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蘇妧陪着百裏夷從小道慢悠悠地晃着,聽他說過去的那些事情, 又聽他說離開長安到了洛陽之後的生活。
百裏夷大概是覺得水疾或許是不能收場了, 此時不再覺得心力交瘁, 反而釋然了許多。有的事情,盡了人事即可, 糾結也于事無補。
“本想找一個衣缽傳人,可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難道百裏氏世代行醫,到了我這兒, 便傳不下去了嗎?”
“怎會傳不下去呢?百裏伯伯還有我呢!”
百裏夷默默地看了蘇妧一眼, “太子妃啊, 你就算了吧。”
蘇妧想了想,便笑着給百裏夷出主意:“其實這有何難?百裏伯伯一身好本領, 等洛陽水疾過去, 您便在洛陽開個醫學堂, 也不必說多深奧的事情, 就說一些平日常見的風寒,教人分辨一下草藥。有興趣的人, 自然會來聽, 真正喜愛的人, 會留下,會堅持。洛陽這麽多人,若是百裏伯伯這麽做, 還愁找不到一個有緣人嗎?”
百裏夷一聽,嘆息說道:“你是想累死老夫這把老骨頭啊。”
但略一細想, 确實也是這麽一個道理。學醫難,行醫更難,路漫漫其修遠,若不是心中真正喜愛,又如何能堅持一生?
蘇妧覺得讓百裏夷開個醫學堂這樣的事情,是真的可行。她正要跟百裏夷說一下那樣做的好處時,忽然一個小藥童從祠堂那邊跑了過來。
小藥童跑得連紅撲撲的,上氣不接下去。
“百裏大夫!太子妃!不好了,祠堂二區有幾個病人忽然吐血了,還抱着肚子說好痛,如今還在屋裏打滾呢!”
蘇妧和百裏夷聽了,都吃了一驚。
百裏夷:“吐血了?怎麽會吐血?”
蘇妧也想不明白,二區的病人這兩天并沒有換藥方,開始用的時候都沒吐血,怎麽如今卻吐血了?
藥童:“因為那幾人無端端吐血,還痛得在床上打滾。有的人疑心病重,說是不是縣府沒錢買藥材,不想幫他們治病,所以要害他們。如今那些人都聚在門口,想着要離開祠堂呢!”
蘇妧和百裏夷對視了一眼,兩人連忙趕回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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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祠堂中的亂象,蘇妧曾經想象過的。
若是有朝一日,這水疾的陰影籠罩了全程,而被隔離在祠堂中的這些病人一直只聽到有人喪命,有人病情加重,也有新的病人進來,可就是沒人痊愈,他們會怎麽想?
他們會不會很着急,他們會不會認為被隔離在這個地方是件恐怖的事情。會不會有人認為憑什麽只是自己遭殃,別人卻好端端的快活潇灑?
到時候這些病人會怎麽樣?
但是想過蘇妧也沒有着急過,這些病人都病得四肢無力,說實話他們能沖出祠堂的幾率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更何況,他們想出去,外面的人想不想他們出去呢?
若是不想,離開了祠堂,這些人恐怕會死得更快一些。
但蘇妧并不想事情走到那一步,因此她與百裏夷兩人幾乎是連奔帶跑地趕回了祠堂。
祠堂中二區的病人都已經離開了自己應該在的地方,有幾個人正在跟鎮守的士兵叫嚣,而那幾個吐血的病人正在床上打滾,哎喲哎喲地叫着。
蘇妧正想上前,看她回來便已在她身旁的李震說道:“太子妃,這些人如今情緒激動,不宜上前。”
百裏夷:“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跟蘇妧一起來主持大局的其中一位太醫說道:“我們本想進去為病人把脈的,但這些人說我們是想害他們,不讓我們靠近。”
蘇妧聞言,冷笑一聲。
“害他們還需要這樣為他們花費心思?身體病了不要緊,如今竟然連腦子也病了!”
蘇妧板着臉,“開門!誰敢出來,亂棍打死!正好少浪費些藥材多節省些人力!”
原本鬧事的那些人沒想到蘇妧竟會是這樣的做法,頓時愣住了。原本叫嚣得最大聲的一個病人,此時卻一聲不吭。
年輕的女子相貌姣美,平時去看他們的時候,總會帶着帷帽,這是年輕的太子妃第一次以真容出現在這些病人面前。
這些病人大多是平民百姓,從未見過像蘇妧這樣氣質清貴雅麗的女子,初始一見,驚為天人。
太子妃這般年輕貌美,都跟百裏夷耗在祠堂這個地方,難道只是為了害他們嗎?而且每天讓人來詢問病情,送上湯藥,即使是想撈個好名聲,也不用這般不惜性命。
要知道,水疾是會死人的!
更何況,在太子妃身後一字排開的士兵們手持武器,嚴陣以待,也真的是很吓人了。
會不會真的出去了,就會被亂棍打死?
看着太子妃以及她身旁的那個侍衛的模樣,并不像是在看玩笑的。
衆人默了默,原本叫嚣得最大聲的此刻反而臉色發白。其中一個在病人之中的老者出來打圓場,老人家已經病了一些時日,雙頰都熬了進去,他嘆息着跟太子妃說道:“人都有糊塗的時候,太子妃莫怪。如今裏面的幾位病友正難受着呢,不如先讓大夫進去看看?”
蘇妧看向那老者。
老者:“太子妃您就別跟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一般見識吧,他們都是病糊塗了才會如此。”
蘇妧看向百裏夷,“百裏大夫,您要進去嗎?”
事情弄成這樣,百裏夷覺得自己也該進去看看。
百裏夷點頭,“老朽與太子妃一起去看看幾位病人如今情況到底如何。”
進去之後,其中一個肚子疼的人捂着肚子,死活不給百裏夷把脈。
蘇妧見狀,照例是方才那副冰冷的模樣,聲音毫無情緒,“百裏大夫才為你們這些病倒了,如今不給把脈,日後就都別請他把脈了。來人。”
在旁拿着筆的藥童随即上前。
蘇妧:“将他的編號記下,他擔心我們會害他,所以後面你們熬了藥什麽的,也不必給他送來。他若是想要離開,也讓他離開。”
話語一頓,蘇妧轉身,面對圍在外面的病人,徐聲說道:“不止是這位病友,還有在場諸位,想要離開的盡管可以離開,這個洛陽縣府所設的收容之地,不留此等忘恩負義反咬一口之人!離開此處,你們的生死便由自己負責,被人亂棍打死也好,投石砸死也罷,那都是咎由自取,記得千萬別怪罪到旁人的身上去!”
衆人:“……”
方才不給出去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跟着起哄要出去。後來蘇妧說誰要出去,亂棍打死,雖然猶猶豫豫地回來,依然十分不忿。
而此時,蘇妧撂下了狠話,這些人一個個就都像是鹌鹑似的,一聲不吭。
就連方才死活不給百裏夷把脈的那位病人,也伸出手,淚流滿面,“百裏大夫,我不是怕您害我。我身上疼得厲害,我怕您一給我把脈,就說我病情變嚴重了,要将我送到三區去。三區那邊這幾天有好幾個人病死了啊,百裏大夫。”
“我上有老下有小,我生病的時候,我娘子腹中還有個孩子沒出生,我還聽孩子喊我一聲阿耶的啊!百裏大夫,咳咳……咳咳咳……”
那病人說着說着,就猛咳起來,還咳出了血來。那血顯紫黑色,一咳血,那血就活像不要錢似的。
蘇妧:“……”
難怪這些病人好像是得了被害妄想症似的,這個紫黑色的淤血确實很像是毒血。
百裏夷連忙上前,“你別激動,先給我看看。”
可那病人越咳越厲害,好像喉嚨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然後哇的一聲,吐了一灘的紫黑色的淤血。
咳完之後,那病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忽然感覺舒服多了。”
蘇妧:“……”
百裏夷:“……”
蘇妧:“這病人喝的是那個藥罐裏的藥?”
藥童愣住,“我、我不知道啊,不是我送來的。”
蘇妧:“還不快去問問是誰送來的藥!”
祠堂裏的這些病人,都是統一熬藥的。病情差不多的人,喝的藥都差不多,所以都是統一熬了藥送來的。如今這幾個人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們竟然都沒想到去查是不是喝的一個藥罐的藥。
而這時,方才咳完一灘不要錢的淤血的病人,整個人躺在了病床上。
百裏夷幫他把脈,問他感覺到底怎麽樣。
病人躺着,眼睛昏昏欲睡,“舒服,我先前胸口好像被一團棉花堵着了一般,如今好像都吐出來了,感覺好多了。”
蘇妧:“……”
百裏夷看向蘇妧:“太子妃,勞煩讓人去看看那罐藥到底有什麽不一樣。”
蘇妧點頭,留下其中一個藥童陪着百裏夷,她和李震兩人一同去了熬藥房。
熬藥的藥童被人一問,吓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可憐巴巴地哭,“太子妃,我真的沒有亂碰藥材啊!我只是在熬藥的時候不小心打了一個瞌睡,但只是一會兒而已!我醒來的時候,藥還好好的,既沒熬幹也沒灑出來!”
蘇妧看着小藥童那模樣,頓時哭笑不得。
這些藥童不過也是十二三歲,小小年紀,跟着師父學醫,恰好遇上了這洛陽水疾,這些天來就跟鎮守在外面的士兵一樣,天天守在這些藥湯前,特別辛苦。
而且看剛才那病人的模樣,雖然開始的時候比較吓人,但後來吐出了一灘的淤血後,症狀并不是便嚴重了的樣子。既沒釀成大錯,說不定還歪打正着、陰差陽錯地給百裏夷打開了另一扇門呢。
蘇妧又怎麽忍心苛責這個小藥童,她示意人上去将他扶起,柔聲說道:“別哭啊,不是來怪你的。我們只是來看看那罐藥跟其他的藥到底有什麽不同。”
藥童抽噎着站了起來,“真的嗎?”
與蘇妧一同前來的太醫慈祥笑道:“當然是真的,你看太子妃到了這兒許久,可曾無緣無故便去責怪旁人?”
藥童聽太醫這麽一說,想了想,好像并沒有。于是,他拿袖子擦了一把眼淚,指向其中一個燒得漆黑的藥罐,說道:“是那個藥罐裏的藥,因為太累了,我還沒将藥渣倒掉呢。”
太醫聞言,笑呵呵的,“沒倒掉正好,沒倒掉是對的。好孩子,來将那藥罐拿來我瞧瞧。”
藥童聞言,吸着鼻子,将那藥罐拿了過去。
太醫将其中的藥材倒了出來,挑挑翻翻,然後“咦”了一聲。
蘇妧看向太醫,“太醫,如何?”
太醫先是十分驚訝,随即便呵呵笑着從一堆藥材中拎起一條灰不溜的東西,“太子妃,請看?”
蘇妧一看,也是被驚到無語,“壁虎?”
原來那幾個病人所喝的藥中,有一只壁虎大概是被這夏日熏得昏昏欲睡,一下子沒看對地方,便一頭紮進了當時藥童所熬的那罐湯藥之中。
藥童當時因為倦極了打瞌睡,因此并未發現那只誤闖地獄的壁虎,還将那湯藥端去了給病人喝。
大概壁虎入藥什麽的,都是要看劑量的。說不定治療水疾,就是要以壁虎為藥引。
那幾個病人喝了那些藥之後肚疼吐血,大概是因為藥效一下子太猛了,受不住。而最先将淤血吐完的漢子,是因為情緒激動,一口氣梗在胸口不上不下,發洩過後,那堵在胸口的血也跟着氣一塊兒吐出來的。剩下的幾人,後來也陸續在吐出一些淤血。
洛陽水疾,這些日子以來簡直是令聚在洛陽祠堂的醫者心都揪了起來,依舊毫無進展。誰知一只壁虎,竟然是醫治水疾的一個關鍵。
這事情說起來,令人覺得哭笑不得之餘,又覺得這是上天眷顧。
“是上天佑我大唐,才令這些百姓有了痊愈的希望啊。”
正在聽太子妃跟太子殿下說水疾有救了的禦史中丞,一只手捂着胸口,激動得滿眶熱淚地說道。
在場的除了太子殿下和禦史中丞,李震和原匪也在。
蘇妧從祠堂回來的時候,恰好遇上要去找太子妃的李承乾。李承乾原本是在酒肆的雅間裏聽牆角,聽完之後看着天邊的晚霞,便是十分想念太子妃。
太子妃那時正在祠堂中忙着,太子殿下也沒想過自己去了那裏,太子妃到底會不會生氣,他只是忽然十分想念,迫不及待地想見一個人。
于是,便策馬前往。
他還沒到祠堂呢,就聽說有病人想從祠堂跑出來,太子妃和百裏夷正在處理。
李承乾一聽,心都快跳出來了,他雖然對李震很有信心,覺得一個李震能頂得上一支軍隊,有他陪着蘇妧,不會有問題。可心裏仍舊是擔心,他的瑤奴會不會被那群病人傷害?
這麽一想,頓時恨不得身上能插一雙翅膀,直接飛到祠堂去。
然而才到門口,就看到蘇妧正一臉笑容地從祠堂旁邊的藥房出來,見到他,竟然忘了生氣,朝他露出一個清新又美麗的笑容。
太子殿下看得愣住了,不是有病人在鬧事嗎?怎麽他的太子妃竟會如此高興?
還在狐疑着呢,太子妃便讓李震來跟太子殿下說,她如今還走不了,洛陽水疾有救了,殿下請先回去,她過半個時辰也會回去的。
太子殿下想,不過是半個時辰,他方才在酒肆雅間聽牆角,也聽了兩個時辰了。他在這兒等着太子妃便是,何必要回去?
可太子妃好像是太子殿下腹中的蛔蟲,又讓李震來說雖然水疾有救,但依然十分危險,殿下莫要在此逗留,若是殿下有任何閃失,太子妃都難辭其咎。
太子殿下無奈,只能乖乖回去。才回下榻的地方還沒進門,就看到禦史中丞一臉着急地在門口跟徐九說太子殿下可在?我有十分緊急的事情要回找太子殿下商議。
禦史中丞前腳才進門,後腳原匪也來找太子殿下了。
洛陽水疾有救之事,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太子殿下就将兩人留下了。反正在太子殿下心中,他的太子妃如此美好有才,他并不介意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好。
蘇妧回來的時候,是直接回了西苑。
太子殿下十分體貼,他帶着禦史中丞和原匪在東苑裏煮酒,一邊煮酒一邊心不在焉地等着蘇妧回來。以他對蘇妧的了解,蘇妧回來後的第一件事情必定不是要見他,而是要先去沐浴更衣。
等蘇妧回了西苑之後,太子殿下再讓徐九去跟藿香說他在東苑,讓太子妃到東苑找他。
平時夫妻間相處說悄悄話的時候,都是在西苑。要是東苑的話,那就是有其他人,雖然也是關系頗好的人,但太子妃還是要稍微修飾一樣容顏才能過去。
于是,禦史中丞和原匪在東苑一待,便是天都黑透了。
禦史中丞和原匪也沒話聊,禦史中丞是書生出身,自命清高,雖然原匪被海上的浪打過,還去過西域見大世面,父親又是朝中戶部侍郎,跟尋常商人差的不是一點兩點,可那依然不妨礙禦史中丞不想與其太熟絡的念頭。
但無奈原匪有三寸不爛之舌,想要哄誰,那是一哄一個準。
于是就趁着太子殿下等太子妃心不在焉的那一個時辰裏,原匪成功地讓禦史中丞對他的态度從不想與其太熟絡轉變成這孩子也算是不錯了,好歹沒有一身銅臭味。
從祠堂回來的李震也換了一身衣服到東苑的時候,看到便是禦史中丞與原匪這一老一少相處得頗為融洽的模樣。
李侍衛頓時嘆為觀止,但同時對原郎君的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給自己打了個預防針,以後可不能像禦史中丞一樣,被原匪忽悠了。
禦史中丞雖然對原匪改觀,帶要他跟原匪滔滔不絕那是不可能的,雖然原匪十分有本事,從來不會冷場,可禦史中丞也不是那種被人一哄就忘了北的人。
他還惦記着自己到底是為何要來見李承乾的呢。
禦史中丞才剛要跟太子殿下說洛陽水疾之事,太子妃就來了,并且還為他們帶來了好消息。
禦史中丞聽了,激動得不能自已。
因為真是太不容易了啊!
連日來,聽到的都是因為水疾而去世的人,從未聽過誰的病情有了起色,而如今蘇妧回來,便帶來了好消息。
方易文激動地說道:“太子殿下,太子妃,真的是上天保佑大唐啊!不然為何無端端的,這壁虎為何會落入了藥罐之中?”
水疾之事看似有了起色,蘇妧心中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輕松,她笑着看向李承乾。
太子殿下迎着她的視線,朝她露出了一個十分溫柔的笑容。
李承乾想,他當時真該将方易文和原匪扔在東苑,他先回西苑去抱一抱蘇妧的。
如今人近在咫尺,但有外人在,太子殿下即使心中有着多少的情感,都不能顯露出來,于是只能越發溫柔地看着自己的太子妃。
一邊看還一邊想,今晚瑤奴應該不會還要跟他分床睡了吧?
蘇妧不知道此刻李承乾心中在想些什麽,可她面對着太子殿下的凝視,心中忽然十分想投入他的懷抱。
之前的時候因為水疾之事,她幾乎都不怎麽和李承乾接觸,兩人見得着摸不着,因為自己在祠堂進進出出,雖然回來後也會用藥水洗澡并且将一身衣服都換下,但總有擔心。古時不比後世,各方面的條件都匮乏,即使是後世一說起就驕傲向往的大唐,醫療條件都太過匮乏了。
她總是擔心李承乾會有什麽閃失,她也擔心自己會有什麽閃失。
但是既然她和李承乾當初都沒有選擇離開洛陽,擔心無用,唯有謹慎為上。如今水疾終于有了起色,百裏夷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還有些恹恹的老人家如今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又有兩位太醫坐陣,蘇妧從明天開始就不需要像如今這樣頻繁地出入祠堂了。回來之後,便讓人将她在西苑床上用的東西換洗,還換了新的香料在熏着。
心中縱然有着太多的渴望,礙于在場有着好幾個電燈泡,因此蘇妧也不便表現得多明顯。她笑意盈盈地看向李承乾,走到他的身旁。
兩人站得很近,兩人相鄰的寬袖布料交疊在一起。
李承乾一只手悄悄往蘇妧那邊伸,就将她隐藏在寬袖之下的手握住了。
男子溫暖的手握住了她的,蘇妧一愣,側頭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神色自若,好像靜悄悄神秘兮兮地跟她牽手的是另有其人似的,他跟方易文笑道:“方中丞說的有理,是因為上天保佑大唐,才令洛陽百姓逃過這一劫。但若是沒有藥商的鼎力相助以及百裏夷等人在祠堂不眠不休地想辦法照顧病人,恐怕不會有這麽多人支持到現在。”
方易文:“殿下言之有理。”
李承乾:“既然言之有理,不知我先前與中丞說的關于将藥商的功勞記錄在冊的做法,是否可行?”
方易文一愣,随即哭笑不得。
他本以為這一次陪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來,不過是兩位年輕人想走個過場。太子殿下在朝中雖然聲望頗好,但從未離開過長安,更別說是來巡視災情。巡視災情也罷了,竟然還要帶着太子妃!
男兒志在四方,又豈能兒女情長?
彼時的禦史中丞對太子殿下此舉,其實是十分可惜的。身為儲君,若是過于沉溺于風花雪月之事,怕且不是國之幸事。
誰知離開長安到了洛陽之後,禦史中丞才發現是自己過于狹隘了。
不管是太子殿下還是太子妃,好像都能讓他從他們的身上看到大唐的未來,朝氣蓬勃的、胸襟寬廣的泱泱大國。
禦史中丞生平頭一次,認為人若是上了年紀,便該多跟年輕人相處,沾染沾染他們身上的大膽朝氣。他方才跟原匪不過交談片刻,便覺得這位年輕人與尋常商人不同,言詞不落俗套,說起大唐近些年的大事他順手拈來,而說起朝廷中的大臣他也如數家珍,這位年輕的原匪身上,并無禦史中丞所以為的那種銅臭味。
由于朝中有個原侍郎,洛陽有個原匪,這對父子成功地讓禦史中丞心中對商人的偏見沒那麽嚴重。此番洛陽疫情,雖有藥商的大力支持分不開,但要禦史中丞将心中的偏見完全消失,那是不可能的。
畢竟,像原侍郎和原匪那樣的奇葩,在世上真是少之又少。
禦史中丞心中雖然高興,但還沒被高興沖昏頭腦,他維持着自己心中那搖搖欲墜的堅持,跟李承乾說道:“太子殿下,臣以為藥商是該賞,但要如何賞,可以交由洛陽縣府決定。而殿下所說的事情,事關科舉大事,應當在回朝廷再從長計議。”
李承乾聽到方易文的回答,也并不生氣。
他心中總有一種直覺,離徹底攻克方易文的日子不遠了,早晚方易文會願意站在他的這一邊。
太子殿下今天心情特別好,聽了禦史中丞的話,朗聲笑了起來,“行,從長計議也好,從短計議也行,言出必行,我定然會竭力為藥商們争取。”
随即,太子殿下揮了揮手,說道:“行了,太子妃帶回來的好消息你們如今也都知道了,可以走了。”
方易文:“……”
原匪:“……”
可憐見的,這兩人從在見到太子殿下開始,就沒顧上跟太子殿下說正事。太子殿下先是心不在焉地跟兩人煮酒,太子殿下心不在焉,原匪也并不在意,趁機發揮自己那三寸不爛之舌,努力扭轉自己在中層大人心中的形象。雖然不過是一個時辰的時間,原匪已經成功地扭轉了自己在禦史中丞心中的形象。
後來太子妃來了,又聽說水疾之事有轉機,光顧着高興了,該要跟太子殿下說的是依然是一件也沒說。
誰能想到太子殿下都沒顧上跟他們說話,這就要送客了啊。
禦史中丞和原匪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眼。
而此時,在旁的李震上前,跟兩人做了個請的姿勢,“就讓某送兩位出去吧。”
也罷,如今又有什麽事情能比洛陽的水疾終于有救了這樣的事情更令人高興?其他的事情,都是可以放一放的。
于是,方易文和原匪在李震的引領下離開了東苑。
幾人才離開,李承乾就已經轉身将蘇妧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他将懷中的女子密密實實地納入懷中,俯首,臉埋在她的脖頸,深深嗅着她身上的那股冷香,滿足喟嘆,“好久沒抱你,真是想死我了。”
蘇妧聞言,心中柔軟地一塌糊塗。她擡手,緊緊地抱着李承乾的腰身。
她心中,其實也十分想念。
時至今日,才知道原來越是克制,才越是渴望。
兩人抱着,回西苑太遠,站着太累,李承乾幹脆将蘇妧橫抱起,繞過室內的大屏風,進去了裏面的小隔間。
東苑是太子殿下見客和處事的地方,為了預防太子殿下倦了想要休息,此間分為了兩間,中間以大屏風隔開,隔出了一個小空間來稍作休息。
李承乾抱着蘇妧一起窩在榻上,一只手頗不安分地将她頭上的珠釵拿下來。
他做着這些事情,好像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反而十分理所當然。他手中拿着一個金步搖,笑着說道:“我記得這個,這個是你跟我大婚後第二天帶的。”
蘇妧被他抱得身上暖烘烘的,她幹脆閉上了眼睛,笑着說道:“這你都記得。”
李承乾:“你的事情,我都記得。”
蘇妧一愣,她雙手抵在李承乾的胸膛,擡起上身,雙眸亮晶晶的,“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李承乾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如果不記得,那肯定是放得太多,所以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但只要你稍作提醒,我就都能記起來。”
蘇妧想,太子殿下的這一波情話真是滿分。
她微笑着重新趴下,頭枕在李承乾的胸膛,眼睛再度閉上。
男子身上的氣息再度萦繞在她身邊,她整個人被他所包圍着,這令她手腳都不想動,只想這樣沉浸在這片溫暖的海洋之中。
“我在祠堂的時候,時常會想到你。今天祠堂的病人吐血了,藥童去找我和百裏伯伯的時候,我正在想,我的太子殿下正在做什麽呢?是不是想我此刻想着你一樣,你也在想着我?”
蘇妧微微笑着,聲音慵懶又放松。
她知道自己在祠堂的時候,李承乾一點也沒閑着。
他一直都很關心的商會如今怎樣了?
是該要成立了吧?
還有,他回西苑的時候比她還晚,很多時候她都睡着了,他才回去,她都沒顧上跟他說話。
雖然兩個人都有事情做,有時候還說不上一句話,但蘇妧很喜歡這種感覺。
她覺得自己和李承乾,都在做着他們認為有意義的事情。
這樣就很好,很少人能真正做一些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情。
李承乾将蘇妧發間的珠釵都下了之後,手還頗為靈巧地将蘇妧盤起來的頭發解了下來。如雲的青絲傾瀉而下,蜿蜒在榻上。
李承乾的指尖情不自禁地在那萬千青絲中穿梭,他真是愛及了這些頭發的觸感。
太子殿下忽然覺得,其實不止頭發,其實蘇妧的一切他都愛及了。
他抱着蘇妧,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着話。
“原匪是個人才,我打算要重用他。關于藥商之事,方易文總是說要會長安後從長計議,但此事沒得計議。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代表的是聖人到了洛陽來,當衆許下的承諾自然也代表聖人。若是這次藥商無功無過也就罷了,但偏偏他們十分功勞,是他們的藥材和以百裏夷為首的大夫們,救了洛陽的百姓。若是這次只是給他們畫了個餅,他日誰還敢為朝廷出力?”
“今日我去聽了原匪和幾個巨賈的開會,那幾個巨賈,是我在原匪給我的那本冊子上挑選出來的人。比起一般商人,眼界或許要更為開闊。商會成立伊始,萬事皆難,若不是也有幾分抱負之人,難以堅持初心。”
蘇妧聽着李承乾的話,眨了眨眼,她想起有一天李承乾拿了一本厚厚的冊子回去,說冊子上的人,都是原匪做的花名冊,都是如今洛陽以及大唐境內有名的商人,這些人性格如何,生平有什麽特別的經歷,有多少個子女,擅長什麽,喜歡什麽,讨厭什麽……諸如此類的東西,竟然都一一記錄在冊。
蘇妧當時順手拿過來翻了翻,頓時瞠目結舌。
她覺得真是後世的人口普查都沒有這麽詳細了,可見原匪也是費了好大的心思才能辦成。如果不是真的想要追随李承乾闖出一番事業,大概不會這樣殚精竭慮了。
蘇妧:“你将原匪給你的那本冊子看完了?”
李承乾輕撫着她的發,忍不住親她,一邊親一邊笑着說:“看是看完了,但沒有記住多少人。原匪的花名冊還記錄了江南的巨賈,等洛陽這邊的商會成立穩定後,我就讓原匪去江南設立分會。”
蘇妧聞言,笑起來,“可我覺得原匪一定寧願到西域去吃沙子,也不想回江南。我覺得分會這個想法很好,但是商會要做大,還要為商道做出貢獻,便不能只靠原匪。”
李承乾:“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我打算江南分會讓原匪自己選人當分會長。”
說着,他拍了拍腦袋,笑着說:“哎,一不留神,便想得有點遠了。”
但是其實,也并不遠。
洛陽的商會成立就是這幾天的時候,只要适當引領,在合理的範圍內多給他們一些優惠,多給一些便利,順着洛陽的水路陸路貫穿東西南北,或許很快,他們就能發揮自己的一席之地。
李承乾:“因為洛水泛濫,因此很多房屋被沖毀,許多百姓無家可歸。原匪說想在洛陽開個作坊,就做香囊。就是那天我那個你的那種,但作坊做的未必是銀香囊,可以是其他的香囊,百姓用得起,也能買到西域去的。”
“一旦作坊開起來,就會有人到作坊工作,這樣作坊也能解決他們的衣食住行問題,這也算是美事一樁,對不對?”
确實是美食一樁,有的事情,只要有人開了個好頭,就會有其他人效仿。若幹真的開了作坊能解決一些人的落腳問題,那确實會給縣府省去許多麻煩。
蘇妧仰起頭來,雙手捧着太子殿下的臉,給了他一個香吻。
兩人之間最近難得有這樣的輕松時刻,蘇妧朝太子眨眼,有些俏皮地說道:“你說的事情,我光是想着,便已經覺得十分向往。唔,要不要我回頭将玫瑰露怎麽調傳授給原匪,他總不能只賣香囊不賣香。”
李承乾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他将蘇妧的頭按下來,親了親她的眉心,然後将人抱緊了。
“行啊,到底要怎麽做,都聽太子妃的。”
“我整個人都是你的,這點事情你當然是能做主的。”