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書，除了書還是書，整整兩個大箱子，裏面全部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書。大的，小的，新的，舊的，厚的，薄的，綠瀾一看，有些還不是中國的文字，雞腸一樣彎彎曲曲，她看不懂。全部都搬到書櫃上放好，聽老爺說，二少爺喜歡看書，這個書櫃是特地準備的，大少爺和三少爺房裏都沒有。

整個房間早兩天已經用檀香熏過，驅除蚊蟲和瘴氣，今早還特意灑了香葉水清新空氣，有點涼濕，像是在森林中的氣息。韓飛踏進這個房間的門，就感到了闊別已久的寧靜，往日在這府中的點滴，都湧上心頭。

擺設上很講究，琺琅彩的瓷器，精美的細頸花瓶，半身鏡子，紅木的案臺和高檔的文房四寶，嶄新的床帳和沙發，看得出來家裏的用心。韓飛的指尖輕輕撫過桌面，一塵不染，他舒心地在沙發上坐了下去，靠着，閉上眼睛，這一路把他累壞了，就這麽靜靜呆着，什麽也不用想，也成了一種奢侈的享受。

篤、篤、篤．．．韓飛聽見一陣細微的聲響，不緊不慢，從身後房間深處傳來，他睜開眼睛，站起身，就朝着聲音走去。一個妙齡少女立在書櫃前，手上擱着幾本厚厚的書籍，地上的箱子裏面，還有大半，她看了看，把書一本一本放到櫃子上面去。

韓飛忽然想起，老太太說過，讓她的貼身丫鬟替自己收拾，那丫鬟叫什麽來着？

“你是．．．”韓飛疑惑地開口。

女子聽到聲音，回過身來，看見韓飛，一臉驚奇，循聲道，“您是，二少爺？”

韓飛點點頭，但見眼前的丫鬟俏麗如芍藥，卻素淨如梨花，身材纖巧，眉如新月，目如流波，端莊持重，沉靜如水，渾身難掩一股動人靈氣，這府上何時有這樣不俗的丫環？

綠瀾淺笑，“二少爺，您終于回來了，老太太吩咐我過來替二少爺收拾東西，現在各房裏的丫環都是有差使的，最遲不過明天，會有專門的丫環過來服侍二少爺的。”

“不用什麽丫環，我自己動手就可以了，都習慣了。”韓飛倒不是很上心，只覺得這丫環說話的聲音如珠玉叮咚落盤，輕重緩急拿捏得當，柔得跟和風一般，體面利落，聽着很是受用。

“這一貫是府中的規矩，二少爺既然回來了，少不得是要遵從的。若是不喜歡有人服侍，就少使喚她們就好了，不必覺得不好。”綠瀾笑着。

“你是，老太太那邊的丫環？新來的？”韓飛問道。

“也不算新來的。恰巧二少爺離開那年，我到了韓家做丫環，已經五年了，現在專門服侍老太太，我叫綠瀾，春水綠如瀾。”綠瀾顯得落落大方。

韓飛竟不知什麽時候，一個丫環也有這樣不俗的氣度，談吐不似一般。他盯着她，“老太太現在服用什麽藥？比之前好多了嗎？”

綠瀾見他這樣問，說道，“總不過是些吃不壞人的藥。二少爺，不是我做丫環的越禮，說句丫環不該說的話，老太太每天服用的，不過是些枇杷、玉竹之類，真頂不上什麽用處。老太太是心病，韓家出了這樣的事情，她老人家心裏總歸是不好受的。”

“娘在來信中跟我說了，大哥一連娶了三位嫂子，怎麽都．．．”韓飛欲言又止。

“二少爺，這在韓家也不是什麽秘密，只不過，誰也不願拿這樣的事情來說，尤其是我們做丫環的。您既然問起，我就大概說了，二少爺不要提起是我說的。”綠瀾認真地說道。

“行，我不會說。”韓飛答應道。

綠瀾想了一下，輕聲說道，“二少爺離開的第二年春天，大少爺娶進門的第一位大少奶奶，是縣長的千金，人倒是沒有什麽壞心眼，只是小姐脾氣大了點，愛端架子，總想着指揮大少爺做事，大少爺本來也是被寵慣了，哪裏受得了？一次争吵，大少奶奶被大少爺無意中推了一把，摔到後腦，就這麽去了。韓家哪裏敢說真話，只是連夜發報到縣長那裏，說她是自己不小心摔了，縣長查不出什麽，也只好認了。”

韓飛聽到這裏，忍不住問道，“這事就這麽過去了？”

“其實也不好說，那以後，縣長跟韓家就不鹹不淡的，但是兩年後縣長換了人，這事就算過去了。”綠瀾頓了一下，說道，“至于娶進門的第二位大少奶奶，也是富商的女兒，靠染坊起家，這一位大少奶奶是個厲害角色，丫環婆子都讓她欺負過了，還跟大太太鬧翻過，後來耍潑起來說韓家怠慢了她，威脅大少爺說要喝毒藥自盡。可這事情就是這麽怪，原本只是一般的補藥，她喝下去後，硬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很多人也有懷疑，可是，誰敢查？這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韓家居然會出了這樣的事情，真是．．．”韓飛有些說不下去，問道，“後來呢？”

“大少爺是個閑不住心的人，過了沒有多久，他又娶了第三位大少奶奶，這一位大少奶奶的确是個好人，卻是同樣命苦。懷孕之後，大少爺他，他把丫環翠枝強占了，翠枝也有了身孕。大少奶奶受不了打擊，身子弱，接連地動氣傷心，最終跟着沒出生的孩子一起去了。翠枝也是緊接着死的蹊跷，腹中的孩子也同樣去了。老太太這才受不了，病倒了。”綠瀾說着，有些傷感。

“謝謝你，這些事情，要不是你現在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要問誰去。這麽大的韓家，可我總覺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韓飛很有誠意。

“二少爺不用客氣，這些雖然是韓家的家事，二少爺是韓家的人，理應知道。但是我現在說着，也覺得如同在說別人閑話一樣。二少爺有什麽話，還是去問二姨太吧，她是二少爺信得過的人，這韓家，到處是眼線，我不敢多說什麽。”綠瀾很有分寸。

韓飛想了一下，說道，“我知道在韓家不易，你所說的，我離家前都感受過。我問你，二姨太這幾年過得怎麽樣？說實話。”

“我和二姨太見面不多，她一向清心，除了府中置辦的一些節日和平常向老太太、大太太問安，不大走動，因此也不知道得很清楚。不過，二少爺，二姨太是個有福之人，她在府中自有行事之道，二少爺不必太擔心。”綠瀾轉身把書一一堆好。

“綠瀾，你不像個丫環，你明理知心，跟你說話，我覺得像朋友。”韓飛心裏湧過真誠。

“二少爺擡舉我了，綠瀾不敢高攀。這屋子暫時是收拾好了，二少爺有什麽需要，盡管開口，晚上還有接風宴，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綠瀾說着，笑了一下，走了出去。

韓飛轉身看着她的身影，頓覺有些留戀。不是因為他對女色有心，而是因為在韓家，他早習慣了生疏冷漠，只有他和母親、妹妹親近，沒有誰會再對自己這樣貼心。不是出于丫環對主子的職責，韓飛感覺得到，綠瀾身上體現出來的那種熱心和賢惠，是從她骨子裏面透出來的。

十一章接風宴

韓家對于韓飛的接風宴很隆重，韓老爺宴請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還有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包括族長。韓飛由着父親介紹，一一敬酒，挨個轉了一圈，這酒席已經進行到過半。

韓萍坐在二姨太身邊，笑道，“哥，今天學堂有活動，知道你回家，偏偏不能趕回來看你，這都五年了，我和娘可想你了。”

韓飛疼惜地看着她，笑道，“萍兒，你長大了，懂事多了，幾年不見，你比原來好看多了，像個大姑娘了。聽娘說，你現在是女中的學生了，成績還不錯，哥真是替你高興。”

“我念書念得再好，也沒有哥出息。前幾日家裏還沒一點生氣，今天為了哥，爹特地擺宴，說明哥書念得光耀門楣。”韓萍口無遮攔，立即被二姨太低低地叫住了。

“萍兒，你今日高興便只管高興，前陣子的事情不要随便張口，你想讓別人挑你的毛病不成？”二姨太不滿地說道，實際上是因為擔心。

“娘，我知道了。”韓萍悻悻地回了一句，便不再開口，埋頭吃飯。

韓飛看到她們母女這樣被壓抑着，謹言慎行地過日子，心裏就覺得難受，這樣的處境，比他離家之前有過之無不及。韓飛早已經習慣了國外的民主和平等，現在回到韓家，才發現這樣的大家族實際上是多麽封閉、古板和自私愚昧，這完全就是被剝奪了自我的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娘，今天也沒有來得及問你，這幾年，你過得好嗎？”韓飛看着二姨太問道。

“能好嗎？娘她．．．”韓萍心急口快。

“萍兒！你給我住嘴，再亂說，娘就不理你了！”二姨太馬上打斷她的話。

“哥，我吃飽了，你慢用。”韓萍不高興了，放下筷子，直接回了房間。

“萍兒。”韓飛馬上想要站起來拉住她，卻被二姨太攔住了。

“飛兒，別不懂事，今晚你爹專門為了你設宴，你就這麽不見人影了，豈不是讓你爹丢臉？”二姨太說道，“這幾年萍兒這丫頭是讓我給慣壞了，脾氣越來越壞，你不用管她，過些時候自然會好的。”

“娘，我看得出來萍兒要說什麽。其實這幾年，我最擔心的，就是你和萍兒。娘，你說實話，這幾年，你心裏是不是受委屈了？大娘她．．．”韓飛急切地說道。

“飛兒，你念了那麽多書回來，怎麽還是這般不明理？這一大家子人過日子，本來就容易磕磕碰碰的，能有不摩擦的時候嗎？娘沒有受什麽委屈，只要你跟萍兒好，娘就不求其他的了，也不上心什麽了。”二姨太頓了頓，說道，“飛兒，明說你不是大太太生的，可你爹這些年也沒有虧待你，還讓你有了今日，你一定要知恩圖報，以後效勞韓家，知道嗎？”

“娘，我記住了。”韓飛看見二姨太盡力掩飾着，也不多問，說道，“娘，今天替我收拾房間的，是老太太身邊叫綠瀾的丫環，我看她很是蕙心蘭質，如果娘身邊也有這麽一個懂事的丫環，娘總會心裏覺得好過一些。”

二姨太一聽，笑了，“綠瀾是個極為難得的丫環，聰明伶俐，卻不讨巧，行事利落，卻不張揚，她是一片誠心地對待主子。我哪有老太太那般好的福氣？像綠瀾這樣懂分寸知進退的丫環，只可遇不可求。”

韓飛聽二姨太這麽一說，更加增添了幾分對綠瀾的好感。問道，“老太太身子不好，連今晚的酒宴也不能前來，看來這段時間，綠瀾要忙壞了。”

二姨太有些疑惑，“飛兒，你剛剛回來，怎麽好像對綠瀾的事情很在意？”

“娘說哪裏話？她是我回來後碰見的第一個那麽熱心的丫環，自然多問幾句。”韓飛笑道。

“忙不忙是丫環的命，主子生病，最可看得出一個丫環的真心，這綠瀾就是真心的人。聽丫環說，老太太每次喝藥，綠瀾都先把藥嘗嘗，看看苦不苦、燙不燙，然後再給老太太喂下去，真難為她年紀輕輕的，這麽會疼人。”二姨太搖着頭。

“娘，我在外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跟老太太說說，她肯定高興，說不定，身子就會慢慢好起來的。”韓飛渾身透出清朗，氣質和韓天、韓江的世俗污濁完全不同。

“你既然有孝心，明兒就過去吧，這也是你應該做的。你既然喜歡綠瀾那丫鬟，在老太太那邊也可以經常見到，她在這府中走動自如，做事說話張弛有度，平常也沒少哄老太太開心，老太太身子真的好起來，也算你和綠瀾的功勞了。”二姨太随口說道。

韓飛聽母親這麽一說，心裏倒是異動了一下，也不知道母親有沒有誤會。

酒席差不多的時候，韓飛拜過韓老爺，韓老爺擺手笑道，“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休息一段時日，到時候我自然有事要你做。”

韓飛只得點頭答應，一一拜過了長輩，回了後院。看見韓萍房間的燈還亮着，他敲了敲門，丫環看見是他，輕聲道，“二少爺，四小姐已經睡了。”

“我就看一眼就走。”韓飛說着，走了進去，看見韓萍坐在床上，看見他進來，掀了被子就蒙着頭，賭氣地躺下。

韓飛笑了，溫和地說道，“萍兒，哥哥特意來看你，你就這麽不愛搭理我？”

韓萍一動不動。

韓飛坐在床邊，說道，“萍兒，別怪娘，娘也是為了你好。你知道的，娘心裏一向是很疼你的，你不該對娘發脾氣，一走了之。”

“哥，我不說你也應該明白。大娘處處針對娘，老太太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爹不聞不問，丫環們都是勢利眼，娘這幾年，心裏不知道多遭罪，我做女兒的，難道說說都不行了？”韓萍一下子翻身坐起來，眼圈就紅了。

“萍兒，你的确是懂事了，會把事情想得很清楚，但是，動氣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一石激起千層浪，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娘既然不說，就別難為她了。娘是不在意那些人的，自然也不會為了他們感到難過。”韓飛站了起來，“晚了，你睡吧，明天還要上課。”

“哥，你也早點休息吧，要不是娘和你在這裏，我真不想再回來了。”韓萍說着，就要哭出來。

“傻瓜，別想太多，一切會好起來的，有什麽話就跟哥說，別憋在心裏，也別沖動，知道嗎？”韓飛笑道。

“嗯。”韓萍趕緊擦了擦眼淚，說道，“哥，剛才你喝了不少酒，讓丫環們給你拿一碗醒酒湯吧，家裏這種場面都會備有的。”

“哦，我知道了。這些天府中喪禮剛過，丫環們還沒有完全分配好，我那邊也沒有固定的丫環，我自己去廚房吧，你快點睡。”韓飛應道。

“讓我屋裏的丫環給你拿吧。”韓萍脫口道。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韓飛說着，轉身走出了屋子。

十二章二少爺的心酸

綠瀾正往廚房走去，準備拿老太太晚間的藥，走到廚房門口剛要進去，就看見幾個丫環在裏面竊竊私語。

青霜是分管雜事的丫環，她臉尖尖的，皮膚白淨，倒有幾分像紫晴，她一邊收拾着廚房的東西，一邊說道，“這翠枝也死得太邪門了點，這大少奶奶是身子弱，可翠枝卻是丫環，身板一向沒問題，怎麽剛被大少爺收了房，就出了這樣的事情？”

邊上的藍玉說道，“別不是翠枝為了搶地位，把大少奶奶害了吧？說不定，她是怕別人查出來，自己喝藥了。”

綠瀾聽到這裏，氣不過，馬上就要沖進去，誰知卻聽見桂容神秘兮兮地說道，“你們都別亂猜了，我看這事情有門道。翠枝喝藥的那天早上，我剛好來廚房拿燒好的水，看見大太太房裏的紅鸾在廚房裏頭，就站在翠枝那碗藥跟前，樣子有些反常，看見我進來，她什麽話也不說，直接出去了。”

“紅鸾？”藍玉吃驚道，“這紅鸾可是不得了的角色，這丫環裏面，就數她跟紫晴最心尖嘴利，可紫晴那潑辣勁都是明面上的，紅鸾不但明面狠辣，背地裏心機也毒，果然是跟了大太太的人。”

桂容罵道，“你可小聲點，不想活啦？”

青霜很麻利地接上，說道，“照你們這麽說，紅鸾給翠枝的藥做手腳？”

“我看，不是沒有可能。”藍玉應道。

“可她完全挨不着邊，為什麽要這麽做？”青霜問道。

藍玉提醒道，“你想啊，這紅鸾一心想着往上爬，也許早就在打着大少爺的主意呢！這大少奶奶一死，如果翠枝再為大少爺生個兒子的話，還有她紅鸾什麽事？你再想想，那翠枝如果真的為了名分把大少奶奶害了，她能跟自己過不去嗎？我看翠枝十有八九是不會舍得傷害自己的孩子，這事情，肯定跟紅鸾脫不了關系。”

綠瀾聽到這裏，擦了眼角的淚，立刻就推門進去，把幾個人都吓了一大跳。綠瀾一臉凝重地看着她們，輕聲說道，“以後不許再亂嚼舌根，說這樣的話是要被大太太打死的，剛才幸好是我聽見，要是讓別人聽見，你們遲早會被拖着出韓府。”

幾個丫環一聽，慌了神，連忙求饒，“綠瀾姐姐，我們是無心的，好歹姐妹一場，我們也是替翠枝不平，求你不要告發我們。”

“我若告發你們，紅鸾也不會認的，最後引火燒身的是我自己。你們都幹好自己的活，從現在起，別再多一句閑話，否則大難臨頭，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們。”綠瀾正色說道。

“是，是，謝謝姐姐。”幾個丫環一聽，心裏的石頭落了地，連忙走了出來。

綠瀾控制不住，站在廚房當中就哭了起來，她一直認為翠枝的死蹊跷，她絕對不是自殺的，可是竟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紅鸾一向蠻橫，綠瀾是領教過的，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指向她，可也沒有直接的證據讓紅鸾洗脫嫌疑。

綠瀾跟翠枝姐妹一場，心裏悲恸，竟然哭得忘記了拿藥。正難過，聽見身後有力的腳步聲，綠瀾趕緊把眼淚擦了，回過身去，就看見韓飛走了進來。

“二少爺，酒席散了嗎？您怎麽親自到廚房來了？要什麽東西讓丫環給您送去就可以了。”綠瀾走過去，笑着。

“不，我順便走走，晚間的風很是舒服。今晚喝了不少，我過來要一碗醒酒湯。”韓飛看見是她，眼神亮了幾分，溫和地笑道。

“有的，韓家每逢宴席都準備有。我給你盛一碗，讓小丫環給二少爺送過去，我還要拿老太太的藥，對不起了二少爺。”綠瀾說完，馬上拿碗出來，舀起醒酒湯。

“不了，我在這裏喝完就走，何必麻煩呢？”韓飛走近她，看見她眼角有淚，問道，“你哭了？”

綠瀾不着痕跡地笑了，“不是哭了，剛才過來的時候，有陣風吹得緊，想是灰塵進了眼睛，痛了一下，現在沒事了。”綠瀾把醒酒湯遞給韓飛，說道，“二少爺想要在這裏喝就請随意吧，這實在不像個少爺的樣子，就沒有見過您這樣沒有架子的主子。”說完，自己又笑了一下。

韓飛接過那碗湯，看着她巧笑嫣然，不禁有些出神，顧不上說什麽話。只見綠瀾轉身端起老太太的藥，說道，“二少爺，我先回去了，您喝了酒，回去的時候當心點。”

“知道了。”韓飛點點頭，看着她走出了廚房，手上的湯直暖到心裏，也醒到了心裏。

第二天，韓飛就去了老太太房裏，非要扶着老太太出房門走動，說是屋子裏面空氣不好，老太太看見他也着實有些高興，就依了他，讓人扶着，出了房門，就坐在欄杆邊上，淺淺地嗮着太陽。

韓飛拉着老太太的手，說道，“奶奶，你手真涼，每天出門走走，比吃那些藥強多了，心情也好些。我在英國的時候，看見像奶奶這麽大歲數的人，還經常騎馬呢！”

“唷，一把老骨頭了，不怕摔死呀？再說，從前滿人打天下的時候，滿人的女人才騎馬，如今哪有女人騎馬的道理？那成何體統？不行、不行。”老太太連忙擺手，她骨子裏面還是傳統的封建和保守。

“那，奶奶，你每天出來坐坐，那藥少喝一些，過段日子這身子就好了。你看，你才坐了這麽一會，這臉色就好了許多，手也暖和了，可比做那藥罐子強多了。”韓飛從綠瀾手中接過茶水，喂了老太太喝了一口。

“你這孩子，把我當孩子哄呢！你既然回來了，你爹有沒有交待你什麽差事？”老太太的心思還是銳利的。

“暫時沒有。”韓飛回答道。

“你大哥如今在櫃上幫忙管管生意上的事情，說穿了，不過就是擺個架子，都是幾個老掌櫃在周旋，至于你三弟，那就是個窩囊廢，一慣是敗家子，上次竟然輸了賭局一萬大洋，你大娘千方百計瞞着，她也不想想，這麽大一筆賬，誰敢瞞着我！”老太太說着，又開始動氣，呼吸吃力起來。

“老太太，別着急，這也不是急就能見好的事，您慢點。”綠瀾替她撫着後背，輕聲道。

韓飛看了綠瀾一眼，又看着老太太，說道，“奶奶，這幾年我不在家，家裏很多事情，我也不清楚。不過，您別擔心了，爹只要信任我，任何事情我都會盡力做好，放心吧。”

“難為你了。”老太太嘆了一句。

這話讓韓飛心裏酸酸的，不是為老太太，而是為自己。老太太明顯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韓天、韓江身上，沒有自己的份。直到韓天、韓江都不成器，為了韓家，才低聲下氣地跟自己這麽說話。韓飛從骨子裏面感覺到，自己在韓家，還是一樣沒有地位，即便他有真才實學，卻可惜他不是嫡出。

十三紅鸾的用心

韓飛去了老太太那邊幾天，老太太心情大好，身子也跟着輕了不少，不但能夠出房門，還能夠走老遠的路在院子裏頭逛逛。綠瀾看着老太太吃的藥一天比一天要少，心裏也确實是高興。

她端着茶水進去，看見韓飛正和老太太說話，“奶奶，昨日在這裏吃的糕點不錯，忘記問了是誰做的？”

老太太一聽，笑了，“那是綠瀾做的，這陣子我身子不好，沒什麽胃口，加上吃藥，我什麽東西都煩透了，哪裏吃得下？這丫頭硬是怕我壞了身子，變着法來做東西給我嘗鮮。綠瀾，你跟二少爺說說。”

韓飛回頭一看是她，綠瀾端着茶水走過去，笑道，“這是老太太擡愛我了，我那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功夫，難得還入了二少爺的眼。”

“話可不是這樣說，我在國外那麽久，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有家裏的味道。有一次，我知道離我們學堂不遠的地方，一個中國人開了一家專門賣點心的，我都高興壞了。下了課已經很晚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就想往那鋪子裏頭去買點心吃。”韓飛把話說到這裏，打了個結，不再說了。

老太太聽得正入迷，忘記問，倒是綠瀾脫口道，“後來呢？”

“後來是去到了，鋪子也沒有關門，可是，老板卻說賣完了。”韓飛攤手道。

老太太一驚，“唷，那你不餓一晚上嗎？”

“可不是嗎？平常我都準備些吃的，那天為了去那鋪子，我就沒準備。我看他們還有東西，就跟老板說，我真的餓了，大家都是老鄉，能不能随便弄一個給我，能吃就行，好不好看不打緊，結果老板跟我說了一句話。”韓飛又打住了。

綠瀾笑了一下，她知道韓飛是徹底把老太太的好奇心勾起來了，老人就愛聽這樣的事。

“說什麽了？”老太太果然豎起了耳朵，迫不及待地問道。

“他說，我累了一天了，真的要關門了，這剩下的東西你就全部拿回去，想吃什麽樣的你自己捏。說完真的把那些剩下的東西裝好全部塞到我手裏，就把門關了。我沒辦法，只好拿東西往回走，想着去借別人的爐子把點心烤好。誰知道，當時天真的晚了，我走在路上，突然沖出來兩個強盜，把我攔住了。”韓飛說道這裏，誇張了聲音。

老太太被吓住了，“我的天，他們把你怎麽樣沒有？”

“沒有，他們看見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伸手把我手裏那袋子東西搶了就沒命地跑。”韓飛笑道。

“呀，他們好端端的搶你那些東西做什麽？”老太太疑惑道。

韓飛解釋道，“在英國，到了晚上經常有在路上搶東西的事情，那天我正好遇上了，那人以為我手裏拿的是什麽值錢的東西，所以搶了就跑了。我一看，連這東西都沒了，沒辦法，只好回去餓一晚上了。”

話音剛落，老太太和綠瀾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老太太要不是綠瀾扶着，早從椅子上笑趴了。綠瀾止住笑，說道，“二少爺，這東西沒買成，好不容易到手又給搶了，要餓到第二天早上，您可真夠狼狽的。”

“可不是嗎？所以，我才說奶奶這裏的點心好吃。”韓飛看着她。

老太太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道，“我說，那強盜也真是夠笨的。你可真太壞了，奶奶多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今兒聽你說的這麽一出，真覺得難為你了，在國外這幾年也沒人照看你，你就一直這樣飽一頓餓一頓過來的？還經常遇上強盜？”

韓飛搖搖頭，“奶奶，當然不是，這其實只是很少。大部分時間我還是過得很好，有時候看書累了，想想家裏，也就不覺得累了。”

“你這孩子，真是招人疼。你喜歡吃，我讓綠瀾變着法的給你做。”老太太發話。

“不用麻煩了。綠瀾是奶奶的人，她的時間我怎麽敢占用？昨天的就挺好，她有空想着就做一些，沒空也不打緊。”韓飛的眼神溫和有力，清澈見底。

“昨天那些，是綠瀾用園子裏頭剛剛開的丁香花做的，鮮着呢，能不好吃嗎？”老太太笑着。

“丁香花？真好。怪不得吃着就聞道一陣熟悉的香味，原來是丁香，這幾日我穿過這園子都聞到。”韓飛說着，看了一眼綠瀾。

“二少爺，您擡舉我了。”綠瀾适可而止，對他笑了笑。

園子走廊處被樹木掩蓋身影的大太太看到這一幕，立馬拉下臉色，沉聲說道，“我們回去！”

紅鸾看見綠瀾，笑得詭異，連忙扶了大太太回去。

回到屋子，大太太一拍桌子，坐了下去，“氣死我了！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自己不得老太太喜歡，竟然指使自己的兒子去讨好老太太！這麽多年她成日拜佛，我真以為她死心塌地了呢，誰知道她竟然背地裏給我來這招。”

“大太太，您消消氣。”紅鸾一邊勸着，就把幾個丫環趕了出去，伸手給大太太倒茶，就放在桌子邊。

“哼，不過就是個庶子，韓家的家業，他頂多是有份吃喝不愁，一輩子不用累死累活讨生計，還沒有到讓他繼承的份，功夫下了也白下，簡直是白日做夢！”大太太氣不過。

“大太太，您犯不着氣壞了身子，既然他怎麽折騰都沒有用，大太太何必動怒？”紅鸾在旁邊不懷好意地說道。

“我這是氣不過！一個個當我是擺設、是死人嗎？都目中無人、直接爬過我頭頂去了，我不跟他們計較，還真以為我是個廢人！”大太太恨得咬牙。

“大太太，要我說，最可恨的是綠瀾。您想啊，這綠瀾上次為了翠枝的事，巴巴地跑去找老太太出面，就是跟大太太您過不去。這次二少爺回來是她收拾的房間，她比其他丫環有的是機會跟二少爺吹耳邊風。說不定，是綠瀾挑唆了二少爺去讨老太太歡心，這二少爺是留學的人才，他若是讨喜，二姨太不就自然讨喜了嗎？說句不敬的話，老太太百年後，綠瀾就有了二姨太這個靠山。”紅鸾見縫插針地說道。

“果真是這樣？”大太太狐疑道。

“我看，八九不離十，綠瀾肯定脫不了幹系，平常老太太連大少爺和三少爺都不大願意待見，這回卻天天和二少爺呆着，要不是綠瀾哄着老太太，老太太哪能這樣放着嫡孫子不管？”紅鸾故意把話說重了去。

“綠瀾！這個毒牙的小娼婦，我非治了她不可！”大太太站了起來。

“大太太，綠瀾可是老太太身邊的紅人，這恐怕．．．”紅鸾故意拉長了聲音。

“哼，她要是犯了家法，就是老太太也護不了她！”大太太喝道。

紅鸾按壓住心裏的高興，小心問道，“大太太，您準備怎麽做？”

“你來。”大太太略皺眉頭，計上心來，招手讓紅鸾附耳過去。

紅鸾邊聽邊點頭，笑了出來，心想，“綠瀾，要怪就怪你太出挑，不把你的風頭打下去，韓家還有我出頭的時候嗎？”

十三 綠瀾的禍事

韓天這日無事，到韓江屋子裏頭坐坐，喪禮剛過不久，他的神态就已經恢複，跟沒事人一樣潇灑。韓江正用那細長的銀針逗着蝈蝈玩兒，冷不丁看見韓天走進來，一愣，趕緊笑道，“大哥，你今日怎麽得空到我這裏？是不是有什麽事？”說着把蝈蝈放到一邊。

“也沒有什麽事，心裏實在是憋得無聊，到你這裏透透氣。你說說，這麽大一個家，我還能上哪去？我還能找誰聊去？”韓天像是有些賭氣，頗為冷淡着臉色，就大搖大擺地坐了下去。

韓江走到門口，敞開嗓門叫道，“跟前一個服侍着的人都沒有，你們這幫廢物！大爺來了，趕緊去沏茶！”

“是，三爺。”下人連忙答應。

“慢着，回來！”韓江叫道，“去，把我前兒買的那安徽茶葉泡着，讓大爺嘗嘗。”

“是。”

韓江回到房裏，看見韓天仍然是憋着臉色，不禁眉開眼笑，說道，“大哥，又是誰讓你心裏不痛快？瞧你這動靜，受的可還是窩心氣呀，有苦說不出。”說到後面，韓江拉長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