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葉城初見相看兩厭
夏衍背着瀾月琴,提着一只木箱,獨自一人走在街上。
他已在凡間找了那人五百年,從江南找到蜀中,如今又來到大漠……
身邊是塞外邊城小鎮獨有的風情,聚集了周邊幾個國家的小人物們,融洽的相處在一個小城裏,街邊都是各種店面、小攤,叫賣聲起起伏伏,竟絲毫不比江南或京城荒涼。在這個随時可能被黃沙掩埋的地方,人們并沒有幾分擔心,而是其樂融融的早起晚睡,享受着生活。
剛踏上這個名叫葉城的邊疆小鎮的時候,他有些猶豫,隐隐覺得季桓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他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怎麽會待在這個在屋外待上一炷香的時間,就會被沙覆了整張臉的地方?!但他腦海中還回蕩着司文的話——天涯海角,走出去才能找到他。反正自己有永生的時間可以浪費,他堅信,總有一天可以找到他……
夏衍一襲白衣,此刻已漸有灰色,他看了看,微微皺眉,面露不悅。與季桓在一起三百年,他在凡間與仙界爬高上低,下塘摸魚,上樹摘梨子,坐殿檐上打靈鳥,從不在意身上哪裏污濁。每次都是季桓把他喊下來,握着他的手将他拉回殿中換衣服。可在季桓離開的這五百年,他發現自己已經逐漸轉了性子,竟越來越在意衣衫的潔淨。
他正想着要找個客棧住下,将外衣換洗,擡頭一看,見到頭頂飄着一面旗子,上面寫着——“驿”。夏衍心中沒有猶豫,擡腳就跨了進去。
底樓大堂應該是個酒肆,七七八八的坐着幾個百姓模樣的男人正在喝酒吃肉。看到夏衍進來,小二堆着一臉熱情洋溢的笑容就迎了上來:“客官,您裏面請——打尖兒還是住店啊?”
聽到小二這話,夏衍問道:“還有空房麽?”
“有有有!”小二立馬彎腰擡手,引夏衍上樓,并招呼樓上客房的小二來迎,“樓上有上房,您這邊請。”
夏衍颔首謝過,提衣上樓,跟着客房小二進了東邊第一間客房。一進房間,夏衍驚訝的覺得,雖然這個葉城黃沙漫天,客房內居然打掃的一塵不染,想來一定是從不開窗。“尚可”——夏衍自言自語的說,詫異自己什麽時候開始,說話也變得這麽文绉绉的了,難道是太思念季桓,所以潛意識裏總在用他的語氣在對自己說話嗎?!
夏衍苦笑了一下,打開了随身攜帶的那只木箱,拿出一件淡青色的長衫,将身上的外衣換了下來。休整好之後,夏衍拿着換下的外衣下了樓。
“小二!”夏衍一邊下樓梯,一邊輕喚身邊的小夥計。
那個夥計看上去也就只有十三四歲大小,聞聲立刻跑到夏衍身邊,微笑着欠身說道:“客官,有什麽吩咐?”
“把這個洗了,”夏衍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地将手中的外衫遞給他,“之後直接送我房間即可,一壺清酒,兩碟小菜。”
夏衍說完就找了一個無人的桌子,在桌邊坐下,把劍放在桌上,等着酒菜。他已經做了八百年的鬼,本可以不用再吃這些,但是他就是覺得凡間的東西很好吃,尚為人的時候,什麽都吃不上,沒想到成了鬼,卻能肆無忌憚的吃了。等了片刻,遠遠的看見一個大約十六七歲的紅衣少年像一道火光一樣蹿進了大堂,站定之後,還用右手持扇敲了敲左手的手心。夏衍本想将眼神收回,突然聽見“砰”的一聲,卻是那少年一腳踹翻了身前的一張無人的桌子。桌子被他踹的向前飛出了兩尺遠,将正端着酒菜朝夏衍這邊來的小二撞了個屁蹲。“嘩啦”一聲,酒盅碗碟盡碎……
“姓張的,你給本大爺滾出來!”紅衣少年大吼了一聲。剛被撞翻的小二看到來人,起身拔腿就跑向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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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并未再發作,只是站定,将一只腳踏在身邊唯一沒有被踹翻的凳子上,依舊右手持扇在左手掌心敲着。如果沒有剛才那麽粗暴的行為,一眼看去仿佛就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少年郎。
大堂裏的所有人瞥了一眼這個紅衣少年之後,仿佛都很有默契的轉回頭,繼續裝作什麽都沒看見一樣埋頭吃着,只是剛剛的談笑聲現在變成了一片靜默。夏衍的酒菜被打翻,心中略有怒火,但他并未想即刻起身管這閑事。他不知道少年口中那個“姓張的”到底是誰,但想來應該是客棧老板,在等客棧老板來給他安排重新上菜的時候,他仔細的打量着這個嬌縱蠻橫的少年——身長約有七尺半,長發高高紮起甩在腦後,膚勝粉白,兩頰被身上的紅衣映出一抹粉紅,襯的恰到好處,眼若寒星,只是生了對嬌娘般的柳葉彎眉,顯得這張面孔更像個女子。
大概出于對這少年的忌憚,客棧老板很快就從後堂一路小跑了進來,一臉惶恐卻不得不賠笑的樣子,輕聲說:“喲,卓公子,今天怎麽想起來光顧小店了,只是,您來是我們的榮幸,何故要砸東西呢?”
少年停住了敲着掌心的扇子,放下了凳子上的那只腳,緩步走到掌櫃身邊,沖着掌櫃笑着,但那笑容裏明顯帶着不滿的神色。
“是你……逼阿蘭他們家搬走的?”少年眼中透着一股兇狠,臉上卻還挂着微笑。
“卓公子這說的哪的話?”掌櫃的賠着笑,心裏卻明白這個葉城一霸來找自己的茬是因為什麽了,“他們家的租約到期了,又付不起租子,我這不是逼他們搬走,這是合情合理的呀。”
“你……跟我說合情合理?”少年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眼裏寒光一現,“老子就是情、就是理!”便突然一腳将掌櫃踹翻在地。
“卓淩!”掌櫃一手扶着腰,一手撐着地,面露驚恐地沖着紅衣少年叫道,“你不要嚣張,我手裏有租約,白紙黑字,我……我去衙門告你們!”
“告我?”少年往前走了幾步,彎腰看着半躺在地上的掌櫃,一腳狠狠的踩在他的胸前,将他擡起的上半身又踩了下去,“你今天有命出這個門,我随便你去告!”說完,擡起右手持扇一揮,大喝了一聲:“都給我滾!出這個門誰敢多說一個字,就洗幹淨脖子等死!”他的眼睛仍然是死死的盯着腳下的人,頭都沒有回過,大堂衆人卻仿佛都了然于胸,瞬間作鳥獸散,最後一人離開時還默默的帶上了客棧的木門。
夏衍并未起身,仍然端坐着,靜靜的看着眼前一站一躺的兩個人。他猜想,這個名叫“卓淩”的少年肯定橫行鄉裏不少時日了,以至于所有人都對他幾分忌憚幾分畏懼。可他如此無惡不作,為何府衙卻放任不管不問?看來凡間的官府也不是都像江南那邊的盡職盡責,夏衍暗自笑了一聲。
卓淩并未擡頭看到四周情景,只是周圍鴉雀無聲,所以他也并未發現整個大堂之內,除了他們二人,還在角落坐在一個青衣男子。
他用手中的扇子抵住掌櫃的喉嚨,低聲說了一句:“租約呢?”
“你……你要幹什麽?”掌櫃的話音顫抖着。
“讓你做一個選擇,”少年的臉上恢複的笑容,“是要命,還是要地?!”
“你……你太狂妄了!”掌櫃想要破口大罵,卻又擔心卓淩真的會要了他的命,“我……我不相信,光天化日的,你真……真敢這麽為非作歹肆意殺人?!”
“你不信?”卓淩把扇子換到了左手,右手從腰間抽出了一把閃着寒光的匕首,夏衍遠遠的都看到那把匕首無比鋒利,恐怕都不用費力捅,只要輕輕紮一下,就得要了他的命。
“我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忘了麽?”卓淩握着匕首,在掌櫃的眼前晃着,一臉邪邪的笑着,“你……要用自己的命來賭一下……我到底敢不敢麽?”
眼看那掌櫃一時沒了反應,不知道是被吓蒙了,還是正在猶豫,卓淩拿着匕首一點一點的靠近着掌櫃的喉嚨。突然,夏衍站起身來,拿着劍走了過來:“這位……卓公子?”
卓淩猛然一擡頭,他被這突然響起的聲音吓了一激靈,差點失手真劃了掌櫃的喉管,那這掌櫃死的可就太冤了。他突然發現怎麽這個空間裏還有一個人,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生人。
“滾!”卓淩對于有人打斷了他很是惱怒。
但是夏衍明顯沒有被卓淩的怒氣吓到,他徑直走到卓淩面前,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掌櫃的,又看着盛氣淩人的卓淩說道:“掌櫃的說的有理,既然人家有租約,地是人家的,你怎能如此蠻橫強人所難?”
卓淩眼看着那死老頭馬上就要妥協了,突然出來一個人橫插着一杠子,攪了他的事,頓時怒火就轉移了對象,左手拿着扇子就指向眼前這個看似斯文的公子哥兒:“哪來的管閑事的?不知道老子是誰麽?”
“在下初來貴地,實在是不識得閣下,但這凡事總講個理字,”夏衍自然知道這個蠻橫少年不會跟他講理,但他也的确不想看到掌櫃的就這麽喪命,自己的衣服還沒洗好送來,酒菜也還沒吃上呢。
“那我就讓你看看我們這裏講的是哪個理!”卓淩話音未落就一個箭步往前飛去,卻是伸的左手去襲擊夏衍。
夏衍自然不會畏懼這個小小的少年,何況還是個凡人。他伸出右手将少年襲來的左手一撣,左手用掌心輕輕一推,少年便向後倒去,徑直飛出去三四尺遠。夏衍驚覺自己出手是不是有些重了,畢竟那還只是個孩子,這一掌讓他發現,卓淩并沒有什麽內力,那一身蠻橫可能是混跡街頭多年養出來的。
夏衍剛想上前将卓淩攙扶起來,只見卓淩已經迅速的站起身,還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怒氣沖沖的瞪着自己。瞪了片刻,卓淩在心裏暗自思量了一下,恐怕自己不是這人對手,于是用扇子指着夏衍,惡狠狠的說了句:“你給我等着!”轉身就出了門。
“看在她家孤兒寡母的份上,我最多再給她七日!”掌櫃的沖着卓淩的背影喊了一句,馬上就轉身向夏衍道謝,并承諾夏衍的一切費用都免單。
夏衍沒有多作客氣,只是提醒掌櫃自己等酒菜已經等了很久了,就回到自己原先那張桌子,坐下來繼續等着。這次的速度明顯加快的很多,只稍片刻,小二就端上來一碟鹵牛肉,一碟小菜,一壺清酒。夏衍拿起酒壺一聞,就知道是好酒,拿起就往嘴裏灌了一大口。
店裏也沒了客人,只有夏衍這一桌,小夥計便帶着崇拜的心情坐在另一條凳子上,好奇的問道:“客官是初來乍到吧?”
“嗯。”夏衍正吃着牛肉,被季桓養成的“食不言寝不語”的習慣讓他不想跟夥計多話。
“您如果要在咱這葉城久住,那以後出門可得小心着點。”夥計小心翼翼的對夏衍說道。
夏衍心想,我還能怕一個凡人少年,便放下手中的筷子,将牛肉咽下,禮貌的對着夥計微笑着,說了聲“謝謝”。
“您有所不知啊,”小夥計看夏衍并未把他說的話當回事,略帶着急的口吻繼續說道,“那位爺,就是方才那位紅衣公子,是我們這街頭巷尾聞名的一霸,在這橫行了七八年了。聽說他小時候就用他那把匕首捅死過人,可兇狠着呢,您一定要當心啊!而且,他說到做到,您惹着了他,他是必定要尋您報仇的。那個阿蘭,可是他的相好,眼看着就要沒地兒住了,他是不會就這麽罷休的。”
夏衍聽到這裏,有了一絲興趣,便幹脆放下了筷子,與小夥計攀談了起來,也想問問有沒有季桓的蹤跡。
“你是本地人麽?”夏衍溫柔的看着小夥計。
“是啊,土生土長的。”小夥計還是個孩子,自然喜歡有人聊天。
“可曾遇到過一位公子,大約比我高一些,身穿白衣,清雅素淨,腰間挂着一枚雙魚玉佩?”
“沒有。”小夥計幾乎沒有怎麽思索就爽快的回答了。
“你都不想一下的麽?”夏衍有些不滿,覺得小夥計在敷衍他。
“不用想,”小夥計笑着說,“我們這個邊陲小城,從來沒有過您說的那樣的公子,您是第一個。這裏風沙那麽大,誰會穿白衣,一炷香都要不了,就成黑衣了。”
果然……夏衍心想,這裏就不是季桓會來的地方……看來自己也不用在此久留,待兩天就可以走了,還是往幹淨一點的地方去找找吧。
“客官您聽我一句勸,那個卓淩……您可得留點神。”小夥計剛說完,就看到有客進門,就招呼客人去了。
夏衍吃完,起身就出了門,想再出去碰碰運氣,順便看看這裏有沒有塞外高人可以修琴。
小城不大,夏衍從街頭轉到巷尾,打聽着有沒有修琴師,結果仍是一無所獲。五百年了,瀾月受損嚴重,雖然勉強尚可彈奏,但是一看到那斷痕就能想起那個……這輩子都不能再回憶起的瞬間。由于瀾月與別的古琴大不相同,夏衍帶着它走遍各地,始終找不到能修的人。
走着走着,夏衍不知自己走到了何處,竟好像是迷路了。他正想尋個人問一問回客棧的路,擡眼卻看到一抹火紅的影子。仔細一看,卻是剛才的紅衣少年,正被一群幼小的孩子圍着,嬉鬧着。卓淩手裏攥着一把糖人,舉過了頭頂,底下孩子圍着他一蹦一跳的想要搶。夏衍看的出了神,只見卓淩開心的笑着,那張臉上的笑容如此燦爛,跟剛才在客棧中那兇神惡煞的樣子完全不是一個人。孩子們蹦了好一會都沒有搶到,卓淩大概是手也舉酸了,就放了下來,勒令孩子們排好隊,一個一個的發糖人。那一刻,一群孩子笑着、鬧着,在這冬日的暖陽下,更顯溫馨。
夏衍暗自想到,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孩子,居然殺過人?坊間傳聞有多少是可信的呢?他低頭笑了一下,轉身默默的朝反方向走去。
一路尋人問路,夏衍終于回到了客棧。進了房間,他低頭看了看,發現淡青色的衣裳也撲上了一層灰色。他将衣裳脫下,搭在床沿上,用手一點一點的撣着,好不容易才恢複到原來的青色。剛想上床去躺一會,他就仿佛聽到有人在叫自己,一聲聲輕輕的——“夏衍!”
夏衍心下一驚,突然跳了起來,警惕的掃視四周:“誰?”
一個身形漸漸的在眼前清晰起來……“仙尊?”夏衍驚訝的差點叫出來。
“五百年未見,”來人正是仙尊,“你可還好?”
“尚可。”夏衍颔首回答道,對這位仙庭老大,夏衍一直都是尊敬有加,不僅因為他的地位,也因為他是季桓的親哥哥。當年季桓冒着大不韪将他帶到仙庭,全仙界都是反對的聲音,只有仙尊默許了弟弟的決定,并對他照顧有加。夏衍知道,仙尊對他并無感情,所做的一切只是因為疼愛弟弟。眼下看到仙尊,所有那三百年的記憶又蹿進了夏衍的腦海……溫暖的、慘痛的……無一遺漏。
“你可……還在尋找安瀾?”仙尊載桌邊坐了下來,示意夏衍也坐下。
“仙尊……知道我在尋找桓哥哥?”夏衍一愣,心想他果然是無所不知,于是心中不滿——你明知道我在找他,卻不告訴我他在哪?!
“我一直都知道,只是,安瀾走之前說過不想再見你,我也不便告知他的去向。”仙尊遺憾的看了看夏衍,故作無奈的說道。
“他……還沒有原諒我?!”夏衍眼裏盡是傷感。
“他其實……未曾怪你,”此時的仙尊只有作為一個兄長的凄涼,“唉……我這個弟弟啊……”
“那他為什麽——”夏衍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你可還想找到他?”仙尊眼神堅定的看着夏衍,仿佛要給他一個希望。
“自然!”夏衍突然心中有了期盼,是不是馬上就能找到季桓了?!
“我不便下到凡間,只能化影,長話短說,你幫我做件事,”仙尊緩緩說道,“事成之後,我會告訴你一個線索。你知道我這個弟弟,雖看似順良,實則倔的很,若他知道我告訴了你他的行蹤,定會跟我耍性子。所以,我只能告訴你線索,你自己找到的,就與我無關了。你……也稍體諒我。”
仙尊說完,就在等着夏衍的答複,但他并未等多久,夏衍幾乎就脫口而出——“好!”
“你都不問問是什麽事嗎?”仙尊面帶微笑,饒有興趣的看着夏衍。
“只要能找到季桓,”夏衍盯着仙尊,仿佛一猶豫他就會消失,“無論何事,自義不容辭。”
“好。”仙尊點了點頭,“葉城邊緣村子現有狼災之患,為禍鄉裏,你去幫我擺平。”
“就這事?”夏衍詫異的問,聽上去并不是什麽難事。
“對,但是你要帶上一個人,而且定要護他周全,不能有絲毫差池。”仙尊的影子漸漸變的透明,“那人就在葉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叫卓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