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黃沙漫漫一眼萬年8
薛寒回到營中之後，整日都在與梁艾和齊明商讨對付蠻人之策，不僅是梁艾，軍中所有人都發覺薛寒好似變了一個人。以前的薛寒沒有這麽激進，也沒有這麽嚴肅，而如今他成日裏板着一張臉，看上去竟好似比梁艾還冷峻。
“大帥，吃飯了。”阿楚将食盤擺在小桌上，叫了聲此刻正坐在床邊發愣的薛寒。薛寒回神，看着阿楚笑了一下，走了過來，坐在桌邊。
“一起吃吧。”薛寒将飯菜往阿楚面前推了一下，一直愣愣的看着阿楚。
“大帥，看什麽呢？”阿楚笑着，露出兩顆小虎牙，天真而明媚。
“戎馬半生，高官厚祿，不如伊人在側，同看世間繁華。”薛寒凝望着眼前的少年，輕嘆一句，一手握在了阿楚的掌心。阿楚仍然是笑着，沉默不語，輕輕的将掌心中的手指攥緊。
“對了，之前跟你說的辭官之事，你可有想去的地方麽？”薛寒笑語晏晏。
“大帥去哪，我就去哪。”阿楚低聲說着，似乎怕聲音大了會将這一場好夢驚醒。
“你怎麽跟梁艾一樣，什麽都讓我來決定，我偏不，這回，我要耍個賴，聽你們的。”薛寒正準備吃菜，說到這，卻又把筷子往碗邊一放，雙臂撐在腦後靠在椅背上。
“梁将軍也……跟我們一起走？”阿楚問道。
“嗯，他這人就是這樣，從來不知道避嫌，早就該給他說門親事了。”說到梁艾，薛寒總是一臉嫌棄。
“大帥！”齊明在帳外大喊了一聲，把薛寒和阿楚都從甜蜜中叫了出來。
“進來！”薛寒應了一聲。只見齊明疾步就蹿進了營帳，“怎麽了？”
“大帥，蠻子來了！”齊明欠身說道。
“什麽？”薛寒猛地跳了起來。
“一萬人，營外三十裏，正往這邊來。”齊明剛收到的探子的回報。
“點一千人，跟我出戰！”薛寒說着就大步往帳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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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我跟你去！”阿楚也跳了起來，跟上了薛寒。
薛寒聞聲，停下了腳步，讓齊明先去準備，轉身就将阿楚攬進懷裏：“你在家等我，好好吃飯。”說完，轉身出了營帳。
“大帥！”梁艾等在營外，準備跟着薛寒出戰，“一千人夠嗎？我跟你去吧。”
“你留守，蠻子應該不會只帶這麽點人過來，為防他們聲東擊西，一定給我把家看好了，”薛寒拍了拍梁艾的胳膊，轉身便走，但走了幾步又頓了頓，轉回身看着梁艾，“對了，跟阿楚商量一下，我們去哪，收拾好東西，等我回來，隔日就啓程。”說完，薛寒騎着馬，帶着滿臉幸福洋溢的笑容，和浩浩蕩蕩的一隊人，向大漠奔去。
薛寒一早就将作戰之事謀劃好了，只盼着蠻人早日來，此時，他只想着趕緊将蠻人打退，再将帥印往皇上派來的人手裏一遞，便可帶着最愛的人和最好的朋友，不問世事，游歷河山去了。這二十多年來，他從未如此松快，少年時被老将軍灌輸了保家衛國的思想，一刻不敢松懈，十四歲之後來到大漠，更是未曾嘗過自由是什麽滋味，直到撿到小花之後，他才又找回了兒時的一些愉快記憶，直到阿楚出現，他才嘗到幸福的滋味，原來，他也是有人可以依賴的……
然而，前一刻有多甜，下一刻變故突生的時候，就有多苦……
薛寒這一仗打的很順利，或者說蠻人只會游牧，根本不懂作戰，他甚至覺得帶了一千人迎戰都是給足了他們面子，以戰羽營的戰績，五百人足矣。僅兩個時辰，薛寒就将敵軍全軍殲滅，班師回營。一路上，薛寒都沉浸在即将獲得幸福的甜蜜中，他在想梁艾是否已經決定第一站去哪兒，是漢中還是江南，其實不管去哪，他都是開心的，活了将近三十年，他只在京城和大漠之間奔波。
耳邊還回蕩着身後将士們的歡呼雀躍，心早已飄回了營帳中……阿楚還等着自己回去吃飯呢，薛寒心裏想着，然而在回到軍營，跳下馬背的那一個瞬間，薛寒徹底傻了眼……不光薛寒傻了，身後的一千将士全都傻了，呆立在原地，沒有一人動彈……眼前一片狼藉，遍地都是戰羽營将士的屍體，鮮血已經将大地全部浸透，整個軍營竟無一塊下腳之地。
“阿楚，小艾……”薛寒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要去找這兩個人，瘋了一樣的就沖了進去。跑了幾步，他餘光一瞥，似乎看到了一團黑色，急剎之下往前沖了一個趔趄。薛寒站定，緩緩的轉回頭，看到不遠處有一具巨大的黑狼屍體……他的第一反應是小花，但又轉念一想，小花沒有這麽大，便放棄了思考，繼續滿營地的找着牽着他的心的兩個人。
但是滿地都是屍體，全都血肉模糊，如果不仔細辨認，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他沖進了自己的營帳，卻發現阿楚暈在了地上，他沖了過去，将阿楚一把抱起，把臉貼在阿楚身上，聽到了清晰的心跳聲，瞬間半塊石頭就落了地。
“軍醫！”薛寒抱着阿楚就沖出了營帳，“軍醫！給我滾過來！”
“大帥，”齊明好似剛剛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指揮着身後将士們抽幾個人去查看是否還有生還者，剩下的挨個辨認登記屍體，一定要先将梁将軍找到，聽到薛寒的吼聲，他便走了過來，“剛剛找到了軍醫的屍體。”
薛寒眼中無神，似乎還沒有想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明明才過了三個時辰，明明走的時候營中還是一片生機，怎麽就突然死氣沉沉了。他把懷中的阿楚遞給了一個信得過的士兵，吩咐好生照顧，便一頭又紮進死屍堆裏，他還抱有一絲希望……梁艾也還活着……
齊明看着薛寒在漫無邊際的死屍堆中跌跌撞撞，想把每個人臉上的血漬都擦幹淨，想找到梁艾究竟在哪。每擦幹淨一個人的臉，發現他不是梁艾，薛寒就多一絲心安……不要死，你不要死，你還要盯着我呢，我爹讓你盯着我的，你敢不聽，他會用鞭子抽你的……薛寒在心中念叨着，跪在地上擦着一張張的臉，然而一直也找不到，他就慢慢的變的抓心撓肝。
“梁艾！你給我出來！”薛寒突然雙臂一軟，直直的摔在了一具屍體上，他剛剛擦掉了那屍體臉上的血污，看清了那是每次他回營都會跑上來牽馬的一個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找了太久，還是心理已經到了承受的界線，他已經力竭了，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麽無用，他的戰羽營，他的梁艾……就像個泡沫一樣，前一刻還絢麗美好，毫無預兆的就突然裂開……消失……連一個告別留戀的時間都不曾給他。
也許戰羽營的重創沒有給他這麽大的打擊，梁艾的生死不明才是壓垮他的那一根稻草，薛寒硬撐着站了起來，繼續扒着屍體，一邊扒還一邊喊：“梁艾，你給我滾出來，你他娘的只是個副将，沒有我的命令，你怎麽敢死！”但是遍地的屍體，卻沒有一個是屬于梁艾的，找到最後，他的嘶吼已經變成了喋喋不休的呢喃：“梁艾，你不要死，我爹已經沒了，除了你，我就沒有親人了。”
齊明也在挨個的辨認屍體，每次擡眼看到薛寒，他的心都會狠狠的揪一下……他眼中的大帥，從來都不是這樣的。老将軍剛過世，他聽梁艾說了薛寒要還印隐退的事，眼下梁艾若是再沒了，他不知道薛寒會不會瘋。在收到探子回報的前一刻，梁艾還在跟他津津樂道的說着和薛寒要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個莊子，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人，竟能在短短的時間內血洗這大漠神話一般的戰羽營。
“大帥！”遠處傳來一聲尖叫，“找到梁将軍了！還活着！”
薛寒猛然擡起頭，手腳并用的就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蹿了過去，齊明也緊跟了過去，跑到薛寒身邊的時候，見薛寒仍是跌跌撞撞的，便一把将他扶住，一同往發現梁艾的地方跑去。
一個士兵是在軍營的一個角落裏找到梁艾的，梁艾的身邊還有七八具巨型黑狼的屍體，薛寒看着眼前的這一幕，沒顧得上想別的，直接就沖到了梁艾的身邊，将他上半身抱在懷裏。
“小艾！”看到梁艾滿身的傷，薛寒眼裏的淚瞬間就留不住了，一行一行的往臉上滑，“你醒醒，你看看我！”
梁艾呼吸微弱，手裏還緊緊攥着劍，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撕裂傷，有幾處嚴重的還在往外冒着血，大約是聽到了薛寒的聲音，睫毛微微的動了動，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薛寒一把抄起梁艾打橫抱起就跑回了自己的營帳，也不顧身上的血污，将梁艾放在了床榻上，吩咐齊明去軍醫帳中找藥材，只要能用的統統找來，自己則将梁艾的衣服除去，試圖先将血止住。看着眼前那觸目驚心的累累傷痕，薛寒覺得睜開眼睛都要鼓起巨大的勇氣，十幾年征戰沙場，他早已習慣了遍體鱗傷，但是這些傷如今絲絲滿滿的分布在梁艾身上，他卻無法坦然接受。
“噗——”梁艾突然從口中噴出一大口鮮血，薛寒吓的一驚，連忙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漬，卻看到梁艾微微睜開了眼睛。
“大帥……”梁艾的聲音極其微弱，“如何？”
薛寒知道他在問與蠻人的戰況，便握住了梁艾的手，說道：“大捷。”
“對不起。”梁艾閉上了眼睛，輕輕的念着。
薛寒知道他想說什麽，眼裏顯出兇光，狠狠的問道：“是什麽人？”
“狼……是狼。”梁艾好像用了全部的力氣才努力的将眼睛睜開，“我…..已經解決了。”他的眼裏好像閃着欣慰，又帶着愧疚，“阿楚……答應過我……不會連累戰羽營……他……食言了……我不該信他……”
薛寒仔細的聽着梁艾斷斷續續的話語，突然一愣，握着梁艾的手加了力道：“你說什麽？！”
“阿楚……就是小花……你當年的沙狐毒，是他救的你……那些狼……是為他而來……”梁艾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薛寒愣了片刻，完全沒有理清其中的關系……阿楚……小花？！
“齊明知道……他們不會放過他……帶他走……咳咳咳……”梁艾用盡了所有力氣，話音未落就吐出了一大口血。
“小艾，你撐住，我不會讓你有事的！”薛寒一只手撫摸着梁艾的臉，餘光瞥到一個小兵捧着一堆的藥材跑了進來，轉頭就沖那個小兵問道：“懂醫術麽？”
“一……一點點。”那個孩子看着跟阿楚差不多大，滿臉驚恐的看着梁艾。
“備藥，止血的藥！”薛寒冷冷的吩咐下去，小兵應着，手忙腳亂的在藥材裏抓着。
“薛寒……”梁艾那只被緊緊攥住的手突然輕輕捏了捏薛寒的掌心，“不要浪費了，能撐到你回來看到你，我已經是拼盡了所有力氣了。”
“別廢話，”薛寒的淚又沒忍住，大顆的落了下來，“我叫你撐着！”
“薛寒……”梁艾一遍一遍的叫着他的名字，煞白的臉藏在一道道的血污之下，只露出了那純黑的眸子，可那眸中的光正在一點點的消失。
“藥備好沒有？！”薛寒猛然沖着身旁大喝了一聲，吓的那個小兵手一抖，剛抓出的藥又灑了回去。
“好……好了。”小兵又抓出一點，把挑出來的藥放在嘴裏嚼爛，走了過來一點點覆在梁艾的傷口上。
“沒事了，小艾，”薛寒輕聲安慰着，“藥上好了，血止住了，馬上就沒事了。”
“薛寒……”梁艾又閉上了眼睛，輕輕的說着，“我十三歲就跟你來了大漠，一晃十五年了吧？”
“十五年了，等你傷好了我們就走，你想去哪我就陪你去哪，我們還有很多個十五年。”薛寒緊緊攥着掌心裏的那只手。大漠這十五年，只有梁艾一直陪着他，梁艾對他來說是至親之人，沒有濃情蜜意，卻是不可缺少無可替代的。
“薛寒……”梁艾不厭其煩的一遍遍叫着這個名字，好像再不多叫幾聲，就沒有機會了，“倘若皇上真的下旨要你娶我，你會怎樣？”
薛寒腦子裏頓時一空，他從不知曉梁艾對他存着這一份情，他看到梁艾又微微睜開的眼睛，眼裏卻已無半點神色，那一雙眸子已經變得灰暗。他的心在那一刻好似都停止了跳動，他俯下了身，在梁艾耳邊輕輕的說：“我娶！”
梁艾緩緩的露出了一個微笑，他已經在生命的邊緣了，就連微笑這種輕而易舉的動作，仿佛都要費盡氣力，慢慢的，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再親我一下吧……”
薛寒渾身都在顫抖着，将唇貼上了梁艾的側臉，那一剎那，他掌心中原本也攥着他的那只手……松開了……梁艾閉着眼睛，臉上還停留着最後一瞬間露出的笑容。
薛寒趴在梁艾冰冷的身上狠狠的哭着，他的腦海裏全都是他十四歲那年站在院子裏，将劍收回鞘中，對着眼前那個玉娃娃一般的少年說：“我明天要去大漠了。”
“去做甚？”少年也将劍一收，問道。
“挂帥！”薛寒臉上一臉的驕傲，心中卻無端生出一絲悲涼。
“我與你同去！”少年将一只手搭上了面前的肩。
“你去做甚？”薛寒疑惑的看着他。
“陪你！”少年燦爛的笑容映在陽光裏，晶瑩剔透。
那個十三歲的玉娃娃如今成了一具屍體，仿佛在血池裏泡過，刺骨的冰冷。
“你不要走……小艾……你走了我怎麽辦……我以後什麽都聽你的……你回來好不好？！是我錯了，我不該招惹大漠的狼，我錯了，我錯了！他們應該咬死的是我……我錯了，小艾……”薛寒像個孩子一樣的嚎啕大哭，腦海裏還回蕩着梁艾的話“你不怕它發起瘋來，把這一個營的人都吃了？！”“被咬死了不要給我托夢！”……薛寒哭的已經沒有了力氣，最後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只是雙唇微微顫動着。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好像這麽哭下去，梁艾能聽到，舍不得他傷心就回來了。直到一個士兵沖了進來，在他身邊大喊着：“大帥，不好了，齊都尉…..要……燒死阿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