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雲泥之別
殿外紛紛揚揚落着大雪,大順總算是迎來今年入冬的第一場寒流。
宮女太監們搓着手心低頭哈氣,排隊從內務府抱走各家主子殿內的用炭。
厚雪将宮內的大樹壓低了頭,順着弧度滑下一些殘冰。青瓦磚牆綠道一夜之間覆上白茫茫的一片,給整個皇宮渡了一層素淨淡雅,亦不失雍容莊重。
淩淵殿內,炭爐冒着青煙,透過圓形隔扇窗不着痕跡地融入雪色。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香料味,冗雜但不刺鼻,可見在炭上下足了功夫。
“送來的倒是些好碳。”
青年半倚在床頭,聲音清冽如玉。白杏梅冰紋綴邊長袍寬寬搭在身上,黑發随意散落在肩頭,襯得人越發素雅出塵。
“給殿下送來的,自然得是些上好的炭。”六福公公撥了撥爐裏的炭,将未燒盡的壓在下面,“殿下可要老奴傳些吃食上來?”
“不必了。”雲塵披上大氅,擡眼環視了一圈,問道,“阿行呢?”
“小夏子剛來遞爐子時說,看見楚侍衛在殿道上與鴻遠将軍說事呢。”六福公公替他攏了攏袍,“想來是方才去拿炭的時候遇上了。”
“鴻遠将軍?”雲塵有些訝異,“謂濁何時回的皇城?他不是随三皇兄一道南下尋訪了嗎?”
“這個奴才便不知了。”六福公公道。
爐子裏的炭要盡了,六福公公連忙關上殿內門窗防着冷氣襲入。他看向雲塵望着窗外的背影,張張嘴卻有些欲言又止。
“公公再看下去,怕是要将我看出個洞來了。”雲塵笑道,“自我幼時你便跟着我,若無身份芥蒂,說你是我長輩也不為過,公公有話不妨直說。”
“殿下折煞老奴了。”六福公公拱了拱手,“殿下,現如今二殿下跟三殿下都被皇上派去尋訪了,可您卻至今還待在宮內,怎的也不見您着急?”
雲塵彎起眼角,好笑道:“合着公公這些天日日愁眉苦臉的就是為了這事?”
陛下年歲漸高,若大皇子還健在,憑嫡長子的身份怕也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選。但自從昔日大皇子因病暴斃,皇後随之而去,至如今東宮之主都高舉懸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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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順如今有資格及位的皇子也就只有二殿下雲肅、三殿下雲濟和四殿下雲塵。
“公公。”雲塵道,“你在我身邊一待便是十幾年,還不了解我嗎?”
太子之位,九五至尊,這個人人期之盼之念之的身份,雲塵卻避其如蛇蠍,唯恐沾染上身。
高位再好卻束縛了一世,責任之大若擔當不得迫害得只怕是全天下勤懇朝拜的無辜百姓。一生甚遠,若要被這半晌黃袍禁锢在一畝三分地,當真值得?
六福公公嘆聲,面容稍帶愁苦卻又無可奈何:“殿下,老奴就是不說,您自然也懂的。這儲位之争,争的向來就不是那份自由,而是有沒有自由的機會。”
雲塵視線略過窗外落在遠處,宮人捧着手爐換班掃雪,無聲卻也無慮。
六福公公的話他自然知道,這是落地在皇家就必須明白的道理。大皇子因病暴斃,但這個暴斃的背後誰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麽。
刀尖行走處處都舉步維艱,只有把刀拿在自己手上,才有稍做喘氣的資格。
“公公寬心些。”雲塵笑道,“誰說父皇沒找過我的?沒來得及跟你說罷了。”
“殿下所言當真?”六福公公眼底一喜,臉上笑意真切由心。
雲塵看得心暖,彎眸點點頭。
在宮裏,身邊若能有一個不以陷害自己為利的人便已是大福,而雲塵卻有四個。
“那殿下打算何時出發?”六福公公道。
“就明日吧。”
雲塵望向窗外的眼底漸漸染上笑意,唇角也控制不住地往上微彎。六福公公探頭看去,純白的殿門廊道上多了一個淺棕色的身影。來人馬尾高束,劍眉星目俊逸英挺,腰間配着柄長劍,手上正抱着一兜子炭。
“阿行。”雲塵笑着迎上去,六福公公也在桌邊替他溫上一壺茶。
“殿下。”楚樽行微微欠身,将手中的炭往爐子裏放了兩塊,歉意道,“屬下來遲了些,殿下可有凍着?”
“我也自小習武,這點寒意怎會凍着。”雲塵扶起他拉到桌旁坐下,伸手替他倒了杯茶,“以後拿炭讓下人去就行了,喝點熱茶,驅驅寒。”
楚樽行應了聲,雲塵又道:“方才小夏子說見你在與謂濁說事,他怎麽回皇城了?”
“三殿下那邊有事要向陛下征求,嫌書信太慢便讓蕭将軍趕馬回來了。”
“那謂濁找你何事?”雲塵見他身上還冒着涼氣,便又往爐裏加了塊炭。
“三殿下得知您要離京視察,便順道讓蕭将軍回來送個東西。”楚樽行拿出一塊令牌遞給雲塵,道:“這是蕭将軍的私衛,平時隐在暗中,以備殿下不時之需。”
“放你那便好。”雲塵将他手推了回來,幽幽道,“阿行,你方才說起蕭将軍的時候,是不是說錯了什麽。”
雲塵望向他:“您?”
楚樽行一怔,垂下眼簾緩聲道:“你。”
雲塵滿意地笑笑,起身拉他:“明日便動身,現在先随我去趟太醫院。”
楚樽行只當他要備點藥物帶上,應聲跟在後面。
六福公公站在殿外望向二人離去的方向,雖說只是背影,但他也瞧得出四殿下心情輕快了不少。
宮道上侍衛統領正帶隊巡宮,雲塵不喜受他們這些虛禮,便跟楚樽行待在牆後等人離去。
“我方才巡查的時候看見鴻遠将軍了,你們看見沒?真不愧是當将軍的人,就是比我們這些侍衛看得威風。”
“何止看見鴻遠将軍了,還順道看見那位四殿下身邊的紅人呢,這不比将軍還威風?”言者聲音半是羨慕半是嘲諷。
一人不屑道:“你說楚樽行?還不知道他是楚老将軍跟哪個妓女生下的野種呢。一個私生子倒是有膽子舔着臉混到四殿下身邊當個了貼身侍衛。”
“你還別說人家,私生的野種不也比我們混的好?”
……
聲音斷斷續續地由近及遠,雲塵将這些言論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再擡眸時眼底只剩涼意陣陣,他側身道:“阿行,在這等我。”
言罷,他緩步踏至牆外,冷眼望向隊尾淡聲道:“都站住。”
一行人望見他,連忙回身行了禮,面上表情頗為豐富多端。
“自己出來。”雲塵打眼淡淡一掃。
等了良久後見無人動身,他斂眸道:“無人?那便一起革了職,宮裏還不需要嚼舌根的人。”
“殿下!”
雲塵剛轉身要走,背後便出列三人“撲通”一聲跪下。雲塵居高臨下地望向他們,頭也不動地問道:“統領何在?”
“屬下在。”統領拱手原地跪在一旁,心下直發顫,知今日必定難逃一劫,眼睛竟是一刻也不敢望向雲塵。
“其他人繼續巡宮。”雲塵揚揚手,“你們四人,跪着。三個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個管不住手下的人。到明日此時,若反省明白了便自行離開,倘若反省不明白——”
雲塵寒聲道:“便跪到明白。”
話落,他不再多留一個眼神,繞至牆後注視了楚樽行半晌,确驗他臉上沒有過多表情後還是有些小心翼翼。
“殿下不是還要去太醫院?”楚樽行任他看了一會兒,才道,“自幼便來皇宮,屬下對爹娘沒什麽印象了,并不在意這些事。”
見他說得篤定,雲塵這才略微放寬心了些。
太醫院偏殿內只一位醫首,見他們進來,連忙躬身行禮道:“見過四殿下。”
“不必多禮。”雲塵微微揚頭,“我來尋些燙傷藥,這可有?”
楚樽行聞言瞳孔一緊,忙問道:“殿下哪傷了?”
雲塵沒回話,反倒是拉過他的右手伸到太醫面前,掀開袖子露出腕上一道長疤。
未長好的皮皺巴巴擠成一片,周邊泛着微紅,顯是沒留意時又蹭了點血。
“兩天前被碳爐燙到的,至今仍未見轉好。”雲塵道,“可否開些藥膏敷一敷?”
太醫掃眼一看,那傷疤并無大礙,不用藥膏怕是也要不了幾天便能痊愈。但對上雲塵的眼睛,又不好拂了他的意,只是颔首示意他們靜候片刻,自己轉去內殿取藥。
雲塵搓搓他的手,前兩天換碳時所燙,楚樽行說用不了兩天就能好,雲塵也便依他了。耐着性子等了兩天,見這人自己不在意,傷又未見長好,這才想着帶他過來瞧瞧。
楚樽行沉吟片刻,無奈道:“殿下,屬下無事,何至于取藥。”
“不然白跑一趟?”雲塵反問道,“帶你來這可沒別的事。”
楚樽行怔了片刻,低下頭隐去神情:“多謝殿下。”
“阿行。”
雲塵望他一眼,找了張軟椅坐下,撐着頭笑了笑,語氣緩緩聽不出情緒:“從小到大,你要何時才能不喚我殿下?”
楚樽行張嘴,一個“身”字剛脫口,雲塵便接道:“身份有別,于禮不合。”
“你除了這八個字,還會說些別的嗎?”
雲塵眸底有些黯然,眼神透過藥櫃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窗外剛停不久的雪不多時又重新落了起來,雪起霧氣泛,亮閃閃綴在各處,倒是蒙上一片仙意。
楚樽行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将目光從雲塵面上挪開。
他不是第一次聽他這麽問了,但有些東西一差便是一生。若是注定無法登上臺面暢談,倒不如一直待在泥底,好歹還有一線生機,不至于明光驟滅,無處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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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楚是攻,殿下是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