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要活着

次日清晨,楚樽行是被身旁一陣燙意驚醒的。

雲塵将臉埋在他頸邊,眉頭緊皺,臉頰通紅一片。

楚樽行心下一慌,撐着身子便要去探他的額頭。蓋在肩頸的外袍随着他的起身滑落至手旁,楚樽行垂眼望去,眼底頓時染上幾分少有的薄怒。

掌下溫度燙得吓人,楚樽行趕緊用衣物将人裹緊。石壁內側被夜間霧氣侵蝕上一片微潮,他扯下一塊布沾濕了半邊後疊成長條蓋在雲塵額上。

雲塵頭脹得難受,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睜開眼睛。

楚樽行的背影由模糊逐漸清晰可見,他只穿着一件淺色內衫半跪在石壁旁,正一點一點謹慎地搬着面前由于坍塌堆疊在一起的石塊。

“阿行。”雲塵叫他一聲。

楚樽行身形頓了頓,卻并未回話,手裏的動作也不曾停下。

雖說只是一個背影,但雲塵卻明顯能感受到他現下情緒陰沉不佳。

“阿行?”

雲塵摸了摸額上的涼布,心下一時明白了個大概。他又接連喚了好幾聲後,楚樽行才重重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石塊轉過身來。

“殿下躺好些,身上溫熱還未散去。”楚樽行将他取下的涼布沾了點水汽重新蓋回去。

雲塵注視着他的動作,低聲詢問道:“可是生氣了?”

楚樽行将他外衣攏緊了些,垂下眼皮淡聲道:“屬下不敢。”

“阿行!”

雲塵雙手掰住他的臉,強迫他對上自己的目光:“你昨日昏過去後身子抖成什麽樣你自己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若不如此,萬一你熬不過去該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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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不過便熬不過了。”楚樽行到此刻都還心有餘悸,“殿下何等尊貴之人,斷斷不該為了我一個卑賤——”

“你說什麽!”雲塵拔高音量,怒斥一聲截斷了他的未盡之言,望向他的眼底多出了幾分惱意。

楚樽行被他吼得微愣在原地,莫了也覺着自己有些失言,低了頭不再出聲。

卑賤二字,雲塵自小便不少從旁人嘴裏聽起過。

宮內但凡有人以“卑賤”二字形容楚樽行,都會被他安一個沖撞皇子的罪名,要麽罰跪掌嘴,要麽拖出去杖責引以為戒。

就連他母妃,他都會抛下禮節回駁兩聲以示不滿。

可若這話出自楚樽行自己口中,他卻是打也舍不得,罵也舍不得。

“我問你方才說什麽。”雲塵直視着他。

楚樽行緘默了半晌,終是緩緩答道:“我說……殿下不該為了我冒險。”

“為何?”雲塵問道。

楚樽行張了張嘴,喉嚨卻如同被異物堵死了般,良久發不出一個字。

雲塵正想開口說些什麽,卻忍不住腦袋悶痛輕咳了幾聲。

楚樽行頓時擡起頭扶住他的肩,手背探上他的鬓角,皺眉道:“還有些發熱,殿下再睡會兒。”

“不睡。”雲塵拍開他的手,“你不說清楚了,我便跟你一直這麽耗着。左右眼睛長在我身上,我若不肯閉,你還能強迫我不成?”

狹窄的空間一時只剩兩人交織在一起的呼吸聲。

楚樽行垂下手,閉了閉眼睛,聲若蚊蠅般道:“不值當。”

“值不值當還不需你來告訴我。”雲塵扣住他的下巴施力擡起,目光透進他眼底抓出了他隐藏在深處的自輕自賤。

他沉聲警示道:“這便是最後一回,倘若再讓我聽到這話一次——”

“阿行可要想清楚後果。”

雲塵原先是想放些狠話,可話到嘴邊又不得不拐了個彎。

他将腦子搜刮空了都想不出一句能對他說出口的狠話,自小便将面前這人塞進了心底,又如何舍得罰他。

見楚樽行不說話,雙瞳雖是看向自己卻并未聚焦,雲塵将蓋在身上的外袍脫下遞給他,随即又忍不住往他頭上輕拍了一掌:“你聽見沒?”

楚樽行低低“嗯”了一聲,反常的沒有百般推辭,反而是幹淨利落地将外袍穿好,随後勸道:“殿下還發着熱,再歇會兒吧。”

雲塵點了點頭,他剛才跟他說話完全是強撐着精神,這陣确也有些支撐不住。整個人說不上具體是哪不舒服,但就是渾身無力,周身還時不時地便要隐隐作痛折騰一番。

本就體力不濟,再加上楚樽行又時輕時重地在他虎口不停揉搓。最終還是抵不過席卷而來的倦意,眼皮緩緩垂落,不一會兒便沉沉睡了過去。

楚樽行又哄了他一陣,等他睡得安慰些後才轉身繼續将面前堵得嚴嚴實實的石塊一點點搬開。

洞裏空氣略顯稀薄,無食無水又寒氣襲人。扛個幾日倒還好,可若是日子一久,只怕必定兇多吉少。

山體是從前逐一塌落下來的,崩塌時他來不及反應,只是下意識地撲向雲塵将他護住。他們被掩埋的地方在山體靠後部位,即便蕭錦含能帶人找過來,只怕挖到他們這裏也需好幾日。

他現下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從裏慢慢往外面開路,興許還能節約一點施救的時間。

雲塵安穩睡了沒半個時辰便感到燥熱難耐,手腳并用地想将裹在身上的衣物盡數掀出去。

楚樽行按住他的手不讓他亂動,餘光瞥見他微微開裂的雙唇,想都沒想就在地上找了塊薄片往腕上一劃,一滴一滴地給他灌着血。直灌到自己眼前有些發黑才不得不收了手,随意撕了塊布纏上。

雲塵這一睡便是兩日,額上的高溫遲遲不肯退去。期間他只迷迷糊糊地醒過一次,嘴裏還不斷喃喃着楚樽行的名字,說他不開竅,罵他是傻子。

楚樽行在一旁聽着,只覺得心裏抑制不住的煎熬。

他這幾日照舊每隔兩個時辰便給雲塵灌一次血,換一次額上的涼布。

石塊堆疊的情況尚未可知,楚樽行害怕強行撬動會引來二次坍塌,便只能觀察着松動方向挑着位置慢慢挪動。有些地方石塊壓得太過緊實,他只能用手一點點小心地将其扣出來。

沒多一會兒,十根手指就已是血跡斑斑。

山洞環境到底不适合養病,雲塵挨過發熱後便迎來了冷得刺骨的奇寒,他縮在楚樽行懷裏不可控地哆嗦,身上衣物被他扯得越來越緊卻還是抵不過體內陣陣逼人的涼意。

楚樽行将身上最後一件內衫脫下,雖然早已變得破破爛爛,但現下沒別的辦法,只能将其卷成長段圍在雲塵頸上,多少保暖些。

接連兩日的不斷放血跟過勞受凍,他的狀态也好不到那去。

但他在賭,他賭蕭錦含明日必能帶人找來将雲塵救出去。

原先狹小的空間現下已被他挖出了三倍寬的富餘,他側身躺在雲塵旁邊,手裏毫無顧忌地将人擁入自己懷中緊緊抱着。

他眼下神志極其混亂,雲塵明明只在他面前不到一掌的距離,可他卻沒法再看清他的臉。

楚樽行不斷上下開合着眼皮試圖驅趕面前的迷茫,他勉力撐起半邊身子,探索着俯身貼上雲塵的唇,繼而又有些意猶未盡地撬開他的牙關輕輕勾了勾他的舌尖。

是溫熱的。

這個吻持續了很長時間。

楚樽行緩緩退開身子,有些留戀地望着面前昏睡不醒的人。

他從不在意生死,在他眼裏他的命不值錢,只是個聊勝于無的負擔罷了,無論是誰,攤上了他都會在背後被人嚼舌根。

他爹跟他娘名不正言不順,甚至在生下他之後他娘就被大夫人有意無意地推進池子裏淹死了。連場葬禮、一塊墓碑都不曾有過,更無人知曉她的名字。

楚樽行也不知道,他只記得将軍府的接生婆曾經提過一嘴。他母親是個花樓女子,除了容貌好看些,再無半分優點。

短短二十幾年的歲月,除了楚樽行,她什麽都未曾留下。

一場悄無聲息的輪回便足矣形容她的一生。

當今天下,就連庶出的子女都會被人瞧不起,更不必說他一個登不上臺面的野種。

整座将軍府從始至終都沒将他看做一個人,充其量當他是個能做活兒、能替罪、能撒氣又不要銀子的畜生罷了。

将軍府并無庶出,只有一個嫡長子——楚暮岑。

在他之後,大夫人想盡了法子也始終懷不上下一個。她心眼子小,妒心又重,楚老将軍的一衆小妾沒幾個能安穩活着的,更別提替老爺延續香火了。

她們這些從大夫人身上受下的氣,眺望整個府邸,便也只能将其出在楚樽行身上。

故此,他自小便将什麽陰狠責罰都嘗試了個遍。

猶記得有一回,他不小心将給大夫人端去的一盅參湯灑了些在地上。本不是件大事,但大夫人卻頓時龐然大怒,讓他将地上的參湯舔食幹淨後又命人将他吊在後院樹上抽打了整整兩日。

後來婢女将他放下來時,也只是丢了塊饅頭便不再多管。

他一個人頂着滿身的傷一言不發,僅靠着麻木的雙手爬回了柴房,還是老管家于心不忍偷偷扔了瓶上藥給他。

楚樽行就在這間連張床都沒有的柴房裏,靜靜等着這些傷口一點點長好,在背上留下道道猙獰的疤。

在旁人都能大抵糊口過日子的年紀,他卻早已舍棄生死觀念,視其如無波之靜湖。左右他本就不該存在于世,能多活一日便全當是老天可憐施舍他的。

這些天在南水的日子已經足夠懷念了,他不怕死,只是多少覺得有些遺憾,有些舍不得。

雲塵即使在昏睡中也會本能地朝他在的方向挪動,楚樽行望着他的眼神變得逐漸柔和。他極盡眷戀地将人摟進懷裏,右手輕輕撫上他的側臉摩挲了良久。

最終他吻了吻雲塵的黑發,又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到将他完完整整地刻進腦子裏後,才釋然般地閉上雙眼。

“殿下,你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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