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蘇妧回了西苑,洗完頭換了一身衣服趴在榻上。
她本想看一看藥經, 但是看了半天, 也沒翻一頁。每個字好像都映入了她的眼簾, 可她讀起來卻有些困難。
這幾天好像是有點累。
也不知道如今在長安的父母怎樣了?蘇妧離開長安的時候,恰好是過了小弟弟王瑰的滿月。如今出來十來天, 好像已經過了很長的時間似的。
蘇妧倒是想入孫氏的夢看看小王珪,也想知道如今在立政殿的長孫皇後身體如何了。
她臨走之前,将安神香的配方改了一下, 也不知道如今長孫皇後是否适應?安神香的藥性很溫和, 有時候即使用了安神香, 若是自己心中無法平靜,也會難以入眠。不像忘憂香, 十分霸道。
蘇妧東想西想, 鼻端萦繞着的是在室內熏着的安神香的味道。
自從到了洛陽之後, 不管是她還是李承乾, 心中其實都有事情牽挂,神經時時繃着, 所以她在熏香裏加了一點安神的香料。
蘇妧熏着熏着, 就被熏迷糊了。
握在手中的藥經掉落在地上, 可太子妃渾然不覺。她的頭枕在自己的一只手臂上,一頭從側邊垂落,蜿蜒在木地板上。
李承乾進去室內的時候, 看到的便是蘇妧趴在榻上睡着了的模樣。
他原本是大步走進室內,當看到蘇妧趴在榻上一動不動的時候, 腳步一頓,随即放輕了腳步。原本跟随着太子殿下要進來服侍的藿香和徐九,都被太子殿下揮了揮手,屏退了。
李承乾放輕了腳步走過去,看到蘇妧的額頭有些微微汗濕,心裏雖然明白蘇妧喜歡獨處,但還是忍不住暗中數落了藿香一頓,這麽粗心大意,也就蘇妧慣着她們。
太子殿下小心翼翼地在蘇妧的身旁坐下,看着她汗濕的頭發,忍不住伸手幫她撥弄開。
才一碰到她的額頭,她就迷迷糊糊地張開了眼睛。
看到他,有些迷茫,一時之間,似乎不知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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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很貪看蘇妧剛睡醒的模樣,不管是早上還是平時,如果他醒了,蘇妧還沒醒,只要沒事等着他去做,他能待在旁邊看着蘇妧的睡顏看到她醒。
他特別喜歡看蘇妧剛睡醒時迷茫地眨巴着那雙杏眼的模樣,像一個迷路了的小女孩,看到他在,會朝他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喊他高明,像是一種本能。
果然,原本還眼神迷茫的太子妃看到了太子殿下的俊臉,朝他綻放笑顏,她朝他伸手,聲音當着才睡醒的嬌憨,“高明。”
李承乾心滿意足地俯身,給了她一個抱抱。
“怎麽就這樣睡着了?也不讓藿香她們進來服侍?”
蘇妧将臉埋在他的懷裏,嗅着他身上獨特的氣息,“想一個人待着,我方才在想長安的親人如今在做什麽呢?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李承乾:“想長安的親人了麽?”
蘇妧閉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又睡着了還是懶得說話,半天沒搭腔。
李承乾笑着親她的額頭,然後又動作輕柔的将她放置在榻上。
太子殿下去了外間,讓藿香等人進來服侍。因為已經快要入黑,蘇妧也不會出去見客,所以就穿了一身淡藍色的輕薄常服,長長的秀發也沒有盤起,只讓藿香拿了條絲帶綁着。
衣裳簡單清爽,可人只要底子夠好,即便是披着麻包袋,也照樣好看。
在太子殿下的眼裏,太子妃不管怎樣都好看。
他笑着将蘇妧拉倒跟前來,然後他拿出一個做工十分精美的東西給蘇妧。
“瑤奴,你看。”太子殿下的語氣,就跟獻寶似的。
蘇妧擡眼,只見太子殿下手中纏繞着條銀色的鏈子,順着鏈子而下的,是一個銀色的球狀物,那球狀物的外形镂空,那些镂空的圖案,是葡萄花紋。
這種玩意兒,蘇妧曾經在後世的博物館中見到過,那是便被古人的工藝深深折服。
可她到大唐這麽久,卻不曾見過,以為是這個時候大概是還沒有的。
她滿臉驚喜,“好精致的小物品!”
說着,她便要上前去将那東西拿過來。
可李承乾卻将手舉高,“哎,別着急。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蘇妧停下,眨了眨眼,“這是什麽?”
李承乾嘿嘿一笑,說道:“這你就不知道了。你可還記得上次我帶你去酒泉見原匪,原匪說你的調香若是能賣出去,定然能被搶購一空。”
蘇妧點頭,“記得,可那事情跟這個小物品有什麽關系?”
“怎麽沒關系?關系可大了。”李承乾英俊的臉上挂着笑容,然後朝她勾了勾手指。
蘇妧湊過去。
太子殿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頰,“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蘇妧:“……”
太子殿下:“不親?那我不跟你說了。”說着,太子殿下将手中那小物品往袖中一塞,跟蘇妧說:“餓了,叫人擺飯。”
擺飯擺飯,擺他個頭。
蘇妧笑着将太子殿下拉了回來,不止親了他的臉一下,還免費大放送親了好幾下,親完之後,太子妃軟着聲音,“你快說。”
李承乾笑着将蘇妧抱在膝蓋上,将剛才那個小物品拿了出來。
那镂空的球體其實是兩個半球,有一個子母扣可以讓兩個半球扣起來。下部的球體設計得十分巧妙,裏面有一個半圓像是可以放東西的,李承乾晃着那球體的時候,裏面的半圓也跟着傳動,可不管怎麽轉動,那半圓的重心始終是向下的。
李承乾:“這是我跟原匪想出來,找了匠人做的。本以為不可行,誰知我大唐人才輩出,原匪也認識許多民間高手,愣是将這個香囊做了出來。”
蘇妧拿着香囊,舉高了看,銀色的球體在燈光下折射出光芒,镂空的花紋十分精美。
李承乾 :“镂空的花紋是原匪在西域見過的一種水果的葉子和結果時的模樣,說是叫葡萄。唔,我看這水果不錯,改日可以引進大唐來。”
蘇妧沒想過從前只能隔着玻璃看的國寶級文物,如今居然就在她的眼前。雖然未必就是那一個,但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啊。
她舉着那個葡萄花紋香囊,左看右看,十分喜歡的樣子。
李承乾看着她的模樣,心裏也高興。于是,雙手環過太子妃的腰身,手把手地教她香囊要怎麽用。
“你喜歡調香,上次原匪說了那事情之後,我便想着要給你一個驚喜。恰好此物設計也巧妙,我要開商道,就要将一些來自外面的東西帶進來,讓衆人知道大唐雖好,可外面也有好的。父親曾說,大唐雖然年輕,但有着非一般的胸襟,可容納百川。既然是這樣,那麽這些外來之物來到大唐,與我的太子妃親自所做調香放一起,不也相得益彰?”
蘇妧心裏開懷,她眉目含笑地看向李承乾,“有這麽說的嗎?”
李承乾:“當然有!我都想好了,等回長安之後,我要讓原匪找那匠人多做一些,然後配上你的香料,這種東西你們女子最為喜歡了,到時候你若是看哪個大臣的夫人比較順眼,便将這香囊和香料一起送給她們。這香囊,既可佩戴在身上,也可以挂着當飾物,我覺得此物定能在長安掀起一股潮流,對日後商道開通也有好處。”
蘇妧聽着李承乾的話,眼前好像已經浮現了長安城中的貴夫人們佩戴着香囊的場景。
果然是跟太子所說的那般,駿馬面前無溝壑啊。
蘇妧心裏不由自主地覺得十分驕傲,一時情不自禁。
啾啾。
太子妃捧着太子殿下的臉親他,離開的時候,笑顏如花,“我好喜歡。”
不管是手中拿着的香囊,還是太子殿下,她都好喜歡。
接下來的幾天,太子殿下和禦史中丞都在洛州刺史和洛陽縣令的陪同下到處視察,該要如何重建,以及一些重要建築的重建或是翻修清洗,李承乾都跟着過目了一遍計劃或是圖紙。
在原匪的牽頭下,藥商和洛陽縣府也達成了共識。
太子殿下所說的對藥商的貢獻記錄在冊這一事,還有待商議。但洛陽縣府都給藥商打了借條,何時結清餘款什麽的,都黑紙白字寫着。
當然,為表對太子殿下以及洛陽縣主信任的感謝,藥商沒有擡高藥材的價格,還給縣府打了個折扣。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只是水疾之事尚未解決。
祠堂三區的水疾病人已經有五人陸續去世,在縣府在各坊貼了告示之後,一區在第二、三天迎來了接收病人的高峰期,這些病人因為是初期,如今情況尚好。但水疾這種病,似乎是有一個周期,到了多少天之後,一區的病人便會加重,轉到二區,而二區的病人也有轉到三區的。
洛陽城再度被籠罩在白色的恐懼之中,百裏夷幾天幾夜不睡,精力難以為繼,竟然在跟兩位太醫讨論之時暈厥了。
蘇妧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坐不住了。
天災人禍之前,個人都不過是太渺小的存在。
蘇妧坐不住,是因為百裏夷的身體竟然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可見最近他所遭受的壓力。可是百裏夷一直都沒跟她說,她雖然每天派人去問,但考慮到其他的事情,她都盡量不去祠堂親自過問。
如今百裏夷病倒,她再不去看看,還像話嗎?
對此刻的蘇妧而言,她并不是太子妃,她不過是百裏夷的一個晚輩而已。
她如今的一身醫術,大半都是百裏夷教的。
弟子服其勞,如今師父累垮了,即使她不能去做些什麽,至少可以聽從師父的吩咐,幫他、以及幫洛陽百姓做些什麽。
李承乾得知此事,內心縱然糾結,可他并不是非要将蘇妧綁在他的身邊。
他所認識的蘇妧,一身才氣,見識不俗。
不該因為他的自私,而令她內心着急、飽受煎熬。
雖然心中不舍,但李承乾還是點頭讓蘇妧去祠堂主持大局。
與此同時,長安傳來聖人以及皇後殿下的來信,洛陽疫情嚴重不見好轉,太子殿下乃國之儲君不容有失,請太子殿下立即啓程回長安。
李承乾手中拿着那封信,默然半晌。
一直站立在旁的李震不發一言。
李承乾:“景陽,你覺得應該如何?”
李震:“不管殿下是走是留,自當追随殿下。”
李承乾愣了下,随即朗聲笑了起來。他将手中的信紙疊好,然後跟李震說道:“不愧是兄弟!”
而禦史中丞方易文得知此事之後,便神色凝重地前來見李承乾。
禦史中丞所說的,不過也是勸李承乾不如聽聖人所言,啓程回長安。
方易文:“殿下乃國本,若是有什麽閃失,便是大唐之痛。如今洛陽疫情加重,雖然先前太子殿下讓縣府所做的确實令百姓知道水疾是如何一回事,但知道是一回事兒,生死間有大恐怖,若是疫情再無法控制,洛陽之困未必能解決。”
“為了不令國本動搖,殿下請先回長安,此地老臣替殿下守着,與洛陽同在。”
李承乾雙手背負在後,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前方朝他躬身的禦史中丞方易文。
此人已年近半百,在朝中頗有清譽。
有時候難免食古不化,但确實是個忠君愛國之士。
李承乾笑着上前,将躬身行禮的方易文扶起來,“方中丞說的是什麽話,我既然與你一同前來,又豈有比你先回長安之理?”
方中丞:“但——”
他話才出口,便被李承乾擡手阻止了。
李承乾:“方中丞不必多說,我意已決。生死間确有大恐怖,洛陽疫情并未好轉,百姓尚在水深火熱之中,我若是離開了,他們會有何想法?難道不會說,太子殿下都已經啓程回長安,難道是洛陽的疫情沒法好了嗎?若當真是這樣,方中丞所擔心的恐慌才會造成吧?”
方易文聞言,頓時百感交集,他又是欣慰又是嘆息的神情,“殿下此舉真是——”
禦史中丞醞釀了半天,沒能醞釀出一個合适的詞語,只能幹巴巴地說:“殿下這般為百姓着想,是大唐之福。”
李承乾笑了起來,“大唐之福倒是不敢當,方中丞別在心裏罵我不成體統就行了。”
方易文想起不久前自己勸谏太子殿下別總想着擡舉商人,恨不得一棒槌将太子殿下敲醒的事情,頓時又有些窘迫。
“這一碼歸一碼——”急于解釋的禦史中丞雙手舉起,正要朝太子殿下躬身解釋,忽然就看到太子殿下笑得一臉輕松的模樣,不由一愣,随即也跟着笑起來,“太子殿下可真是——”
真是什麽?
禦史中丞發現自己今天特別詞窮,想了半天,也沒能想到什麽詞來說,只好站在那裏傻笑。
李承乾要留在洛陽,遠在長安的聖人和皇後殿下給他發八百封急件也沒用。
李承乾沒想着自己要走,但是他想到了楊宜歆。
楊宜歆從小就體弱,這兩年身體确實比以前好,但也并不代表她會是個幸運者。
李承乾去找楊宜歆,說要先将她送回長安。
楊宜歆一聽說自己要先回長安,淚眼汪汪的,“可我想跟太子表兄還有蘇妧一起回去,我們是一起來的,難道不應該一起回去嗎?”
李承乾看着她淚眼汪汪的模樣,沒好氣地笑罵,“誰跟你是一起來的,明明是我跟瑤奴一起來的,是你任性妄為,離家出走被李震當成了刺客逮起來,所以我才大發善心将你帶來洛陽的。如今我善心用完了,你趕緊回去吧。”
楊宜歆站在原地,眼裏還含着眼淚呢,可已經沒什麽傷心的情緒了。她本來還挺難過的,可是被李承乾的話氣得不難過了。
太子表兄真可惡!
萬泉縣主眼含淚水還不忘瞪着太子表兄。
李承乾看着她那模樣,嘆息一聲,伸手将手絹遞給她,有些嫌棄地說道:“多大了,還動不動掉眼淚,趕緊擦一擦。”
楊宜歆憤怒地接過太子殿下的手絹,胡亂地擦了一把臉,說道:“可我一個人回去,在路上我會生病我會死的。”
李承乾:“這個你不操心,我會讓一個太醫跟你随行。”
楊宜歆:“我不,我不要回長安。”
李承乾皺眉,一聲不吭地看向她。
楊宜歆看到李承乾的神情,就知道李承乾要動氣了。太子表兄大概是在氣她都這時候了,還要任性妄為。
雖然楊宜歆怕李承乾生氣,但她還是很勇敢地挺直了腰板跟李承乾說:“蘇妧都說了,水疾沒那麽可怕的。如今祠堂那邊百裏大夫都病倒了,蘇妧和兩位太醫都去幫忙,怎麽能再讓一個太醫陪我回長安?”
“太子阿兄從前的時候,身體比我還差。我還記得你生病了,聖人舅舅又是大赦天下又是建寺廟又是點長明燈,好不容易才好的,好幾次都是這樣!”
“太子表兄是國本,比我重要多了,可是身體也并不比我好,你都不怕水疾要留在洛陽,我也不怕。”
“大唐是李家的大唐,我身上也流着一半的李家血脈,為何不能跟太子表兄和蘇妧一起?”
也不知道平時任性的萬泉縣主是不是忽然之間被打通了任督二脈,說的話居然都挺有道理。
李承乾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楊宜歆被李承乾一看,更加挺直了腰板,表示她想要留在洛陽。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太子殿下笑了起來,“但我之所以帶上你到洛陽,是有私心的。我擔心瑤奴在路上無聊,所以才會帶上你。”
本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時候,就不需要再說地那麽明白,不然的話就真的感覺很受傷了。
可萬泉縣主依然很堅強,“沒事,我知道那是因為蘇妧喜歡我,所以你才要帶我跟她作伴。”
李承乾聞言,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蘇妧喜歡你?”
楊宜歆點頭。
李承乾哭笑不得,他想了想,然後跟楊宜歆說道:“瑤奴也跟我說這時候或許你并不想回長安,但我想到長廣姑姑只有你這麽一個女兒,若是有什麽閃失我賠不起。但洛陽的百姓也确實比你更需要太醫,既然你不想走,那就不走吧。你收拾一下東西,我讓李震送你到郊外蘊娘的宅子。”
前幾天蘇妧将祠堂裏患了水疾的病人家住在什麽地方都看了個遍,還統計了一下,發現患了水疾的人,大多住在洛陽城內。
楊宜歆既然不走,那就去跟李蘊那裏住一段時間也好,至少比較安全,而且還有人陪他。
太子妃最近幾天在祠堂進進出出,如今都不願意跟太子殿下同床了。
太子殿下心裏苦,從古至今,從來都是太子決定是否要和太子妃同床的,到了他和蘇妧,就變成了是太子妃決定的。
但誰讓他的太子妃,是蘇妧呢。
太子殿下也不是沒試過暗搓搓去将蘇妧抱到大床上睡,可他才碰蘇妧,蘇妧就醒了,她醒了就醒了吧,一見到他就立馬徹底清醒,看向他的目光譴責意識十足。
太子妃說殿下若是再這樣,我就要跟你分房睡了。
分房睡?
那豈不是連人都見不着了?怎麽可以?!
太子妃還說,若是殿下有何閃失,我豈不是變成了千古罪人?
疼愛妻子的太子殿下怎麽能讓自己心愛的太子妃成為千古罪人,承受罵名呢?
無奈,只能妥協。
分床睡就分床睡吧,但太子殿下希望太子妃睡大床,不然他心中有愧。因為太子妃這麽辛苦,是為了大唐的百姓,為了他。
太子惆悵地嘆了一口氣,回過神看楊宜歆還站在原地瞅着他,頓時十分嫌棄地揮手。
“趕緊去收拾東西,趕緊去找蘊娘,我真是看見你就頭疼。”
楊宜歆瞪了太子表兄一眼,虧她剛才還為太子表兄這麽關心她而感動得快哭了!
此時的蘇妧正在祠堂裏,百裏夷是體力透支,而且歲數也擺在那兒了,不比年輕人能熬。
百裏夷是這群大夫的主心骨,一旦倒下,就衆人六神無主,幸好這時候太子妃到來。
其實蘇妧的到來并不能代表什麽,但群龍無首的諸位大夫看到蘇妧來了,好像又有了主心骨一般。
因為蘇妧雖然年輕,但她師承民間聖手百裏夷以及宮中尚藥局首席太醫東方樾。三區雖然有幾個病人病情加重藥石無用而去世,但他們生前并未忍受太多的痛苦,去得很安詳,那是蘇妧的忘憂香的功勞。不說其他的,蘇妧一手調香之術已令衆人折服。至于能否治病,只要百裏夷還在,就會指點蘇妧。
在衆人看來,百裏夷或許會對他們藏私,但是不會對自己的親傳弟子藏私。
百裏夷體力不支暈厥之後,就被蘇妧安排在祠堂旁邊的小屋裏靜養。
每天祠堂中病人如何,她都會讓人分別彙報,事後她會将衆人彙報的情況整理一遍,然後視情況是否嚴重挑選着給百裏夷翻閱。
那些瑣碎的、不太重要的事情,就由兩名太醫請示蘇妧後,直接拍板。
蘇妧自知經驗太少,因此大多數情況下都十分尊重太醫的意見。
百裏夷翻着蘇妧整理好的劄記,翻了半天,然後阖上。
原本狀态還十分好的老人家,經歷了這些時日,好像蒼老了許多。
他看向蘇妧,嘆息着說道:“本以為人定勝天,可這次卻不見得啊。太子妃,若是再想不出辦法,再多的藥材運到洛陽,也是個無底洞。這些病人,即使能多活幾日,但終究還是難逃一劫。”
蘇妧端坐在百裏夷前方的椅子上,“人誰都難逃死劫,不外乎是早一些還是晚一些。但只要能争取得晚一些,那就是好事。這些患了水疾的病人們,心中會感謝百裏伯伯為他們所做的。”
百裏夷聞言,看向前方的女子,即使已經貴為太子妃,依然是那樣蕙質蘭心,懂得體貼別人。
百裏夷笑道:“但願吧。”
蘇妧站起來,跟百裏夷說道:“百裏伯伯今天也在屋子裏悶了一整天,出去透透氣吧,瑤奴陪您到山間的小路走走。”
百裏夷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跟她一起到了外面。
屋外正在忙活的藥童和大夫看見他們出來,也依舊笑着朝他們打招呼,好似祠堂中的病人得到的并非是絕症一般。
百裏夷記得他剛暈倒的那天,這些藥童和大夫們看他醒來之後,都哭喪着臉,似乎天都塌下來了,從長安城來的兩位太醫都壓不了陣。幸好,蘇妧來了。
蘇妧說聖人從長安送來急件,令她和太子殿下在洛陽陪同諸位一起度過難過,聖人雖身不能至,但心自始至終與諸君同在。
百裏夷才不信李世民會有那樣的好心腸。
大概是年少之時自己的父親是命喪在秦王士兵之手,秦王成為了皇太子、又成為了九五之尊,人人都說那是天命所歸,可百裏夷心裏就總是覺得李世民不是好人。
李世民做的任何事情,他都覺得是虛僞。
蘇妧到祠堂跟衆人說的那番話,他覺得也是假的。
百裏夷慢悠悠地在蘇妧的陪同下走在小道上。
這山間的小道鳥語花香,旁邊有山花夾道,花香滿徑。實在難以想象就在這同一片土地上,正有人經受着生死磨難。
百裏夷:“那天你跟那些人說的話,胡扯的吧?”
蘇妧:“怎麽會是胡扯的呢?我要是敢胡言亂語,太子殿下頭一個饒不了我。”
百裏夷哼了一聲,說道:“你雖然不曾與我說什麽,但我聽說前幾日長安頻繁送來急件給太子殿下,應該是催促他回長安的吧?皇太子是國之根本,如今洛陽疫情雖然已經可控,但患上水疾之人仍在增加,只是不如剛爆發之時那麽多人罷了。遠在長安的聖人以及群臣雖然擔心洛陽百姓,但在那些人的心中,這些百姓不過是蝼蟻,怎比得上皇太子之尊?”
蘇妧也不正面回答百裏夷的問題,她只是笑着說道:“太子殿下和禦史中丞都還留在洛陽,百裏伯伯想太多了。”
百裏夷沒好氣地看了蘇妧一眼,然後笑嘆着說道:“我們這一代人老了,也該将身上的重擔交給年輕的一輩,但心中依然想為這些受疾病之苦的人做點事情。我本以為這次水疾會有驚無險地度過,誰知——”
雙鬓斑白的百裏大夫話語一頓,癟了癟嘴,“我這把老骨頭也是不中用了。”
“百裏伯伯不要妄自菲薄,洛陽百姓心中都感激您醫者仁心。”
百裏夷聞言,卻只是笑笑沒搭話。
他總覺得這場水疾是沒法收場了。
“太子妃,你這麽在祠堂進進出出,難道心中不曾害怕?”
“若我說不怕,那肯定是騙您老人家的。在長安,我的阿娘為蘇家添了個小郎君,阿耶為他取名蘇瑰。我離開長安的時候,他不過才滿月。在皇城中,皇後殿下有喜了,晉王和晉陽公主伶俐可愛,總是喜歡到東宮找他們的太子阿兄或是找我玩。我在洛陽的這些時日,時常會想起他們。有時候看到在祠堂的病人,我會想遠在長安的親人如今怎樣了?我還能回去看看他們嗎?”
百裏夷:“既然這樣,為何不回去?”
卻非要留在洛陽,洛陽的水疾,其實是一場看不見兵器的戰争,人與天災如何争奪?古往今來,因為瘟疫而全城遭殃的事情也并不是沒有。
蘇妧:“其實我也想回去,但太子殿下不想。每個人心中都會有害怕的時候,但有的事情也不能因為害怕而卻步。”
百裏夷卻顯然不信蘇妧的說辭,“你從小說起什麽喜歡的東西時,眼睛便是閃閃發亮,那是怎麽都遮掩不住的。如今你已是太子妃,但有的習慣依然與從前無異。你心中很喜歡那小子吧?”
聽到太子殿下在百裏夷嘴裏淪為了那小子,蘇妧有些哭笑不得。
蘇妧忍不住嬌嗔:“百裏伯伯。”
百裏夷見狀,朗聲大笑起來。
“江山代有才人出,身在高位者,能體諒民間疾苦,是國之幸事。我雖看他老子不順眼,但這小子今日之舉,不枉我當日将醫治足疾的針灸送去給東方樾。”
蘇妧聞言,笑着看着前方的景致。
原來每天都會見面的人,在看不到對方的時候,心中也會思念。
花香滿徑,此刻她的太子殿下正在做什麽?
洛陽城中雖有水疾疫情,大概是因為太子殿下和禦史中丞在此坐陣,百姓們都覺得長安來的皇太子和禦史中丞多金貴的人啊,居然沒走,可見水疾雖然還沒得治,但至少并不是那麽可怕。
否則,皇太子和禦史中丞還不趕緊腳底抹油?
百姓們見多了身為高位者,平時沒事的時候場面功夫都做的很好,一旦有什麽要緊的事情,該脫身的時候那是比聲都快。
所以太子殿下雖然在洛陽深居簡出,可卻像是給洛陽百姓打了定心針似的。
于是,洛陽城中的市集,不是靜悄悄的,雖不如從前熱鬧,但也比較熱鬧。
而此刻,太子殿下正在比較熱鬧的洛陽鬧市中的一家酒肆的雅間中聽牆角。在他隔壁,原匪正在和洛陽各行業的領頭人在開會。
商會成立的事宜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今天的大會就是原匪和幾位領頭人敲定成立的日子。
李承乾身為皇太子,不便直接露臉,就在隔壁的雅間聽牆角。
原匪生來就走了一條跟別人不一樣的路,他的父親當初覺得商賈之家,難成大樹,于是花了重金買官,靠着自己花錢管錢的本領以及八面玲珑的性格在仕途上平步青雲,為子孫後代鋪路。
誰知嫡長子見父親那樣,卻并不領情。
小小年紀,妄圖出海,結果被海浪打了回來。消停了兩年,不出海了,遠走西域。
可憐原侍郎在朝中兢兢業業,卻得了這麽個逆子,被氣得死去活來。
太子殿下有一次去請教原侍郎事情的時候,沒讓身邊的人通報,走進戶部辦公的地方,就聽到原侍郎跟旁人說:“我家竹猗,其實像極了我年輕的時候。哎,若是沒那麽像,或許就好了。”
明明是惋惜的語氣,可卻透着為父者的驕傲。可見,雖然道不同,天天逆子來逆子去的罵,依然以他為榮。
太子殿下和原匪接觸以來,發現雖是商賈之家,原匪的氣質性格與他所認識的皇室子弟天差地別,原匪見識廣博,看待事情和解決問題的方法大膽靈活、不拘一格,十分對太子殿下的脾性。
而這次在酒肆的聽牆角,更是讓太子殿下見識了原匪之能。
原匪在談話中将商會的前程以及諸位入會者日後将會享受到的好處都一一列明,商人重利務實,與他們談遠大的理想,無異于是給他們畫餅。因此原匪并不說那些話,他首先将太子殿下此番對藥商的承諾擺了出來,再說洛陽縣府決定在稅負上給藥商的優惠,以小見大,他認為成立商會是一個好的契機。
巴拉巴拉。
原匪的父親是戶部侍郎,原匪年少遠走西域,見多識廣,他在貴族子弟和商賈子弟之間游走,不管是哪個圈子都如魚得水。
三寸不爛之舌也要有才華能力幫襯,才能令人覺得那是口才而不是吹牛。
太子殿下手中把玩着蘇妧随身帶的香囊,心想那時候讓李誘代為引見原匪是對的,回長安之後,得好好誇獎一下李誘。
那邊原匪的會開得差不多,李承乾覺得沒有必要再聽了。幹脆推開了窗戶,透過窗戶看出去,天邊的晚霞染紅了半邊天。
一陣幽香無聲無息地萦繞在他的鼻端,他一愣,低頭看着被他拿在手中香囊。
若有似無的幽香從銀色的葡萄花紋香囊中散發而出,這個還是太子殿下在太子妃的床上拿起來的。太子妃最近幾天來去匆匆,見到太子殿下只給看不給抱,弄得太子殿下心中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洛陽水疾,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呢?
他的太子妃什麽時候,可以像從前那樣毫無顧忌地窩在他的懷裏,跟他說着一天的瑣事?
在太子殿下想着太子妃的時候,在收容水疾病人祠堂的熬藥房中,正在看火熬藥的小藥童終于不勝疲倦,坐在小板凳上閉上了眼睛。
被燒得發黑的藥罐裏盛着的湯藥,在火焰的燃燒中歡快地翻滾着。
牆壁上的壁虎一動不動地趴着,屋頂上的三花貓無聲地踩過瓦片,門外的田園犬鬧騰了一天似乎也倦極了蜷在地上……就在這時光流淌的片刻,這世上到底有多少悲歡離合正在上演?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很多妹子說想起國家寶藏,放更新的時候時間太匆忙,忘了跟大家提一下。
就是那種香囊,我寫蘇妧調香的時候,就想起了這個香囊很合适ヾ?≧?≦)o
大家周末愉快,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