
衛寒閱聞言也便告辭返回,出得王庭時朗月初升,而夜色中已不見延陵铮身影。
——
每年秋分之日乃燕國一年一度的塞西林大會開幕式,大會連開十數日,包含賽馬、畋獵、賽駝、障礙賽、射箭、角力、馬球、歌舞、戲劇等安排,衛寒閱聽聞首日是賽馬畋獵,早已有些躍躍欲試。
靳元題與盛獨違哪裏放心得下他的身子,可見他那般期待,又不忍拘着他令他失望。
好在秋分那日天色又一反常态地回暖,風和日麗幾如春至,衛寒閱早早便起來拾掇,将靳元題給他備下的狐裘丢到一旁,興致勃勃地要着绛紗袍外罩曲林錦披風,靳元題好說歹說才勸着這小祖宗乖乖裹嚴實了。
「黑潭龍」自打被衛寒閱馴服後便跟被抽了骨頭似的,成日立在衛寒閱穹廬外站崗,原本便夠暴烈了,現下除了衛寒閱外見人便尥蹶子,一見衛寒閱要騎又跪得利索,生怕衛寒閱摔着一般。
靳元題每每瞧見它谄媚地伸着頭去蹭衛寒閱的臉,便有些懷疑——倘或衛寒閱當日并未從後頭上馬、大費周章地走一遭鬼門關來馴服它,而是往它跟前一站再摸一摸鬃毛,估摸着它也同樣會老老實實脫了馬籍當衛寒閱的狗。
衛寒閱翻身上馬,緩緩朝會場去。
他日前才曉得,原來當日與延陵鈞密會的矮丘再往北十裏便是一片密林,亦是今日的賽場。
他是不必參與燕人賽事的,不過是出來玩一玩,見延陵鈞與延陵铮要近前來,急忙以眼神喝止——燕帝燕後可都在觀臺上呢,為何這倆蠢狗便不曉得瓜田李下?
吉時将至,燕國宗族子弟與朝中武将們一字排開,皇帝一聲令下如洪鐘,須臾間各色駿馬便撒開蹄子朝林中去。
衛寒閱馭着「黑潭龍」慢悠悠在林間逛,靳元題與盛獨違緊随其後。
他騎術雖登堂入室,卻不愛用弓箭,總覺沉甸甸的彎弓磨得手疼,不如彈琵琶來得有趣,且他也不愛獵小動物,反倒更愛同它們一處頑。
衛寒閱進了這林中不多時,便有幾只小兔子小鹿圍過來,他小心地操控着「黑潭龍」,以免它踩着它們。
随着三人愈走愈深,靳元題正待開口勸衛寒閱回程,便見不遠處白影一晃,而後衛寒閱眸光一凝。
通體銀白、角如新月、瞳色殷紅……飛霙鹿!
僅存在于傳聞中的神獸,其傷可自愈,其病可自除,其血僅半盞入藥即可治百病,兼有延年益壽之功效。
堯皇昔年夙興夜寐,從不注重養生,老了身子便顯出各種毛病,衛寒閱算了算他阿耶已五十有五,實在不算令人放心的年紀,當下見了這飛霙鹿,哪裏還按捺得住,一揚馬鞭便疾速追去,轉眼即在數丈開外。
秦靳二人連忙跟上,三匹良駒的腳程相差無幾,奈何「黑潭龍」畢竟乃燕地戰馬,早已熟悉這林中地形,而堯國的兩匹顯然落了下風,竟被甩出老遠。
作者有話說:
閱崽:不妙,好像藥丸;
最近要壓一壓字數,改成隔日更哈(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