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傷離別情牽路漫漫
到了家中，阿蘭和她娘已經在卓淩的房間睡了，卓淩輕手輕腳的跟着夏衍回了房，坐在床邊默默的看着夏衍脫外衣。
“你不脫衣嗎？”夏衍看卓淩一動不動的坐在床邊看着自己，絲毫沒有準備上床睡覺的打算。
“我……怕你又非禮我！”卓淩輕聲說着，坐到了一邊，讓夏衍坐到了床邊。
夏衍一巴掌扇在卓淩的胳膊上，他突然發現不知道從何時起，自己每次扇過去，卓淩已經不再還手了，“這一篇還翻不過去了是吧？！今天晚上，誰動手動腳，誰就是狗崽子，行了吧？”說完便往床上一躺，蓋上被子之前還踹了卓淩一腳。
卓淩看了一眼夏衍，無奈的将那一身紅衣脫去，他其實是不想這一夜這麽快就過去，他想起了阿楚那句“如果我知道那一夜是最後一面，我一定不會睡過去”，所以，他要怎麽忍心就這麽無動于衷的入睡？！可是盡管如此，卓淩還是躺在了夏衍的身側。
剛感覺到卓淩躺了下來，夏衍就伸過手把被角牢牢的掖在了卓淩的肩下，随後便若無其事的睡了過去。不一會卓淩就聽到了那微弱平穩的呼吸聲，心裏還疑惑，怎麽鬼也會有呼吸和心跳嗎？
卓淩翻了個身，側着身子看着夏衍的側臉，自己曾經極其讨厭過這張臉，如今卻深深的愛着這張臉，這張如無暇美玉一般，一看就知道不屬于凡間的臉。從狼族回來的那一晚的記憶還歷歷在目，他恨自己竟然能沒出息到這種地步，明明夏衍不停的念着季桓的名字，他卻還慶幸與夏衍共度一夜的是自己，而不是那個自己恨到要将其千刀萬剮的季桓。想着想着，他竟下意識的将胳膊隔着被子環上了夏衍的腰間，将臉貼進了夏衍的頸窩中。
“咳咳……”夏衍閉着眼睛，輕輕的發出了點聲音，“手……”
卓淩沒有理他，将頭埋的更深，胳膊環的更緊了，只輕輕的叫了兩聲“汪……汪汪……”
夏衍聞聲，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孩子，看來是很久沒有人疼過了，這麽粘人，不由得覺得一陣心疼。他默默的伸出手，将卓淩的胳膊塞進了被子裏，繼續環在自己的腰上，又摸了摸卓淩的頭，輕輕的說了句：“睡吧，我在呢。”他不知道，就在他話音一落的瞬間，卓淩兩行淚水就滑了下來，只是卓淩忍的辛苦，才沒有抽泣。
然而就在卓淩貼着他的時候，夏衍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似曾相識，好像這相同的一幕早已留在了他的記憶裏，好像曾經有過某一個時間，卓淩也像這樣，将臉埋在自己的頸窩裏，抱着自己沉沉的睡着……是在夢裏嗎？可是自己怎麽會夢到卓淩躺在身側與自己相擁入眠……
那一夜，夏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到自己抱着卓淩，跟他說“我不找季桓了，我在葉城陪你，你若死了，我也去地府将你的生魂搶出來，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然而正當卓淩含着淚點頭的瞬間，仙尊突然出現在卓淩身後，一劍貫心，随後一道仙力灌入，卓淩漸漸變的透明，那把劍還停留在卓淩的心口。看着卓淩哀怨痛苦的臉，夏衍知道，劍拔出的瞬間就是卓淩灰飛煙滅的時刻。夏衍還沒來得及哭喊，就聽到仙尊的聲音傳來：“你就這麽放棄安瀾了？你對得起這五百年的尋覓嗎，你對得起安瀾給你那三百年的陪伴嗎，你又對得起他為你付出的一切嗎？”夏衍面對仙尊的指責竟無言反駁，只能哭喊着求仙尊不要殺了他，自己做什麽都可以，只求他能放過卓淩。“往東去吧，他在東邊。”仙尊最後的聲音一直在夏衍的腦海中回蕩着，他的手裏還攥着那把劍，好像随時都會從卓淩的心口抽出來。
“仙尊，不要殺他！卓淩——”夏衍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雙眼死死的盯着房梁，一點神色都沒有，手還緊緊的攥着卓淩的掌心微微顫抖着。
卓淩也被這一聲驚醒，發現夏衍叫的是自己的名字，覺得奇怪，便擡眼看了看夏衍。發現他正愣神的看着房梁，一副從噩夢中驚醒還沒有緩過神來的表情，自己的手也被夏衍攥的微微發痛。
“夏衍！”卓淩輕輕叫着他，手在他心口輕輕拍着，“夏衍！你醒醒。”
夏衍突然一陣急喘，眼中恢複了一絲神色，卻還是像方才一般一動不動，卓淩一直在耳邊不停的喚着他。半晌之後，夏衍側過臉，看到卓淩驚恐擔憂的表情，愣了片刻，突然翻了個身，側身面對着卓淩，一手将他摟在懷裏，輕輕的念着：“你還在……你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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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別怕……”卓淩被這突然的擁抱驚了一下，想着夏衍可能是做噩夢了，便輕輕的在他背上拍了拍，“沒事了，做噩夢了吧，醒了就好了。”
夏衍抱了一會，突然心中升起了一絲疑慮，自己怎麽會做這樣的夢。他松開了抱着卓淩的手，重新躺着看着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你……夢到我了？”卓淩試探性的問道。
“嗯。”夏衍有些心不在焉，但醒來發現只是個夢，卓淩依舊好好的躺在身邊，讓他覺得無比的欣慰。
“怎麽夢到我能把你吓成這樣……”卓淩有些委屈的低語着，“你就這麽不想看到我麽？！”
“胡說什麽，”夏衍轉過頭看着卓淩，好險，差點就再也看不見了，他突然不敢想象如果卓淩真的魂飛魄散了，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我夢到有人要殺你。”夏衍說着，輕輕摸了摸卓淩的頭，他應該也只是把這個孩子當成了需要他疼愛的弟弟。不論怎樣，他都與這個孩子一同度過了這一段精彩的日子，以後回憶起來，怎麽也是溫馨快樂值得留戀的。
“如果我死了，”卓淩突然想到了什麽，怯怯的問道，“你會去地府搶我的生魂嗎？”
“你說什麽？”夏衍一驚，眼中閃過一絲驚恐。
——“沒什麽。”
——“不知道。”二人又是同時脫口而出，四目相對着，緊接着竟又是一時無話的沉默。
就這麽彼此愣了半晌，卓淩用胳膊撐着坐了起來，“當我沒問……起嗎？辰時了，一會工匠師傅要來了。”
“好。”夏衍覺得有些尴尬，随即也起身下床穿衣，這是這麽久以來，他第一次與卓淩一同起床。之前每日清晨，無論他起的多早，卓淩都已将早飯擺在桌上用小火盤溫着，自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而今日，夏衍看着卓淩起身，穿衣，束發……
“今日……”夏衍突然說道，“我來幫你吧。”說着就走到卓淩身後，捧起了那一把黑發，用梳子輕輕的順着。随後從耳畔挑了兩縷青絲，纏了幾道，帶着鬓角的碎發一同紮在了腦後，又從披在肩背的黑發中挑了一縷，編了幾道，用懷裏掏出的一根紅繩綁了起來。
“你看看，可滿意嗎？”夏衍拿過一面銅鏡放在卓淩面前，“我覺得這樣更好看，沒有之前的嚣張，更顯的像個陽光青澀的少年。”夏衍笑着，突然有種家的感覺湧上心頭。
“滿意。”卓淩微微笑着，随即起身就出了屋，卻沒有回頭看夏衍一眼。
夏衍自己束好發，在屋外洗漱好了之後，就看到卓淩坐在桌邊，桌上擺着早飯，他便坐了下來，拿起了碗筷：“怎麽今日等我一同吃飯？”
“今日起晚了，”卓淩埋頭吃着，說話的時候将碗筷放了下來，頭依然沉沉的低着，逞強着開着玩笑，“竟然淪落到與你同時起床。”夏衍聞言笑着，也低頭吃了起來。
吃完早飯，夏衍和卓淩來到阿蘭家，工匠已經在做收尾的工作了，夏衍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曬着太陽，等着工匠完工結賬。卓淩則坐在他身邊，與他一同閉着眼睛享受着這春日暖陽。
“狗崽子！”夏衍輕喚了一聲。
“嗯？”卓淩睜開眼睛，側過頭看着夏衍，發現他仍然雙眼閉着。
“你……願不願意……”夏衍說着卻突然停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也覺得這個要求有些過分，這一路太長，而他們每個人原本都有自己的生活，要做自己的事情。想到這些，夏衍無奈的笑了笑，搖搖頭，“算了，沒事。”
卓淩也沒有過多糾結，而是轉回頭，閉上眼睛繼續靠在椅子上。兩個人就這麽曬着太陽，沉默的享受着彼此相伴的最後時刻。
“夏公子，完工了，你去驗一下吧！”一個男人走到夏衍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夏衍睜開眼，微微笑着，一巴掌扇在卓淩的胳膊上：“去，檢查一下，沒問題我就付銀子了。”
卓淩看了夏衍一眼，緩緩站起身，朝阿蘭家走去。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卓淩才挪着步子回到夏衍身邊：“手藝不錯，修的挺好的。”
夏衍聞言，從錢袋裏掏出了銀子遞到那個男人手上，轉身就回了房間開始收拾東西。其實他也沒有多少物件可以收拾，不過就是幾件衣裳，一把安雲劍，外加一把瀾月琴。
提着木箱，背着瀾月重新站到門口的時候，卻是又過了半個時辰。夏衍看着卓淩，突然想到數日前站在這扇門前，也是這一身裝扮，那個時候，他和卓淩還勢同水火。時間過的好快，轉眼間他就與這個孩子一同經歷了生死，還逛了燈會，這一切就好似一場夢一般。
“你現在就走？”卓淩的眼中全是緊張與凄涼。
“嗯，遲早都是要走的。”夏衍一手提着木箱，另一只手揉了揉卓淩的頭，像是哄孩子一般。
“吃了午飯再走吧，耽誤不了多久的！”卓淩雙手緊緊的抓着夏衍的胳膊。
“不了，你們倆吃吧。”夏衍笑着，還是那個卓淩最喜歡的笑容。他沒告訴卓淩，他其實是怕再多待下去，就走不了了。難怪世人常說“溫柔鄉，英雄冢”，如今這還算不上溫柔鄉的一個小城，只是讓他有了幾分家的溫暖，竟都讓他生出了停留的念頭，再暖下去，自己還怎麽能走的出去，還怎麽能繼續去找季桓？對……我還要去找他，我還沒有找到他！夏衍在心裏念叨着。
“你想好了要往哪去找嗎？”卓淩将手放了下來。
“往東，”夏衍想到夢中仙尊的話，覺得那不只是空無意義的一句話，“昨晚仙尊在夢中告訴我了，他在東邊。”
“可是東邊的範圍那麽廣，你要怎麽找？”卓淩有些激動的說。
“像這五百年一樣的找，邊走邊尋，總能找到。”夏衍微微笑着，眉眼彎彎的看着卓淩。
“我送你出城門！”卓淩說着就要接過夏衍手中的木箱，卻被夏衍一手攔住。
“不用了，”夏衍說，“你在家陪着阿蘭吧，那可是你媳婦兒。”說完，就笑着摸了摸身邊阿蘭的腦袋。
“我……”卓淩眼眶微微發紅，激動的差點說了什麽，卻還是忍住了，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夏衍，輕聲說道，“你……能不能……”然而同之前夏衍靠在椅子上時一樣，他最終也沒有将話說完，他想夏衍一定不會答應……這算什麽呢，就算夏衍答應了，倘若真的找到了季桓，夏衍又要怎麽處置自己呢，難道自己默默的再回到這邊關小城嗎，還是等他厭煩的趕自己走？于是最後，卓淩也是無奈的笑着，搖了搖頭。
“保重！”卓淩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擠出了一個看似正常的笑容，一只手牽着阿蘭的手，一只手輕輕的擺着，同夏衍告別。
“你也保重，”夏衍也笑着，“不要再那麽蠻橫了，若有天再碰到一個打不過的人，如何是好？”
卓淩一巴掌扇在夏衍的胳膊上，嗔怒的低吼着：“要你管？！快滾吧！”
夏衍依然笑着，看着卓淩，沒敢流露出不舍的神色，随後只低頭跟阿蘭說了句：“阿蘭，照顧好淩哥哥。”看着阿蘭點了點頭，他轉身便離開了。
卓淩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夏衍的背影，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的背影，似乎還能看見他右手腕上的那根紅繩，還能聽見那顆綠豆一般的鈴铛在輕輕的響着。
“你回頭啊……你回頭再看看我……再看我一眼……再讓我看你最後一眼……”卓淩心裏在喊着，他死死的咬着嘴唇，似乎如果不用力咬住了，就會将這些話全部喊出來。淚水還在眼眶裏轉着，卓淩硬生生的忍着不讓它們滑落下來，他就這麽愣在原地的看着遠處，即便夏衍的身影早就消失了，他還沒有回過神，好像夏衍是像平時一樣只是去城裏轉轉，還等着自己去接那個迷路的人回家。直到耳邊突然響起了阿蘭的叫聲……
“疼！淩哥哥，你捏疼我了！”阿蘭掙紮着想把手從卓淩的掌中抽出來。
卓淩一下緩過神來，趕緊松開了阿蘭的手，蹲下來抱着阿蘭輕聲的說：“對不起，阿蘭，對不起，淩哥哥走神了，有沒有捏壞啊？”
“沒事，淩哥哥，現在不疼了。”阿蘭從小跟卓淩在一起玩，從未見過他這副樣子。她猜到可能是因為夏衍，但是她并不明白這是為什麽。“淩哥哥，你怎麽了，怎麽難過了？”
“哪有，哥哥不難過，走，哥哥給你做飯去，想吃什麽？”卓淩好似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牽着阿蘭就進了屋，仿佛夏衍從來就不曾出現過，如果不是這煥然一新的屋子時刻在刺激着他，他可能真的能讓自己相信根本就沒有夏衍這個人。
做飯的時候，卓淩無意間看到了腕上的紅繩，他好像知道為什麽夏衍要一直将一把斷琴帶在身邊了，因為如果将這唯一的念想扔了，那就只剩下回憶這種虛無缥缈無所依附的東西來懷念斯人了。
這一整天，卓淩都好似很正常，帶着阿蘭在門外跳房子、踢毽子、打手球……什麽費勁玩什麽，阿蘭都累了，他還不想停下。因為一停下，他一看到門口那張夏衍常坐的椅子，就又提醒了他出現過這麽一個人。他又不想去大漠邊那巨石上坐着，他怕萬一夏衍回心轉意回來了，看到他不在家又走了。一直到林娘子回來，阿蘭好似解放了一樣跑過去抱住了她娘的腿。
卓淩一愣，接過了林娘子手中的菜，轉身就進了竈間，那裏是唯一沒有修過的地方。吃飯的時候，雖然卓淩一直想努力表現的正常，卻仍然被林娘子發現了端倪。
“阿蘭，怎麽了？”林娘子小聲的問身邊正低頭吃菜的閨女。
“夏衍哥哥走了。”阿蘭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說着。
“阿蘭，食不言寝不語！”卓淩看了她一眼，随即繼續吃着飯。
林娘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同情的看了看卓淩，随即轉頭又問阿蘭：“阿蘭，你還記得隔壁姐姐家的那個布偶嗎，你很喜歡的那個？”
“記得。”阿蘭不知道娘怎麽好好的問這個，她五歲的時候特別喜歡那個布偶，但是隔壁的姐姐也喜歡，一直不肯給她，時間久了她也就不在意了。
“現在還喜歡嗎？”林娘子問道。
“不喜歡了。”阿蘭說。
“為何？”林娘子問。
“因為那是隔壁姐姐的東西，姐姐也喜歡，娘教過我，我們不能奪別人喜愛的東西。”阿蘭一字一句的說着。
“乖！”林娘子往阿蘭的碗裏夾了塊肉，摸了摸她的頭。
“林姨，我知道了，我沒事。”卓淩低着頭，輕聲說了句，繼續埋頭吃飯。林娘子無奈的笑了笑，也繼續吃了起來，只淡淡的說了句“今日這發，束的好看”。
吃完飯，卓淩沒有坐在屋外看星星，而是徑直回了自己家。剛進門，他就下意識的往夏衍之前住的那間屋子瞥了一眼，可瞬間又轉過了頭，心裏念叨着告訴自己不要往那看。然而心裏越是告誡自己，腿卻越是不聽使喚，當他重新有意識的時候，他已經坐在夏衍的床邊了。
“大半日了，你走到哪裏了？”卓淩自言自語的說着，一手在床邊蹭着被單，“吃飯了嗎？入夜了，你找到客棧了沒？”卓淩拿起枕頭抱在了懷裏，餘光卻瞥到枕頭下原來壓着什麽東西。
他看了過去，發現竟然是一個錢袋，打開一看，裏面有好幾十兩銀子。錢袋邊是一封信，原來夏衍在房間收拾了這麽半天，是在給他寫信。卓淩将信展開，裏面很多字他都不認識，一句話也看的斷斷續續，不太能理解意思。
但是有一句話，他認得所有的字，也正是這句話，讓他看的愣了很久——“跟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是我這五百年來最開心的時光，真心的，我有想過留下來永遠陪着你，今後若是有難處，用紅繩找我，天涯海角，必不負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