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言子星半夜出了拓跋真的帳篷,又在附近小心地轉悠了一圈,發現西側後方還有一個華麗的帳篷,比拓跋真的小了點。

他趁著夜色摸了過去,見那邊守衛森嚴,竟比拓跋真的護衛還多。

他不熟悉地形,也不敢貿然過去。

那帳篷四角都有人守候,無法靠近。而且草原上的帳篷不像中原的房屋有屋檐房頂,想攀到帳篷頂上偷窺?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言子星無法,卻又不甘心。他今夜剛剛趁著拓跋真沈睡之際占了便宜,心頭興奮激動,膽氣橫生,還是決定冒險過去看看。只是他剛要動,突然聽見那帳篷裏傳來了嬰兒的啼哭之聲。

燭火亮了起來,帳篷裏有人在走動。

言子星隐在原地,全身僵硬。

那帳篷不用說,自是拓跋真新納側妃的帳篷無疑。可是為何裏面會有嬰兒之聲?難道……

言子星臉色發青。

尋機營只報來拓跋真秘密納妃的事情,并沒有提到關於嬰兒的事。拓跋真三年前收養了一個養子,起名赫達,今年已經四歲,與拓跋真的老師阿素亞住在一起,而阿素亞的帳篷,白日裏言子星就打探到了,在部落的東面,且赫達也早已過了午夜啼哭的年紀。

此時他真想沖進那個帳篷裏去看一看,到底那個孩子……是不是拓跋真的。

帳篷裏人影晃動,言子星豎起耳朵,運起內力極力探聽,隐隐聽到有女子在說話。其中一個可能是奶娘,嗓門有些大,哄弄嬰兒的聲音可以聽得清楚。但另外一個聲音卻隐隐約約,只能勉強辨出是個女子。

言子星手指不由自主地聚攏起來,攥握成拳。

尋機營沒有任何關於這個嬰兒的消息,難道是和那個側妃一樣憑空冒出來的?還有一種可能,就是……

言子星想到拓跋真剛才自慰的模樣,不由心頭一緊。若非這個側妃剛剛生産完畢,拓跋真又怎會孤身一人居住?且要靠自慰來解決需要?

原本還興奮的心情彷佛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冷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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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子星想起遙京的海蓮娜,女兒那嫩嫩的小臉,深藍如墨的眼睛,和有些微微卷起的、如拓跋真一般的頭發,不由心裏一陣緊縮。

拓跋真,你真的已經忘記我們的海蓮娜了嗎?

他閉了閉眼,見在這附近已探不到什麽,便轉身回了自己的帳篷,一夜未眠到天明。

拓跋真這一夜睡得十分沈,甚至說得上香甜。

朦胧中做了個夢,似乎有個人來到身邊,撫慰他、親吻他,還……做了些他熟悉且期待已久的事情。

拓跋真似夢非夢,感受著那個人的氣息。熟悉的味道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索取更多,只是夢中的自己無論怎樣努力,都沒辦法擡起手響應那個人。

清晨時婢女進來探看了兩次,拓跋真都酣睡未醒,直到太陽東升,才慢悠悠地醒過來。

他揉了揉額頭,轉眼看見陽光射進了帳內,想起今日大帳議事,自己竟是睡了懶覺,不由眉頭一皺,趕緊起身。

毛毯落到地上,拓跋真赤身裸體地站在榻前,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愣了一會兒神。

他低頭看看自己全身,又伸手摸摸胸膛和小腹等部位,神情似乎有些迷惑和苦惱。

過了片刻,拓跋真回過神來,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振作精神,取過早上婢女送進來的幹淨衣物,穿了起來。

穿戴完畢,兩個婢女在外面聽見聲音,捧著洗漱之物與早膳等進來。

拓跋真拿起濕布巾洗臉,忽然想起什麽,轉頭看看床榻前的地毯,剛才落地的毛毯已經被婢女收了起來,上面空無一物。

拓跋真轉了個圈,又彎下腰趴在地毯上向床榻底下看了看。

婢女目瞪口呆,道:「殿下,您……您找什麽呢?還是奴婢來吧?」

拓跋真起身問道:「看見地上的帕子了嗎?」

「什麽帕子?」

「你進來時沒看見地上有什麽東西?」

那婢女搖了搖頭,道:「奴婢早上進來時地毯上什麽都沒有。您說的什麽帕子?奴婢幫您找一找。」

拓跋真有些奇怪,皺眉想了想道:「算了,不必了。」

他用過早膳,出了卧帳,去大帳議事了。

拓跋真與衆人帳中議事。

老汗王天年不會超過今年冬天了,弄不好秋天便是盡頭。

歷代汗王少有壽終正寝的,大多死於戰場、內鬥或者外戰。

拓跋威今天已經五十五歲,在西厥人中已是長壽的汗王。他之所以能活得這麽久,只因生了一個好兒子。拓跋真在十年前就替他統一了西部草原,壯大了西厥聲勢,與東厥互成犄角,雙方彼此都不敢輕易開戰了。

不過他成也這個兒子,敗也這個兒子。拓跋真統一西厥後不久,與明國開戰,卻是大敗而歸,簽訂了十年內絕不進犯的條約。且拓跋真勢力穩固,威儀已久,拓跋威對這個兒子當真又愛又恨。

老大和老四巴不得汗王早點死,但拓跋真現在布局尚未完畢,卻不希望老頭子死得太早。

「有沒有辦法再拖一拖?」

秦子業搖頭,道:「若不是殿下去年讓阿素亞老師開了一個延命的方子,只怕汗王去年冬天便已駕崩了。老師說了,這個方子能緩解汗王的病情,但卻不能保命,最多延長一年壽數,已是難得。」

拓跋真去年獻上這個方子和藥材,緩解了汗王的病情,老汗王大喜,突然發覺這個兒子還是很孝順的,因此将他的禁制都解了,把原屬於他的封地還給了他,甚至還另給了一萬兵力。

拓跋真得了這些好處,卻并沒有立刻回到從前的封地,仍是留在南方,說是為了幫父汗守衛南部邊線,也從側面表明了無意與兄弟們争位之心。

他越是退讓,老汗王越是歡喜,也更加看重他。尤其老大拓跋武和老四拓跋玉在老汗王眼皮子底下鬧得越發厲害,真當汗王人老眼瞎了嗎?

拓跋真與老師阿素亞和心腹秦子業早已定下一計,只是尚需要時間。

「看來不能再等了。子業,索加部落的事情,現在有把握了嗎?」

秦子業道:「雖然時間有點緊,但有側王妃的支持,現在已經沒什麽問題了。」

拓跋真冷笑道:「既然如此,就開始行動吧。我也該回去看看我的好父汗了。」

言子星一早起來,穿戴完畢,與淩五吃完早飯,待了一個多時辰,一個侍衛進來傳話,說側王妃召見淩五去調香。

淩五道:「這位是我兄弟,也善於調香,昨天我和王妃提過,可以一起過去嗎?」

那侍衛看了言子星一眼,道:「這個我不知道,讓他先在外面等著吧。」

言子星與淩五一起來到側妃的帳前,正是他昨夜探查過的那座,可是他回來問小五,小五說他去見王妃時并沒看見什麽嬰兒。

那侍衛讓言子星留在原地,只讓小五先進去了。

裏面并沒傳話讓言子星進去,他只好守在帳外,忽然看見一人領著幾名侍衛,向這邊走來。

言子星認出那人正是拓跋真,不由心中一跳,低頭後退,以餘光注視著他。

此時太陽高照,豔頭十足。

拓跋真一身傳統的西厥人打扮,頭發編成辮子,額上系著金珠額帶,上身套著深青色錦繡西厥上衣,裏面是深紅色套衫,腰間束著金色腰帶,別著一把鋒銳的彎刀,腳上一雙黑色長靴。整個人英俊貴氣,銳利如刀。

言子星不由想到,這才是他最初認識的拓跋真。是那個野心勃勃,集結大軍,侵入明國,帶兵追襲他千裏,狠辣無情的拓跋真。曾經烏裏木盆地裏共患難、同歡喜,與他一起縱馬奔馳、草原高歌、湖裏纏綿的人,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境而已。

言子星心裏湧起一股無法言語的落寞。

也許狼畢竟是狼。即使失去記憶,将它混入狗群,可能一度會以為自己是狗,但時間長了,它還是會暴露出自己狼的本性。

狼與狗,畢竟是不同的。即使它們混交生下後代,也逃不過彼此不同種族的本性。

呵……

言子星暗笑竟然将自己比喻成狗了。不過他們北堂家,本來就是明國的忠犬,盡忠職守地守護著這個國家。而拓跋真,則是地地道道的草原上的狼。

他退後弓起身子,和其它侍衛一起向拓跋真行禮。

拓跋真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對旁邊的侍衛問道:「他是什麽人?」

侍衛回道:「回殿下。他是武威商行的護衛,來送貨的。他兄弟會調香,側妃娘娘傳入帳內召見,他在這裏等著。」

拓跋真沒再說話,只是又看了言子星一眼,轉身進了大帳。

言子星聽見裏面傳來幾句對話。

「二王子,您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沒什麽。聽說你叫了人來調香?這香還有什麽講究?」

「自然是有的,學問可多了,您這等大男人可是不會懂的。」

「呵呵,本王是不懂。不過本王知道若是調不好,有些香可是會要命的。中原人狡詐得緊,愛妃可要小心謹慎。」

這句話說得有些冷厲,顯然是對小五說的。

言子星暗暗皺眉,倒不是為小五擔心,而是覺得那個側王妃的聲音有些耳熟。

帳簾落下,裏面的對話聽不清楚了。剛才拓跋真帶來的侍衛也散開守在門口,人一下子驟多起來,帶他來的那名侍衛粗聲道:「你先回去吧。側王妃今日不會傳你了。」

言子星淡淡道:「側王妃也沒說不見我。我還是在這等著吧。」

過了不久,淩五出來了。側王妃賞了他五十兩銀子。

二人回到帳篷,淩五道:「剛才二王子突然進來,吓了我一跳。」

拓跋真銳利的目光和鋒銳的語言,帶給他的壓力不小。不過拓跋真只是簡單問了他幾句,并沒有懷疑他。

言子星道:「側王妃身邊的侍女有什麽線索?」

淩五道:「她們都是西厥人打扮,不過有個人身上戴的香囊上有這個圖案。」

他畫了出來,言子星看了想起:「這是西厥索加部落的族記。」

「側王妃是索加部落嫁過來的?」

「有可能。去查查。」

「是。」

索加是西邊天山腳下西厥最大的部落,光青壯兵馬就有三萬之衆。不過由於離大草原的中心地帶有點遠,一向表示中立,只有大規模的西厥人戰争才會參加,否則他們寧願與西邊的其它小國交往。

老汗王拓跋威年輕時覺得他們有反叛西厥的嫌疑,帶兵征讨和威懾過。不過該部落實力不小,征讨無果,拓跋威不想挑起內戰讓東厥占了便宜,後來便改變政策,轉為安撫。不過這個部落一直不太合群,算是西厥人裏的異類。

如果側王妃真是出自索加,那拓跋真可是給自己找了個好幫手。

拓跋真在側王妃那裏用過午膳後才離開,出了帳篷,想起早上在門口遇見的那人,不知為何心頭一動。

那人雖然容貌不起眼,存在感也不強,但強烈的熟悉感卻讓拓跋真有些遲疑。

他回了自己的帳篷,見赫達正盤腿坐在他的桌前,一手支腮,一手無聊地翻著桌上的東西。

「赫達,你在做什麽?」

赫達看見他,眼睛一亮,跳起來叫道:「父王。」

他跑過來拉住拓跋真的手,道:「父王,太師父說我可以學騎馬了。父王教我騎馬好嗎?」

拓跋真哈哈一笑,将他舉了起來:「我的小赫達也到了學騎馬的年紀了,真是長大了。」

赫達握著小拳頭,仰著脖子道:「太師父說我們西厥人生於馬背,長於馬背。赫達長大了要做父王這樣的大英雄。」

拓跋真心情大好,抱著他出門:「好。父王今日就教你騎馬。」

赫達興奮地大叫。

他是拓跋真的養子,原是奴隸出身,不到一歲時被拓跋真從奴隸群中抱了出來,一直由他悉心撫養。

赫達對拓跋真十分崇仰尊敬。雖只有四歲,卻十分聰明好學,而且這兩年漸漸長開,個子看上去有五、六歲模樣了。

拓跋真想起自己的長子拓跋淳,夭折時也只有四歲,變故發生前也是一直纏著他學騎馬,不由心裏一痛。

來到牧場,拓跋真讓人牽出額娜。

西厥人的子女是天生的騎手,他們只要與父母一起坐在馬背上,随著奔跑的颠簸,自己就會領悟騎馬的真谛。

拓跋真将赫達抱在身前,騎著額娜跑向草原。赫達興奮地大叫。

他們在草原上轉了一大圈,回來時看見有隊人馬趕著馬車離開,拓跋真問身後的侍衛:「那是什麽人?」

「回殿下,是昨天來送貨的商隊,準備今天返回市集。」

拓跋真看了看,突然縱馬跑了過去。身後的侍衛們趕緊跟上。

武威商行的大管家看見二王子帶著人過來,不知是什麽事,趕緊下馬,過來行禮,語态恭敬。

「尊貴的二王子,草原上的搏塔圖宏,很榮幸見到您。」

拓跋真沒理他,抱著赫達高高坐在馬背上,随意地看看他的商隊,道:「你們商隊就這麽些人?」

大管家道:「不,大部分都留在市集,這些只是陪我來送貨的。」

拓跋真忽然伸手,遙遙指向商隊後面,道:「叫那個人過來。」

大管家毛氈帽裏面的頭發濕了一層,陪著笑臉道:「二王子,可是有什麽事?」

拓跋真冷冷看了他一眼。

身後一名侍衛上前喝道:「大膽。我們殿下的命令豈用你多問?」

「不是不是,殿下千萬不要誤會,是小的多嘴。」

大管家無法,沖後面招了招手。

言子星淡然地騎著馬過來,也不下馬,只在馬背上向拓跋真行了個西厥禮。

拓跋真眯了眯眼。身下的額娜有些躁動,似乎想向前面的馬靠過去,卻迫於主人的命令站在原地不動。

「本王見過你,今早在王妃的帳外。」

言子星淡淡一笑,不亢不卑地慢悠悠道:「殿下好記性。」

拓跋真瞳孔微縮,揚了揚眉道:「王妃要的香料調好了嗎?」

言子星道:「調好了。側王妃沒有其它吩咐,讓我們走了。」

拓跋真看了看他的坐騎,道:「本王看你的馬不錯,本王買了,十兩黃金夠不夠。」

言子星定定地看著他,漠然道:「不賣。」

周圍的侍衛怒聲吆喝。

拓跋真擡起右手,衆人噤聲,又道:「黃金百兩。」

商隊這邊發出低低的喧嘩之聲。

言子星淡淡一笑:「我這匹馬萬金不賣。」

拓跋真冷冷地盯著他:「好貴的馬。」

「蒙二王子錯愛。不過一匹遲鈍的老馬,跑得慢脾氣又倔,不過卻對主人忠心耿耿,不為外事所變心。在下與它感情深厚,不忍別離。二王子還是留著黃金買其它良駒吧。」

墨風晃晃灰撲撲的腦袋,低吟一聲,似乎對主人貶低自己頗為不滿。

額娜也發出一聲嘶鳴,似乎知道夫妻團聚無望了,可憐巴巴地與墨風深情相望。

拓跋真聽了言子星的話,臉色一冷,眸子驀然轉得黑沈。

言子星何等了解他,趕在他發怒前,又道:「何況我家這匹老馬家中還有幼駒,殿下宅心仁厚,想必不忍讓它們父、子、分、離吧?」

拓跋真臉色不易察覺地白了一白,面色僵硬,抿唇不語。

他懷中的赫達不明狀況,仰著小腦袋,望著拓跋真問道:「父王,這匹馬很好嗎?孩兒看它長得好難看。」

拓跋真低頭望著懷中的養子,道:「你年紀小,不懂得相馬,以後就知道了。」

赫達聞言,又轉回頭看了看言子星,道:「喂,你的馬我父王喜歡,為什麽不賣給我父王啊?」

言子星輕輕一笑,微微前傾,柔聲道:「這匹馬是我的好朋友,我們感情非常好。小殿下一定也有自己的小朋友對不對?如果你和自己的朋友分開,一定會難過對不對?」

赫達想了想,道:「對。那吉和圖圖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和他們分開。」

言子星看了拓跋真一眼,又對赫達道:「而且我有個女兒,年紀和小殿下差不多大呢。她也好喜歡這匹馬,每次回去都纏著我抱她騎一圈。如果我把馬賣給你父王,她一定會哭得好傷心好傷心的。」

赫達是個好孩子,一聽這話,登時小臉一擰,心疼地道:「那我們不要了,讓女娃娃哭就不好了。父王,我們不要這馬了好不好?留給他家的女娃娃吧。」後一句話他仰起小臉對拓跋真說的。

拓跋真下颔抖了抖,臉色僵硬。

他瞪了言子星片刻,道:「好,我們不要了。你走吧。」說著掉轉馬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赫達還想問問那個人的女娃娃是不是也像他這麽喜歡騎馬,但是父王說走就走,他還沒來得及問,不由有些遺憾,道:「父王,那個叔叔的女娃娃也喜歡騎馬呢。」

拓跋真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赫達繼續道:「那個叔叔是西厥人嗎?他的女娃娃也是西厥人吧?那匹馬和父王的額娜一樣高呢,他的女娃娃不怕嗎?」

拓跋真聽著養子叽叽喳喳地說話,卻完全進不去心裏。

回到王帳,讓赫達出去玩,拓跋真有些魂不守舍,直到阿素亞進來,他才回過神來。

「老師。」

阿素亞已年近六旬,神态安雅,身形清瘦,容貌并不像西厥人。

「阿真,你心情不好?」

拓跋真覺得老師的一雙眼睛雖然并不銳利,卻總能看透人心。

他不想對老師撒謊,道:「有些心煩。」

「為了什麽?」

拓跋真張了張嘴,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麽,遲疑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阿素亞定定地看著他,忽然慢慢道:「你後悔了。」

拓跋真心中一凜。

阿素亞慈愛地看著他,神色中似乎有某種憐憫之意:「你後悔了。抛棄了自己的親生骨肉,讓你的心在疼、骨在痛。你的靈魂受到煎熬,你無法從天神那裏得到解脫。」

拓跋真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踉跄兩步,忽然向前跪倒,撲在阿素亞膝上,發出一聲沙啞的低喊。

阿素亞可以聽出他的痛楚。他伸出手,緩緩摩挲著拓跋真的黑發。

是的,拓跋真沒有失憶。阿素亞三年前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沒有提起,他知道這是拓跋真心口上的一道傷,既然他想忘記,就讓他忘記好了。

可是直到言子星抱著繈褓中剛剛半歲的海蓮娜找來,阿素亞才真正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他看著拓跋真一刀刀逼退了言子星,親手趕走了自己的愛人和親生骨肉。他在對對方狠厲的同時,也在傷害他自己。

阿素亞是草原上的摩耶人。他隐隐察覺出當年那個嬰兒好像不是那個男子孕育所生,但那種父女間的聯系又是那麽明顯,而匆匆一瞥中,那個女嬰微卷的頭發和深藍如墨的眼睛,卻與拓跋真如出一轍……

這是一個驚人的推測。

也許拓跋真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世,但阿素亞卻是知道。拓跋真的母親采衣,是老汗王拓跋威從他們的部族中掠走的。當時他們的部族戰敗,全族淪為奴隸,采衣是族長的女兒,貌美溫順,被拓跋威留在身邊做了侍妾。

阿素亞其實與采衣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但他的身世頗為離奇,乃是老族長與有夫之婦偷情所生,身世隐密,外人并不知情。

他因學識過人,為拓跋威所賞識,但因為滅族之恨在身,不肯輔佐拓跋威。

那時拓跋威年輕英明,頗為豪爽大度,并沒有為難他,甚至将他留在王廷,做了一個小小的書吏,直到拓跋真出世,阿素亞念在他是采衣的兒子,也是自己的外甥,才決定做他的老師。

拓跋威當時子嗣單薄,前面夭折了一子一女,只有拓跋武和拓跋真兩個兒子,所以對拓跋真相當疼愛。大概他也想到拓跋真的母親只是奴隸身分,這個兒子沒有母族支撐,将來恐怕難以在族中立足,所以為了讓他将來可以在草原上自立,同意了阿素亞做他的老師。

阿素亞的族人大多有摩耶人血統,采衣身為族長的女兒,也具有其血統。拓跋真幼時不顯,長大後又貴為王子,身邊愛妻嬌妾環繞、美女如雲,阿素亞也沒有怎麽考慮過那個可能性。

但是當言子星抱著海蓮娜出現時,拓跋真微妙的反應,卻讓聰穎睿智的阿素亞立刻想到了他的身世,并由此想到了摩耶男子的體質。

這幾年的觀察下來,他越發明白拓跋真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是什麽。

看著膝前痛苦不已的學生,阿素亞摸了摸他的頭,道:「既然如此難過,就把孩子接回來吧。」

「不……」拓跋真嘶啞地道:「我不能……」

阿素亞知道言子星的身分,沒有問為什麽,忽然道:「那個人,你還愛著他嗎?」

「不!我恨他!」拓跋真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像是要說服自己一般,快速地道:「他欺騙了他,侮辱了我!他讓我喪失了尊嚴和驕傲,他讓我、讓我……我恨他!我恨他!」

阿素亞扳住他的頭,低聲道:「擡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

拓跋真被迫與老師視線相對。

阿素亞靜靜地望著他的雙眼,緩緩道:「我的孩子,你恨的不是他,是你自己對嗎?你恨自己愛上了他。」

拓跋真渾身一震。

他猛然掙脫了老師那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目光,站起身來揮舞著雙拳,用力吼道:「不對!不是這樣的!我恨他!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阿素亞滄桑的雙眼溢滿歲月沖洗過的溫暖與憐惜。他低聲道:「他讓你懂得了什麽是愛,他讓你無法解脫。你現在仍然……」

「住口!住口!住口!」拓跋真瘋狂地打斷了他的話,一掌掀翻了旁邊的矮桌,憤怒地道:「即使你是我的老師,你也沒有權利質疑我的話!要記住我才是這裏的主人,我的話就是天神的旨意!」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秦子業正好在帳外,聽見躁動,急忙沖了進來,然後茫然地看著拓跋真和阿素亞:「二王子、阿素亞老師,你們……」

拓跋真怒氣沖沖地對他吼道:「滾出去!誰讓你進來!」

秦子業吓了一跳,趕緊請罪,趁機看了阿素亞一眼,見阿素亞面色平靜,微微搖頭示意,便躬身退了出去。

帳內又重新剩下師徒二人。

拓跋真冷靜下來,扶著額頭:「老師,對不起,我剛才……」

阿素亞舉起手打斷他:「你是草原上的王者。記住,你永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拓跋真沈默了一會兒,道:「我不後悔。不後悔!」

阿素亞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聲音仍然舒緩而平靜,卻彷佛充滿著某種力量:「殿下,不用擔心什麽。等你成為草原上真正的王者,我們随時可以把那個孩子接回來。」

拓跋真神色輕動。

阿素亞道:「那是你的孩子,是我們草原上的公主。殿下,等一切塵埃落定後,我會為你好好籌劃。那個孩子,應該屬於草原。」

拓跋真握拳,神色初時有些茫然,後來卻慢慢變得堅定,喃喃道:「海蓮娜,應該屬於草原。」

海蓮娜嗎?真是個動聽的名字。

阿素亞離開了王帳。他知道,以後拓跋真将比從前更有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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