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天孟遇知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鐘儀闕此前正在帳篷裏面給祖煙雲上藥,因為缺氧和低溫環境,傷口不是很容易愈合結痂。
鐘儀闕心知自己應該心無旁骛,這是她在鐘家接受的禮節教育——當為別人處理傷口或履行其他類似的醫生職務時,應當持有醫生那樣的行業操守。但是她需要為那一圈的肌膚輕輕揉上溫熱的藥物。
她的手指有繭,那是在長期以來的練字、練武等行為下形成的,但是與此同時,她的手指也非常敏感,這源于她從小進行的一些提升手指敏感度的訓練。
她的手指撫過祖煙雲的後背,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一寸寸柔軟的肌理,微凸的疤痕還有皮膚之下人的溫熱和呼吸。
“藥上完了嗎?”大概是因為她靜止的時間有點久,祖煙雲輕聲說,“有點冷。”
“對不起。”鐘儀闕連忙回過神來,“上好了。”她連忙給祖煙雲的傷處纏上無菌紗布,然後将其撩起的衣服放下。
她剛才竟然忘記手上的動作,這不太正常。鐘儀闕從小就擅長一心二用,雖然被她爺爺視為浮躁罵過幾次,不過這門技藝已經被她用得爐火純青,但她方才竟然真的在專心致志走神,忘了手下的動作,這真的很不正常。
祖煙雲覺得她有點古怪,披上羽絨服之後回頭,發現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竟然真的染上紅色,她一時驚奇,下意識伸出手去,好像要去摘那片桃花瓣,卻扯到傷處,“嘶”了一聲。
“別亂動。”鐘儀闕攥住她的手腕,“你躺下吧,場務本需要整理嗎?我來幫你。”
“謝謝。”祖煙雲側身躺下,當時和後勤組交流時,她便只要了個單人帳篷,一個人住着感覺還算寬敞,兩個人一起住就難免挨挨擠擠,雖然鐘儀闕總是很小心地想避一下,但躲着躲着便發現了點避無可避的意思。
鐘儀闕小心翼翼挪到祖煙雲身前跪坐下,打開場記本,剛覺得帳篷裏燈光有點昏暗,祖煙雲忽然按亮了一盞放在她枕邊的帳篷燈,擡手舉到她膝邊。
“帳篷燈?”鐘儀闕不由驚嘆,“這麽漂亮。”
“男主角送的。”祖煙雲說,“他在景點買了很多。”
鐘儀闕笑:“這亮度足夠了,你不用舉着的。”
“我想舉着。”祖煙雲輕輕搖搖頭,“這個場景很浪漫。”
的确,祖煙雲側躺着,鐘儀闕跪坐在她面前,前者為她提着一盞漂亮的帳篷燈。燈光充盈在整個帳篷裏,二人輕聲工作,大概也不覺得疲倦。
Advertisement
她們學藝術的難免用一切麻煩自己的舉動,來向世界索要點浪漫因子,鐘儀闕笑了笑,覺得沒必要再制止。
工作快完的時候,導演助理在外面輕聲喊:“導演,祖導!”
“怎麽了?”祖煙雲一邊問,鐘儀闕一邊把帳篷門簾打開一點,印西晚上氣溫很低,她不想讓風吹到祖煙雲。
導演助理看見她露出半個頭來,反而松了一口氣:“您的朋友來了。”
鐘儀闕驀然沉默了,剛才她就知道孟遇知要過來了,所以便随手給他開了個位置共享,開完也就忘了,實在是投入進了工作之中。
“好,我這就來。”鐘儀闕嘆了口氣,回身跟祖煙雲打了聲招呼,然後就披着羽絨服出去了。
孟遇知今天在印城城中心完成了兩場非常漂亮的勝利,一路披星戴月趕來找鐘儀闕。全世界都覺得孟遇知前路輝煌無盡頭,最愛看他沉默凝視棋盤的面容;只有鐘儀闕,不僅永遠在鴿他,而且還會注意他低頭時非常光鮮的發縫。
不過現在他已經沒力氣生氣了,正抱着氧氣瓶對着自己狂噴。
鐘儀闕知道他身體柔弱,看都沒看一眼就過去找随行醫生:“對不起,對不起。”她雙手合十,“他的确是一朵嬌花,請你憐惜他。”
醫生:“……那他今晚跟我睡吧。”
“如此甚好。”鐘儀闕感激涕零,因為她的确把安排孟遇知住宿的事也忘了,她又朝醫生拜了拜,“您真是賽盧醫。”
“……雖然我是個理科生,”醫生青筋直冒,“但也知道這是庸醫的意思。”
“抱歉抱歉,高原缺氧我腦袋壞了……”鐘儀闕誠摯地說,“您真是超扁鵲。”
醫生:“……”
鐘儀闕跟着醫生過去誠摯的問候了一下孟遇知,孟遇知抱着袋子吐了一波,一邊吸着氧一邊:“鐘瞻,你,你好……”
可惜鐘儀闕帳篷裏有一朵極得她眼緣的阆苑仙葩,根本不想在這兒看禿頭棋手演黛玉之死,于是溜之大吉。
她蹲在帳篷外輕聲說:“煙雲,我回來啦。”
“嗯。”裏面輕輕傳來了打開鎖的聲音,祖煙雲拉開拉鏈,“進來……”
“回去躺着吧。”鐘儀闕從她手中接過還沒完全拉開的拉鏈:“我這就進來了。”
祖煙雲溫熱的手從鐘儀闕冰涼的手指間收回,縮回溫暖柔軟的被子裏。她輕聲問:“你朋友沒事吧。”
“沒事。”鐘儀闕鑽進來,“他好着呢。”
祖煙雲掀開被子讓鐘儀闕鑽進來,後者怕冷到她,果然穿着裏衣鑽進來,然後再從被子裏探出腦袋,解救自己的長發。
其實祖煙雲覺得鐘儀闕和小蒼靈很像:非常漂亮,非常機警,非常帥氣。
“我關燈了?”鐘儀闕輕聲問。
“好。”
鐘儀闕關閉了那盞漂亮的帳篷燈,整個帳篷忽然陷入黑暗,黑暗讓她們對聲音變得更加敏感,高原的風聲被阻隔在帳篷之外,帳篷內只有非常輕微的呼吸聲,還有布料之間的沙沙摩挲聲。
“聽說明天微界山那邊有藏戲表演。”祖煙雲忽然輕聲說,“你可以和朋友一起去看。”
“我的确挺感興趣的。”鐘儀闕無奈嘆氣,“孟遇知不行,他現在滿腦子吃肉喝酒。”
祖煙雲的後背有傷,所以她只能朝鐘儀闕側躺着,這個睡姿其實她很滿意,她可以名正言順地觀察鐘儀闕露在被子外面的每一寸肌膚。同時她也覺得鐘儀闕輕聲說話的時候非常溫柔,不由想要她再多說一點:“孟遇知,是你的大學同學嗎?”她真的很擅長裝不知道這件事情。
“不是同學……是道場裏的朋友,圍棋道場。”鐘儀闕輕聲回答,“十四歲退出娛樂圈之後,去道場裏面待了半年,主要是為了放松心情。那個時候認識了他,很聰明的小孩兒,很驕傲,還很麻煩。”
那段時間她的心境變化非常快,進入道場是因為她忽然開始推崇智力和思考。道場之中除了她和孟遇知這樣的“小天才”以外,還有許多着急定段的哥哥姐姐。她在其中觀察每一個人,見證這群少年人的壓力、蛻變或者黯然退場,學到了很多東西。
祖煙雲默默聽她講完當年的事情,她對這一切都很熟悉,能夠對應上小鐘瞻在信上的每一句。她忽然問:“你的藝名叫鐘瞻,在道場用的也是鐘瞻嗎?”
“嗯,我爺爺會給孩子起字,我字瞻,我表弟字顧。家裏的長輩常常會叫字,我上小學的時候都還以為我叫鐘瞻。”鐘儀闕嘆了口氣,“名字對人的影響其實很大,瞻是向前向上看的意思。”
“那小鐘瞻的确做得很好。”祖煙雲說,“對吧?”
鐘儀闕聞言微微了一愣,然後笑起來:“對,但是鐘儀闕做得相當一般,她現在總是在回憶過去。”她拍拍祖煙雲的腦袋,“好啦,快睡吧,我們小祖導演明天還要早起。”
“……嗯,晚安。”祖煙雲看着鐘儀闕閉上了眼睛。
當年剛被助養的時候,祖煙雲還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家裏別的兄弟姐妹也大多有助養,但助養人從來都很少出現,只有媽媽會讓他們在吃飯睡覺前對這群善良的人多做感恩。
那天媽媽很驚喜地跟她說,有一個女孩要助養她。
祖煙雲藏着被潑上菜汁的衣服,木然地點點頭。
媽媽說助養人名叫鐘瞻,便是他們最近經常看的電視劇裏面的那個小演員。
她沉默地看着因此而興奮的兄弟姐妹,他們靠得太近了,她因為身上的飯菜味而萬分緊張。
她那段時間攬認了洗衣服的家務,希望可以在媽媽沒有注意到之前把衣服洗幹淨,但是菜汁依然那麽明顯,她只好穿着未幹的髒衣服上學,藏在校服外套裏,凍得她打哆嗦,被同桌說是羊癫瘋。
但馬上她便收到了第一份快遞:裏面有很多書、還有幾件漂亮的新衣服。祖煙雲被兄弟姐妹擠在快遞箱面前,媽媽欣喜地拿出一條裙子在她身上打量。
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條裙子,優雅舒适,裙面上繁花盛開。媽媽讓她穿上裙子,到院子裏面拍照片,孩子們一同去把那些書放進家庭書架裏。
他們亂哄哄的,都笑得很開心,沒有人再注意那件半濕的髒衣服。
祖煙雲穿上裙子,拘謹地用力攥着裙擺,局促地磨蹭自己有點髒兮兮的布鞋。她覺得自己像一個灰姑娘,被放在了一個精致但并不适配的殼子裏。
她茫然地被拍了幾張照片,然後看見媽媽難以自抑地看着她落下淚水。
那一刻,好像有什麽東西破碎了,好似冰雪初融,因寒冬而幹枯的山谷間流過潺潺的春水,有一朵怯懦的花将因此而顫顫巍巍地盛開。
--------------------
感謝閱讀哦寶貝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